枯藤老木
繁体版

第二十八章:上贼船

    猪圈后面的阁楼依旧还在,只是都空了,角落的烂箱子,肚子也敞亮的撕破了衣服,地上睡着古老的木根。

    “为什么把猪养这么远?”我问道。

    “这地方也是祖上留下来的,不养点什么就感觉很浪费。”他一脸得意。然后他指着猪圈里的黑白猪“一共一百零九头猪,这些猪就是我的命。”

    “这么多猪你一个人养?”我把手搭着木栏上,听着“哼哼嗷嗷”的声音,感觉很奇妙,猪和牛不一样,牛总是让人想到远方和风景,而猪,只让我想到了猪圈与食物。

    “老婆和孩子都在乡下,我爹快死了,亲戚的话想着就糟心,总以为我压榨他们,我的钱又不是大风飘来的。”他一边向猪槽倒着糠一边打开门清理着猪粪。

    我往周围走了走,停留在幽静的小路上,空气像在水里洗过,凉凉的,带点草香和泥土味。在这个安静萧条的镇子,他们的神情冷漠、无助,家家户户门可罗雀,没有一丝生气。战争过后,留下的除了满目疮痍、不堪入目的城市废墟,还有永远留在人们心里、挥之不去的阴影。

    “早晚各来一次。”说着他把食水桶递给了我。接着他又说道:“每隔一天,傍晚的时候,你就挨家挨户去收食水。”

    “挨家挨户?”

    “是的!”

    看着眼前这位秃顶的男人,他紧绷着脸,竖起的眉毛下,一双被黑眼圈灼黑的眼射出两道寒光,干裂的嘴不住地动着,下唇已被咬出一道牙痕。看得我直犯嘀咕:“当时我为什么要吃汤丸,可能是汤丸便宜吧。”我自顾自的嘲笑自己。

    “我走的这几天,你就不用睡在小屋了,离这几百米的地方有个林子,也是我的,那里有一个搭着的木棚,你晚上就睡在那,一来可以照看猪,二来可以看林子。”

    “那为什么不多招几个人?”当时,我有点小情绪,听到要干这么多的活,顿时没有想留下的心情。可转念一想,不如先干一段时间再说,目前起码吃住方面不用愁。

    “出钱不讨好啊,那些短命鬼总以为我压榨他们。其实我是在救济他们,给他们提供吃住,还要提供相应的报酬,结果倒好,都死在外面了!”

    他说着说着又上头了,鼻翼由于内心激动张得大大的,额上冒出汗珠,一条深深的皱纹从紧咬着的嘴唇向气势汹汹地往前突出的下巴伸展过去。看着偌大的猪圈与几百米开往的林子,听着鸟儿啁哳,我有些惆怅。

    喂完猪食,他带着我往林子去了,树林里阴暗而寂静。这是墨绿一样的颜色,绿得耀眼,绿得叫人心头发痒。仿佛一画师打翻了调色板,把一切强烈的绿色油彩都强行倒下来涂染了山头。

    层层叠叠的山林向我围过来,鲜嫩欲滴的绿意在四周幻散开来,仿佛整个人都要被化掉似的。除了松柏,树上没有一片叶子,而树枝却像柔软了许多,轻轻地在湖边、山石旁摆动着。

    眼前,是一大片竹林,树叶哗哗作响,像是迎接我们的到来。

    “畜生造的!”他走近一颗被砍下的竹子,那竹头残留有新的刀痕,旁边还散落了许多竹屑。

    我随手捡起了断裂的竹子分根,切口很整齐,看着像是斧刀匆忙砍下来,遍地的狼藉。

    “这边也被糟蹋了。”我指着近处那一片。

    好一会,他蹲在那里不说话。他这般低头不语,令我惊慌失措,我只好站在他旁边,可我也不会安慰人,望着远处的山头,我想起了家,想起你了太爷爷。我试图在他身上把你太爷爷的身影加进去,可我发现,没多久,他把眼睛睁的溜圆,神情激动,扫我一眼之后便快步走到木棚内,手拿着夹板气冲冲跑了过来,然后有秩序把夹板摆在竹林内。

    “你们统统见鬼去吧!一群畜生。”他念叨着。

    “这些夹板如果夹到人,估计脚要废吧。”我有意制止他这种行为,可他脾气像变幻莫测的变色龙,经常使我摸不着头脑。然后我又想到了,如果晚上我起来夜尿,万一夹到可怎么办呢。

