鸿蒙道域
繁体版

第六章,凤鸟,又见凤鸟

    后来和余茶关系最好的儿时玩伴,家住福禄巷中,被誉为小镇“读书种子第一”的管鲍升头一次上山来找余茶时也被满满几大殿的道藏惊的半天说不出话来。

    管鲍升有次来道观时正好撞见了正在埋头苦读的余茶,他看着余茶走马观花一样的翻书速度上前一把抢过他手里的书卷,嗤笑着嚷嚷道:“九哥儿你师傅教你的这是什么读书法子,这书中的内容不得全都装到神仙老爷肚子里去,能留给你的还有几分?”

    余茶信誓旦旦的给他保证自己看过后能一字不差的背诵出来,管鲍升还是说什么都不相信,垫着凳子从博古架最高处找了本余茶从未读过的《玄洞真经》下来,非要拉着余茶给他现场证实,余茶翻看了半刻左右后放下书卷开始给他背诵,正着背出了前面的几篇后又反过来倒背后面的篇目。

    管鲍升瞬间被惊得瞠目结舌,哭天呛地的拉着余茶扯皮:“我一眼就知道你那老神仙师傅不是平常人,别人哪能随便弄来这么一屋子藏书,以前听学墅的先生讲有人可以走马观碑,骑在高头大马上走过石碑只看一眼就能将碑文倒背如流。那会说什么我都不信世间能有人目力和记性都如此之好,今天蓦然回首才发现原来奇人就在自己跟前,只是你师傅他老人家如今说什么也不肯再开门收徒弟了”。

    管鲍升一脸的羡慕,边嚷嚷边撺掇余茶:“我一天都快被先生的戒尺要了小命了,不如九哥儿你就把这法门传授给我,你们道门的规矩我都懂,绝不再向他人外传,要是实在不行的话我就拜你为师,咋们祖师三人给他来个隔辈传”,说着便要拉着余茶给他顺势下跪行礼。

    余茶有些苦笑不得,拉着管鲍升指向偏殿的一屋子道藏说道:“法子很简单,你就可劲的读,啥时候读完这么一屋子的书后就能跟我一个效果了”。

    管鲍升看着余茶打趣的模样有些半信半疑,却还是立志要去试验一番,定要也给他读书读出来个过目不忘的本事不可。

    后来他被升迁了的父亲一并带去了饶都府衙,余茶也就不知道他当年定下的宏图大业完成到什么地步了。

    等到余茶年经稍微大些,老道便开始逼着他习武练体,这些年他晚上睡觉要练习呼吸吐纳,早上醒来要看书,烧火做饭时要看书,马步扎在石阶上练功时还是要看书。

    一直到去年冬天安顿好婆婆的后事,几屋子书也看的差不多了,元老道又不知从哪弄来一块铸铁一样死沉的石板,从那天以后午茶每天打理完包子铺的生意从小镇回到山上时便要背着石板去练习导引呼吸,于是石板这样一背就又是一年。

    十年间多数的时间,不管山门外是朝起日落还是月晴圆缺,余茶都是这样待在小道观里看着浩如烟海般的典籍,对于小镇里那些像管鲍升和余茶一个年纪的贪玩孩童来说,这样日复一日的枯燥的生活实在有些无法想象。好在余茶生来天性恬淡,老道教授给他的呼吸导引法子又可以静心敛神,和赵婆婆自幼经历的困苦生活也让他无暇顾及外物的萦绕。有口饱饭,能够安安静静的坐在偏殿里读书他就已经觉得童年真的很是美好了。

    翻完那内容奇异诡谲的《姝子录》,余茶起身将书籍放回老道书房,仙人姝子会不会传授凡人仙法他不知道,这个世界确实存在术能移山法能填海的修行者他是知道的。哪怕元老头平常表现的再不正经,随着一天一天书读的越多,从那几屋子的道藏典籍里的内容和他每次药浴用的那些名贵药材中余茶也慢慢发现了一些端倪。

    余茶还很清楚的记得,老道发现他能过目不忘的异常时明明高兴的直揪胡子,嘴上还硬要装出嫌弃到不行的样子,骂骂咧咧的说些:“中看不中用呀,没能领悟到个中神意”之类的怪话,可是宠溺和满意的神色就差从他眼睛里溢了出来。

    不知什么时候余茶已经坐在老道书房中浅浅睡了过去,梦里小镇的天空带着淡淡的绯红,就跟雨后初晴的连片火烧云一样。

    余茶走下清凉山,走过那道刻着“节媲松筠”四个大字,算是小镇门面的牌坊楼,走过那口镇里人汲水的清泉,也走过和儿时伙伴追逐嬉戏的葫芦巷。

    那个巷子一到下雨天永远都是湿滑的青苔和满是泥泞的地面,余茶走的很快,走着走着就到了小镇最西边那个小的可怜到简直不能算是一座城门的城门楼子前。

    小镇的常住的百姓不多,陈国治理府县多以法严刑苛而出名,因此小镇很少见得兵祸和贼乱。唯一的一座城门楼子还是沾了驻扎在小镇附近的梁王南营军斥候需要往京城转送军情奏报的光,饶都府里拨下银钱来重新翻盖陆驿衙门时拆下来的旧大门修缮了一番安在外城两边的土坯墙上,就算是成了一座小镇象征性的城门。平日里那几个打了半辈子光棍,在战场受伤后跑来看守城门楼子的老兵现在也不见了人影,余茶站在城门前犹豫了很长一段时间,终于还是抬起一只脚跨过门槛。

