枯藤老木
繁体版

第二十六章:被分配到后勤部,欲逃

    爷爷说到这里看着我叹着气。这位四十多年前的叛逆少年,如今带着一身病、懊悔、自责坐在我身旁,我放下抵抗的神情向他致以一丝敬畏。他绘声绘色地讲述自己,从来没有过一个人除了像他那样对我全盘托出。他的讲述像风暴一样席卷着我。

    “后来呢?”我把凳子拖近了他。

    雷公盾死后,我把他埋在了树林一块空地里。做完这些,我行尸走肉般走在街上,我可能太累了,我坐在大街上睡着了,等我醒来的时候,身旁围了一群穿着异样的伪军,其中一个带头说道:“把他带走。”

    我一听这话,头皮发麻。

    “我没犯事。“我完全没有力气抵抗。“再吵信不信嘣了你。”带头的人掏出手枪。那时,我怕了。我想到了失手推晕的继母,雷公盾饿死在我怀中,一路上的烽火连天,我只有一个信念,那就是活下去。只要活下去,总会逃出去的。

    一开始,我跟着这支往东去的手枪队,越走越远,半月后我们走到了浮梁。开始的几天我一心想逃跑,当时想逃跑的不只是我一个人,每过两天,队伍里就会少掉好几张熟悉的脸,我心想他们是不是出去了,我就问一个叫轱辘的兵,轱辘说:“谁也逃不掉。”我心里一惊,心完全寒了下来,我又问他:”是不是抓我们去打战。“他摇摇头说,”不知道。“

    接下来的几天,我们一直在赶路,没人敢问目的地在哪,起初,我觉得既来之则安之,毕竟,在这里每天还有一碗稀饭,可后来,这支部队出了状况,我们接连饿了好几天,后来实在走不动了,他们就把我扔在了资溪,分配到了一个茅草里,里面大概有百来人,其中大多数人是抓来的,当然,也有是自愿的,大多是为了讨一口饭吃。我每日的工作主要是编织军需用品,那时候管叫后勤部。

    虽然,每日都有一顿冷饭,不至于睡在大街上,但眼睁睁看着自己亲手搓织的绳用来鞭打自己的同胞,心痛到了极点,想逃的欲望再次被点燃。

    有一天晚上,我自己藏了两个馒头,和我一起来的小林始终不敢逃,在告别了同行的小林后,我半夜趁着黑夜从那扇破烂不堪的门溜了出去,刚庆幸自己没有被发现,转角就遇到了刚回来的伪军,一顿暴打后,又把我拖进了深渊。

    打完之后,用绳子把我捆在大堂里,所有人都在围观,没人敢反抗。被捆的还有刚抓回来的一个人,他耷拉着头,我清楚的听到他发出呜呜地响,那声音断断续续的,凄残的不像是活人发出来的。过了一会后,走来一位瘦瘦的伪军,他拿着长绳在周围渡步。

    “你觉得你逃得掉吗?”他走近我,用不太标准的家乡话问着我。

    我哪敢应话,看着他挥动的鞭子,透不过气来,像被人勒住了脖子。

    后来,他们又把我打了一顿,别看那伪军瘦弱,但打人却是铆足了劲的往死打。晚上,看到屋里百来位人继续忙着各自手中的活,我的心更寒了。

    没过几天,伪军突然通知需要转移地方,那时我在想,机会来了。果不其然,到了晚上,屋里乱作一团,屋外枪声阵阵,紧接着是大炮轰轰的声音,茅草屋顿时被削平了一个角。我躲在编织机后面,眼睁睁看着屋里的人死在我眼前,小林蹲在我旁边哽咽,“这下活不成了。”

    听他这么说,我的心也跟着茅屋倒塌了,我顾不上子弹在我身旁擦过。

    “应海,快回来。”他着急地站了起来。

    说着,我用手示意小林蹲下,可能他没有看到,也有可能因固执地不肯蹲下,我继续往前走,眼看就要够到门了,可就在那时,那瘦瘦的伪军看见了我,他指着骂道:“你妈的,把门关上!妈的……”我哪会理会他,艰难地打开了半边门,他掏出了手枪,往我这边打了过来,木门顿时被掏了一个洞。我不断的向前跑着,大冬天的冷汗一滴一滴从脸颊上落下,打在干涸,有些苍白的嘴唇上。衣服也因摔了跟头的缘故,破烂的更严重了。但我已经顾不了那么多了,我的潜意识不断告诉自己,一定要离开那里,一定要离开那个鬼地方!渐渐的,我跑不动了,只能疾步走着,银黑的天空刺撩着我的脸,远处,传来了一两声乌鸦的叫声,我的意识渐渐模糊,似乎,这一次,我要休息很长时间。我倒在了一片荒地里。我是被农民晃醒的,他责备我睡在了他的棉花地里,他喋喋不休地说着,显然,我高兴的脸庞不合时宜的出现在他眼前,这对于他来说真是不幸,真的不敢相信,我竟然逃了出来。