    “不好好治治这些猖狂的畜生,他们以为我吃素的。”我注视着他的黑眼睛,满脸吃惊犹豫。

    “那我们可以换其他的办法?”我试图让他打消放夹板的念头,想想却不太可能,可我还是挣扎了一会。

    他停顿了一会:“你尚年轻,还不懂人性这种东西。”

    他突然和我讲到了人性,他说“纵容与施舍就像给别人一颗糖,吃了就没有了。”当时,我并不明白他的话,当然,换另一种说法,竹林不是我的,所以,我也没办法感同身受。但我还是没办法接接受他放夹板的行为,在我看来,只是因为几根竹子被偷了,气不过有过激的行为,这都能理解,可竹子回不来啊,我就试着劝他:“曹叔,这真是很危险的行为。我学过半年的搓绳手艺,我可以搓个假人立在竹林中。”

    “你以为人是鸟啊!鸟可笨多了!”他大概是被我的话逗到了,脸上的愤怒逐渐被吹来的风冷却。

    折腾了好一会,他终于放好了夹板,可最后我还是坚持用了板子写上“内有夹板,无胆勿扰。”做完这一切,他才放下心来往回走。

    清理完猪圈,我已经累到不行了,那可不比放牛,放牛轻松多了,只需要把它们赶到山下吃草,然后慢悠悠的坐在太阳底下打瞌睡,一闭一睁,一整天也就过去了,而猪费劲多了,猪的模样不算美,它最突出的特征是那对大耳朵和长长的嘴巴。那条细细的尾巴时而卷起,时而晃动着。食物刚倒进食槽,猪便争先恐后地抢着吃。它们你推我挤,两个笨重的身躯互相挤来挤去。虽然身子挤来挤去,嘴巴却没有离开食槽半点儿,一个劲儿地贪婪地吃着。叫人看了好是羡慕。

    回到店内,曹金便教我如何记汤丸的价格,他倒是有自己的办法,比如说芝麻汤丸是4角6毛,他随口就是芝麻汤丸的价格是思柳,红豆汤丸是7角三毛,记得的话便是旗伞,大抵就是把数字谐化音,可我不需要,我天生对数字较敏感,所以他教的我完全用不上,我最担心的是不知道如何做汤丸,这使我开始担心能不能胜任这个工作。好在,曹金很耐心的教,可说来也奇怪,他的性格非常奇怪,有时待人随和,有时又莫名发脾气,不过,我想起了你太爷爷说的那句话:“人都是奇怪的”。

    半夜,我始终睡的不踏实,我开始担心后面的工作,担心猪圈里的那一百零九头猪,担心竹林,所以,树林中稍有声响,我都以为是有东西被夹板夹住了,后面,我实在睡不着了,就坐在了木棚外,本来想吹吹风的,可蚊子一捞一大把,咬的我全身都痒,无奈我只能在木棚外走来走去。

    月亮照耀湖面,静悄悄的在和月亮诉讼着什么,湖面偶尔跳出几只萤火虫在芦苇周围,那扑哧扑哧的一闪像传说中精灵的眼睛,伴着蛙声我又走到了木棚后面,那里原本有座房子的,房屋被炮火摧毁。真没想到战火蔓延到了镇上,等战火平息后,那间房子的主人又没钱修复,只好用皮纸在周围围了一层,后来,风吹雨打后,随着附近的房屋拆迁,那间房子便无人问津了,成为了遗落之物,不伦不类,立在林中彷佛诉说着前主人的故事。这房子的地基高,下头直通下水道,不知道是原本就通向湖内的,还是后来的主人修改过后的,无从得知,只知道前门台阶有一株木兰,叶子积满灰尘,花朵在淡淡的月色中洁白耀眼,多多少少掩盖了那房子的丑态。墙头爬满了爬山虎,已经失去了往日的精彩,代替它的是那错乱如麻的枯枯的茎,它们编制在一起,如一幅雕刻画——呆板无色,而它们却并愿如此,在这萧瑟生涯的墙头,彷佛从未发生过战争。

