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民食堂彻底解散后，我们的日子彻底不好过了，荷花怀着身孕病倒了，直白的来说，她是劳累过度，饥饿所致。病倒前，她还心心念念着米缸里的两个苹果，说是留给两个女儿的。

    有一夜晚，荷花躺在床上，好几天没有下地，冬菊站在床角哭得伤心伤意，蓝菊突然问我：“妈妈是要死了吗？”

    我很诧异，但只能平平静静地听着，不敢露一丝害怕之意，只轻言细语说：“孩子，妈妈没事，她只是生病了。过两天就好了。”

    “那姐姐为什么哭呢。樊爷爷说人死了就再也看不见了。”她低下头，似从惊吓中抽离。

    盛木的哭声打断了我的思绪，眼下，他哭得如夜间受惊的老鼠，寻求着庇护，我抱起了他，把他放进了自己编制的绳栏里，我顾不上他哭闹的原因，做完饭我还得去看守鱼塘。

    冬菊再次珠泪长流，这回是因为头晕。原本以为她的病不治而愈了，可不曾想时不时还会犯病，我除了安抚几句，没有其他办法。她对药物产生了抗药性，吃药只能缓解发作，并不能彻底根治，这一点，我非常明白。杨付安那还要一大堆药费没给他呢，好在他尽足了当姑父的义务，没有紧催着要钱，还特意买了包糖给冬菊，说是解苦药味，好在真的解决了冬菊的口苦之疾，说到底，最应该感谢的还是贵娇，只有她对冬菊的事上心。

    “姐姐不舒服，你帮忙照顾好弟弟，不要让他爬出来了。我要去做饭了。”我嘱咐道。

    蓝菊看完盛木后点点头，我知道她动了心思，便多嘱咐了一句：“你可不能无缘无故地打他。他若爬出来了，你把他抱进去就好了。知道吗？”我摸了摸她的头，始终不能放下心来，总感觉会出岔子。

    我忙起来的时候，根本不会注意屋内的声音，虽然他们离我只有一帘之隔，只隐约听到冬菊神经过度紧张，恨不得大叫：“哎呀，那不能给他玩。”她急着逼迫谁马上就范，急于一吐指责，严厉呵斥，吓吓别人，好减轻自己担忧的恐惧。还想说说自己的勇敢，好听着声音给自己壮胆，证明自己是对的。可每回听到冬菊抗议的声音，想来，屋里并没有很危险的东西，并心安理得无视了那些无关紧要的声音。

    等我做完饭后，屋里一片寂静。但发生的一切吓得我魂飞魄散，震撼之大到我不肯原谅自己。一想到暮色中盛木苍白呕吐的样子以及满地的烟草，一想到荷花躺在床沿压着胸口上乱抓的手，想到冬菊晕倒在地，想到蓝菊把头垂得很低，紧紧地闭上眼睛，我就浑身发抖。在那安安静静的屋里，我崩溃地叫了出来，只记得随后邻里四舍都赶了过来。

    我向来不喜医院的味道，医院的消毒水刺激着我的神经。夜半，我守在盛木身旁，他浅浅的呼吸使得让我知道自己还活着，我甚至提不起眉头望其他地方看，眼下恨不得紧紧地把他抱住。平日里，我从来没有哄过他，他吵闹的很，是几个孩子中最顽皮的一个，见人便挠。身为父亲的我带他的时间屈指可数。倘若只是这些，我也不至于心如刀绞。冬菊的晕倒和荷花的病情顿时像挨了重拳似的使我身子直僵，麻木不仁。那时，我只能我坐在病床上，守着盛木悠悠转醒。

    几天后，盛木病情稳定，但我始终挂念着荷花她们，便和医生商量着配了药回去挂点滴。好在财根借了一笔钱给我，不然，真的不知道要如何渡过那个难关。等我回到家里时，荷花能下床走路了。许是精神支撑着她。她两眼发肿，脸部的斑点一下子凸显了出来，仿佛时间一下子把她打回了原形。自从我和盛木回来后，她再也没和我讲过话，我知道，她在责备我没有照顾好孩子。

    自打那后，我戒过一段时间的烟。为那个事情，荷花和我大吵一架，心烦气躁的我离家了好几天。

    一个早上，财根的老婆雪莲突然登门，她一脸丧气坐在了屋里，二话不说伸出手了来：“还钱。”语气简单冷漠。

    一时不知所措的我，急着忙倒水给她，她摆了摆手：“我不喝，家里还有很多事。财根那个短命鬼借钱给你的事，我今天才知道。我家里本就没有钱，两个孩子又要娶老婆了，那个短命鬼还尽做好人把钱借给别人，我的气不打一处来。”她看起来很生气。

    听到她那样说，我突然想到了几年前她来找镇长借钱的模样，比当年少了几分低声下气，多了几分锐利光芒。恍惚间，我的心在膨胀，对财根的雪中送炭充满感激之情，虽说她语气刻薄，但我相信，她一定是不得已来催债，对此，我只能安然接收。

    “你什么时候找他借钱了？”荷花突然发问。

    “盛木中毒去医院的时候。”我回答道。

    “借了多少？”

    “八十。”

    “可不止八十吧，借了两次呢。”雪莲突然强行插话进来。

    我惊了一跳，还没从她的话里缓出来，她又说道：“还有利息呢。”