    天地陡然变成一片死寂的黑暗,余茶没有再犹豫,另一只脚也跨了过去,破旧的城门,泥泞的巷子和涓涓流淌的泉水全都消失不见,只剩一片永恒般的黑暗和死寂的安静。余茶抬腿慢慢向城外走去,不知走了多久,天边忽然亮起两颗星星。

    余茶跑了起来,他和星星的距离越拉越近,终于他看到了,那是两团闪耀着的巨大火焰,挂在半空跳动着神圣的绯红色光芒。火焰极速向他靠近,周围的黑夜被灼烧的扭曲起来,最后停在了余茶不远处,连片的黑夜被慢慢照亮,光线不停折射,整片世界都跟着波动起来。

    随着火光慢慢靠近,余茶的视线也终于清楚了起来,一对巨大的瞳孔停在了半空俯瞰着他,跳动的火焰里只有冰冷和漠然。

    一只巨大的凤鸟出现在余茶眼前,张开的翅膀挤满了整个天空,整座天地又慢慢变成他跨过城门后的绯红色,原来刚才小镇的天空都只是它蜷缩起来的庞大双翼。

    火焰停止了跳动,凤鸟居高临下静静的俯视着余茶,周围的光线随着它扇动的翅膀变的扭曲,余茶的胸膛急剧起伏,气息开始变的粗重浑浊起来。

    不知过了多久,凤鸟瞳孔里凝固的火光又有了波动,不再是那种仿佛永恒般的漠然。

    对比这只凤鸟难以想象的寿命来想,它拥有着普通人根本无法企及的思维和智慧,凝固的火光不断跳动,凤鸟瞳孔里传递出的情绪也变得越来越复杂。那是是痛苦,挣扎,是对眼前这个蝼蚁一般弱小生命的向望,也是隐藏在火焰最深处的贪婪。

    凤鸟就这么注视着他,神圣而光明,像是一片清晨破开天幕的朝霞。

    时间慢慢留逝,余茶的后背已经被汗液浸湿,突然,凤鸟的气息变得暴躁起来,周围的天穹被那两团火焰瞬间点燃,无数条晶莹的丝线从地面窜出,它们缠扰在一起疯狂攀升,将绯红色的天空分隔成了一块块细小的网格。

    凤鸟的情绪变得痛苦起来,刚刚沸腾起来的火焰瞬间熄灭,瞳孔深处的那抹贪婪也变成了近乎绝望般的无奈。

    凤鸟看着余茶,发出一声啼鸣,那道凤鸣清脆悦耳,异常的动听,像是一道跳动着特殊规律的音符,和人类的语言不同,这道单一的音符里包含着庞大复杂的信息量,余茶听懂了,转身向着小镇跑去。

    身后,整个世界开始崩塌湮灭。

    余茶醒了过来,抹了一把后背,湿漉漉的。这样近乎真实的场景他从小到大梦到过过很多次,区别只在于小镇天空上不同的颜色和那座矮小的城门楼子,只是这次他鬼使神差的跨了过去,于是那只凤鸟出现了。

    余茶甩了甩发痛的头颅有些口渴,想去打盆水洗把脸,回想着梦境里那条泥泞的小巷子,余茶想起了幼时跟赵婆婆住在葫芦巷的日子,那时管鲍升总会在他们被年纪大些的孩子欺负后跑去给他们出头,扭着磕磕巴巴的童音给人家讲“己所不欲”的道理,然后被打的鼻青脸肿后哭着去找自己的先生。

    以前那只喜欢追着他们满巷子咬的大黄狗年龄渐长已不复往日神勇,经常会被别的孩子堵墙角里夹着尾巴认命的呜咽一声后再看着那群气势汹汹的孩子满足的离开。

    裁缝铺刘半尺家的院子夜里还是会像以前那样传出来咯吱咯吱的声响,一群半大的孩子趴在院墙上偷听,闹出动静后传出刘半尺婆娘一群有老子养没老子教的小坏种的骂咧声,随即又是一阵鸡飞狗跳跑街串巷。

    小镇不大,梦镜里那些人随着午茶上山后年纪渐长却多难相见,管鲍升的学问现在应该很高很高了,也该长的更加壮实了,再去和人家讲道理应该不会被揍的鼻青脸肿,自己虽然举目无亲,可婆婆师傅和小镇,给他的已经很多很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