    可没兴奋几秒,我突然意识到,我可能高兴的太早了,最糟糕的事情可能还在后边等着我,一方面,我身上没钱没食物,很难逃离这座城市,另一方面,我怕再次遇见伪军,可眼下还有一个大麻烦。

    “好好的棉花被你糟蹋了。”他继续唉声叹气,呶呶不休。

    “老伯,我帮你重新种起来。”

    “这还怎么种?就算种起来了也活不了。你看看,这上面还有未开的花苞。”他把花苞扯下来呈在我眼前。

    “那老伯,依你所说呢?”

    “你把你脚上的布鞋脱给我,我们就算两清了。”

    我干脆坐了下来,我很气愤,这老伯明显就是欺生。我盘算着再次逃跑,于是我装模作样地准备脱鞋,趁那老伯不备,拔腿就跑,我边跑边看,他追到一半便气喘吁吁地站在那边骂边跺脚,他那不饶人的样子真的好笑极了,而我则像个偷袭的鸟儿,吃光了他的田地的米。若是被他抓到,定会被他拨皮抽筋的。

    大概跑了五公里,我实在是跑不动了,在确定没人追上来之后,我饥渴地捧起树叶上的露水舔了起来,终于,我倒在泥地里。一轮橘红色的阳光从地平线上升起,给笼罩在氤氲迷雾的大地涂摸上了一层霞光,虽是冬天,浓重的白霜盖住了草丛、田间、原野。然而这丝丝缕缕黄灿灿的光亮驱散了雾障霜凝朦胧的早晨,村庄不动水稻在动,生动的水稻用叶片、用色彩托起了这座满目疮痍的城市。躺在田间远眺,满天的绿像一场大火在田园里燃烧。我真想好好睡上一觉。

    我确定我没睡多久,原野深处传来悠长动人的歌声:

    谷中求精髓

    酵里藏秘密

    杜康”酿出琼浆玉液

    神仙离不了

    凡人为它醉

    再来一杯再来一杯

    谷中的精髓

    酵里的秘密

    谁解“杜康”酿“酒意”

    清香飘溢神仙不敌

    甘醇柔绵人人醉迷

    再来一杯再来一杯

    谷中取精髓

    酵里出秘密

    君道此浆是有害?是有益?

    没醉的却说“我已醉”

    醉了的偏说“我没醉”

    再来一杯再来一杯

    歌声让我出了神,歌词也让我笑出了声,听到酒便本能舔了舔干裂的嘴唇,我往后寻摸着歌声,看见一位老人站在田地里用犁耕地,我很好奇,便问道:“大冬天的为何要耕地。”

    他并未停下手头的工作,只是看了看我:“你是从伪军那逃出来的吧!”

    当然,我否认了他说的事实。

    “大伯,都昌怎么走?”

    “哪?”他竖起耳朵看着我。

    “都昌怎么走?”我再问了一次。

    “不知道。”

    他冷冰冰的语气使我打了个寒颤,使我开始怀疑他的周围弥漫着不甘和寂寞。

    于是,我离开了那片不属于我的地方,我想,我该找份工作了!

    于是,我沿着那片田地迎着雾气向前走。一开始并不觉得如何奇妙,可是走出百步后,层峦叠嶂的山瞬间映入眼前,两山之间只能容单人通过,刀削斧劈似的山峰像要挤压下来,人只能把身子弓得像大虾似的走过,才不至于碰头。越往里走,云雾越大,又浓又湿的大雾在山头游荡着。穿过山头,面前豁然开朗,两山间的距离由两米突然加宽到三四百米。阳光洒到涧中,溪水泼金撒银般闪着,漫山遍野的露珠熠熠生辉。举目遥望,有一只乌篷船在湖面上游荡着,我对着船上的人笑,他也对着我笑,那里的一切显得那样的和谐、自然,令人陶醉,令人神往。与外面的疮痍满目完全不是同一个世界。同时,我也庆幸着,在某一深处,有这样一世外桃源。