    荷花听完没有吱声，面无表情地扔下我和雪莲在屋里，她转身去了屋外。她脸皮太薄，宁可躲一边，也不愿搪塞说没钱还债。

    “怎么会，我只向财根哥借了一次，说是人情债，怎会有利息一说呢？”我慌了。

    若把借钱一事撕开来，我一定兜不住她刁难的语气。那时，她闭紧嘴唇，绷着脸正准备谴责我们，前门忽然开了，一股冷风吹进屋来。一位高个子男人步态沉重，像一头觅食的野猪跨过肮脏的房屋。一看，竟是杨国庆。

    他浑身簇新，大衣上还别了一个显眼的别针，显得神采奕奕，他两手别在身后，褐色的胸膛衬出一口雪白闪光的牙齿，一双放肆的眼睛盯住鸡笼直打量。

    “老朱啊。吃了没。”他走过来，“哎呦，雪莲嫂子也在啊。”一面快活地哈哈大笑。

    “一大早，你来寻死啊。”她赶紧撇开我的目光，转而假笑似的挺起胸膛，冷冰冰地瞪他一眼：“也真早的饭。”

    一看到杨国庆，碰到他的目光，我便更慌了，不出意外，他应该也是来要债的。

    “嫂子火气好重。”他低眉笑眼低头看她。不过那笑虽放肆大胆，却毫无为自己羞耻或谴责她的意味。

    “哼。来寻死哦”她不由一笑，但笑得勉强，笑得狼狈。

    “嫂子，这说的哪里话。你可得悠着点，瞧你这小模样，吞了铁似的。这可不好看，你总得想办法忘掉我们之前过往的那些小玩笑。”

    “过往？那可忘不掉。”

    “装得这么火气冲冲的，就以为不会丢掉面子？我得坐会。”

    他径直在她身旁拉了一把椅子坐下，仍然嬉皮笑脸。

    “听说你儿子娶了隔壁村会计的女儿。”他故意叹口气，“我还想跟你联个亲家呢。”

    她不吭声，他又接着说。

    “我儿子是不会娶你家女儿的。”雪莲稍稍放松了下来。“怎的？我女儿缺胳膊少腿啊？”他直勾勾地盯着她。

    “高攀不上呗。”她自以为扳回一城，可不曾想到杨国庆依旧是个得理不饶人的性子。

    “那可不。”他目光调皮一闪。

    “可惜，我那媳妇比不上你女儿，也就是乡下老师。”她眉头一皱，脾气又上来了。

    “我可不是来和你吵架的。”他忽闪着侧着身子看向屋内，试探性口气显露出来：“荷花妹子呢？”

    “里屋带孩子呢。要喝水吗？”我连忙答道。

    他大大方方地摆了摆手：“不用。我马上就走了。晚点我再来。”

    “怎么？我在这里不方便说？”她两弯蛾眉在眉心皱成一团。杨国庆立马跳开。她的脾气像突然的风，吹得人找不到北。

    然而他没有应话，又把手别在身后，转身不见了人，只听见轻盈的脚步声。

    所幸，他并没有提还钱的事情，倒是让我松了一口气，可他却说着晚点还会过来，真希望他不是来催债呢！

    “雪莲嫂，真的只借过一次，说好的人情债，不计利息的。我儿子吃烟中毒那次借了八十块，麻烦你和财根哥好好回想一下。”

    “等会我会去找那个不死的，把钱借给别人又搞成这样，实在是荒唐。我们从不借人情债，我那账本上清清楚楚记着两次，总共一百五十块呢。我总不能睁眼说瞎话吧！我又不图你那点钱。”她很激动，险先弄翻了椅子。

    “我不是那个意思。我赶忙解释道，“有可能…事情多了容易记混记错。我确实只借过一次，利息的事，就当记我头上吧。”

    “双殊，什么叫就当记在你头上？你这话说的真难听。话说，我还犯不着为了那七十块在这里骂骂咧咧呢。”她无所谓地打了个摆手的手势。

    她那样咄咄逼人的态度使得我丧失了与她继续谈话的念头，那时，我的理智期盼我冷静下来，保持沉默时，大多是因为不想说，不想去争辩，说来可笑，我还指望等着她想起什么来呢。可我内心自有答案，我向来觉得女人具有一种坚韧不拔的泼性，而男人没有。

    “我就说吧，借钱出去就是这样的下场！”她喋喋不休，面部坚硬的线条画了一条条不饶人的厉爪聚集在眼睛，无法消散。

    “嫂子哦，利息是多少呢？”荷花不知何时走了出来，她带着疲倦的气息。

    “三分。”

    “三分的利息？不是一分的吗？”荷花惊讶地皱眉，声音凝咽一块。

    “现在哪有一分的利息，都是三分的利息。你可以出去问问。”讲到这，她恨不能冲荷花大叫一声，“我也等着钱急用。”她冷冷道，急于确定还钱时间，“这两天能还吗？”

    “嫂子，你也知道我家的情况，一时半会拿不出那么多钱，但我们会想办法的，另外一笔七十的，回去后，麻烦你再和财根哥确认一下大概是什么时候的事，是从谁手里拿的，我让双殊这个死人也好好想想！”说完，荷花狠狠地瞪着我。

    “烦死人。踩着狗屎了，碰到你们这倒霉人家。”她边走边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