    曹金觉得那房子很丑,甚至不想去修复,他认为乡下的房子最美,因为那里有家人。

    终于,来来回回的思考后,我点亮了蜡烛,走到竹林,把夹板全部给撤了。我那时想,反正我就住在这里,没人敢来偷,就算有人敢来,我就学狼叫,总能吓唬到他们的。

    第二天,我不小心睡过头了,等我醒来时,太阳已经日上三竿了,猪圈一片乱哄哄的,“嗷嗷哼哼”的声音似乎在责备我,有些猪兴许是饿到不行,正用前脚扒着篱笆,那虎视眈眈的尾巴,好像要越狱般冲向我。我本能地用舀子敲了敲它们的头,好像并没有起到安慰它们的作用,反而,其他圈内的猪都变得狂躁不安,蠢蠢欲动。我几乎是狂奔到镇上的,白天的新镇,也是很安静的,镇上走来走去的人们营造了一副门庭若市的假象,他们布满皱纹的脸,每个皱褶都有一个故事,大多数刻印着他们儿时的顽皮,少时的轻狂,还有那个镇的点点滴滴。淡黄色的土墙,褐色的巷间小路,红色的砖瓦房,古老而又带着孤独的气息。

    还未走近的时候,一位身穿蓝衣的女孩走了过来,她浅浅梨花笑涡没有丝毫做作,连脖子上的痣都散发着迷人的气息,眼睛带着来着大自然深处的野性。那种感觉,带着一丝迷离,带着一丝火热,从鼻孔进去,一路侵袭,弥漫至全身,让人急切的心情顿时变得舒坦。

    眼看着她走进了一间矮小的房子,我随即挑着食水也跟了进去,可进去之后,却未找到她的身影,正当失望离去,她又出现在房子的尽头,旁边还站着一位身材矮小的妇人。

    “你就曹公鸡新招的伙计啊?”那妇人上下打量着我,一双厚嘴唇刻画着她被岁月摧残的面庞。

    “怎么这么晚来收食水?都被其他人拿走了。”她说着从灶旁又提了一桶给我,接着他又问:“那个老公鸡死哪里去了?他死在床上了么。”

    “他回乡下看他爹去了。还有他老婆和孩子。”我继续看着房子的尽头答道。

    她先是瞟着头然后一惊,同时眼睛变暗了,突然闪烁一下,又变得漆黑,接着燃起了不可遏制的怒火。“别扯了,他爹、老婆、孩子在六年前就死了!”

    我一脸惊愕地看着她。

    “他准是鬼混去了,黑白无常索了他的魂。”她又刻薄地说道。

    “他是不是欠你的钱?”我问道。

    她先冷笑了一声,随即立刻翻了个白眼:“没有。”

    “蔓草,凡叔同意帮忙了吗?”她对着房屋尽头的女孩喊道。

    “没有。他不见我。”她的声音与她的相貌完全不相符。

    “还不走?”那妇人看我痴痴的样子忍不住撵我出去。

    我忙昏了头,喂完猪,急急忙忙又往回赶,先是忘记了取钥匙,又忘记给菜园的菜浇水。也不知道为什么,那天店里吃汤丸的人特别多,一忙起来便忘记了价格,顾客点的东西全部搞混了。被顾客好一顿训。

    午后,终于有时间腾出脑子来,我想到了在巷子里遇见的那位姑娘,想到了那妇人说的话,心中充满了疑问。可人生来就是好奇的,这我们得承认。我对曹金更是充满了好奇,种种疑问驱使我擅自打开了他的房间。

    他的房间很简陋,房内几乎没有堆积杂物,一切看着井然有序,空气弥漫着一股膏药味,想必是他长期贴膏药的原因,一张凉竹床上铺着满是布丁的厚被子,床脚下有一个很大的木头箱,箱子被锁了起来,对着稍有缺口的箱子探进眼睛可以看到里面满是衣服的身影,屋内像是每天有人打扫却没人住似的,箱子右侧大概二十米左右的位置,有个正方形的窗口,站在窗口可以远远看到竹林,正下面是一大片菜园,菜园的朝天椒正撅着屁股倒仰这间屋子,那好奇的身影使得有些朝天椒长得异常奇怪,紧挨着朝天椒的是白茄子,脑子又记起轱辘兵说的:”睡在茄子地里望大椒。老茄子不进油盐。茄子捏两个眼睛也算个人。倭瓜茄子一锅煮。摘茄子不分老嫩。茄子不开虚花,老实人不说假话。”

    我不知道这是出自哪里的方言,只觉得很有意思,便背了下来。

    走出曹金房间后,我有些失望,好像并没有解除我心中的疑问,倒是不安又涌上了心头,因为在经过杂屋时,我真真切切听到了笑声,嘲讽的笑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