    白天我就在别人的菜园里,田地里找吃的,农民挖剩下的红薯,别人丢掉的白菜,就是我每天的食物。晚上,我就捡一些树枝,草垫在路边,晚上还有牛作伴,时不时抬头还能看见星星,只是,大部分时间,我都很想家。黑夜到处笼罩一层阴森森穿不透的迷雾,鬼鬼祟祟,将我围住,这迷雾比雷公盾的死还难受,之前常常伴着的撕心裂肺的痛苦已逐渐消失,化作听天由命。然而大难临头的不祥预感还是死缠着我不放,彷佛我身后有个怪物一直紧跟着我,又像沼泽地的一般,随时会陷下去。

    这种恐惧我从未尝过,这辈子,我都靠心情做事,心里忐忑不安,恐惧的只是看得见摸得着的东西,劫难、饥饿、寒冷、失去亲人,我天生不善于排解,待到所以有事情堆积在一块,我就会像个孩子一样在雾中狂奔,战战兢兢,毫无栖身之所。

    好不容易,我花了几天走出了那片不属于我的山丘,饿了两天的我,已经头晕眼花了,走到一个小溪旁,捧了一把冰水让自己清醒了一番后,我试着站在大石头上,终于看到前方有个集市,深吸一口气,我彷佛闻到了包子与肉的味道,那时,我忘记了自己口袋没钱,我如看见糖果像个孩子跌跌撞撞奔向了市集。

    还未等到我奔向集市,远远又看见一队伪军朝我这边走来,真是刚出狼群又入虎口,一边责备自己的运气,一边急的团团转,于是呢,灵机一动,把自己的左脚狠狠地朝路边的石头一砸,顿时血流如注,痛的我喘不过气来,同时,我把自己的右手从衣袖中脱下放在腋下,一瘸一拐朝伪军走去,果不其然,伪军连正眼都没瞧我,身后传来“废人”,“残疾”。

    听到这里,我两手交叉着,把手指掰的作响,深深叹了呼了口气:“那你的脚是因为当时受的伤吗?”

    他没有再抽烟,腮帮上有些褐斑的脸稍点头:“当时没钱治,也没怎么在意,后来就这样了。”

    “可我听奶奶说,是在竹林做事伤的脚。”

    “累积起来的吧。现在是真的废了。”他说这句话的时候几乎是轻描淡写的。

    那一晚上,我都没有离开这房间,一整晚都在听爷爷讲故事,当他讲累的时候,他端起铁杯,那铁杯原本光洁的白色表面早已斑驳,颜色或深或浅,显现着岁月的痕迹,无情的岁月可以让杯子锈蚀老化,但岁月锈蚀不了杯子的灵魂。

    我看着他抿着水,丝毫没有离开的想法,我像门外的那颗枣树一样守着他。

    那时候找工作不是件容易的事情,最为艰难的是有些招工的不提供吃住。我没钱,没落脚之处,无奈之下,我便沿路乞讨,别人看着我一瘸一拐的样子,慈悲心下也会给我几个硬币,但离解决温饱还差十万八千里。

    大街上大多乞丐都低着头,靠墙坐着,看不出任何表情。或是在沉思,在回忆,亦或在后悔,一切都令人费解,只能看见他们身前用来乞讨的破旧不堪而又古老怪异的黑色帽子。他们的衣服似乎一辈子都没有换过,原本洁白的上衣现在已成黑色的,短小得衣不蔽体,像几条破烂的布条拼成的。而我也一样,目光怕碰上人,怕遇见那鄙夷的眼神,也把眼泪藏着在了目光下。

    乞讨的日子,每日都只能低着头走路,常常遇见穿着得体的人一副唯恐避之不及的表情,就算遇到同行也躲不过:“要饭滚远点!这是我的地盘!”一股恶臭的话,随之而来的是一位看似年过古稀的老人,他漆黑“发亮”的脸被乱发遮着,身上的破布袋很沉,压得背都驼了。他来回的巡视着路面,寻找可用的东西。走到邮局前,他不再低头寻找,而是打开了手中那破烂不堪的袋子,用那布满了像河沟一样皱纹的黑手在里面翻找着,从里面翻出一个透明袋,然后,一只手颤颤巍巍地伸进袋里,我看见那袋里是一个个吸过的烟头,短的有一到两厘米,长的也不过是五六厘米。他挑了一根短的出来,点燃并吸了起来。可能是站累了,他蹲了下来,可一只手却还紧紧地抓住身边的破布袋,怕它不翼而飞。他望着穿梭在自己面前的行人与车辆,眼里满是孤独与羡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