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二章 刻苦
“嗯?你问以自身鲜血作墨绘写符箓?”
次日,见阿火仍未突破至二境,难掩失望神色的王永阳听见学生的奇怪问题,些许讶然。
“古时确实有以血祭神画符的说法,墨水的要求,的确是完全符合。”
人乃万物之灵,故其血于超凡领域自然也有妙用。上古时代,便有了生人祭祀的说法,一说奉生人性命,一说供生机活血,由此可见一斑。
古时最为出众的传说鬼怪——僵,亦是吸食人血之邪物,为民所惧。与之对抗的道士和尚,请佛降神,浩然正气,也需阳气浓厚的人血完成仪式。这些威武辉煌的虚像又能凭一碗污血轻松破之,可谓奇妙。
然而诸多用处,对当下的阿火来说,只有一条最是重要。
自身蕴灵,通贯灵气。
即是符箓墨汁的要求。
古时单以朱砂合炭墨,如今混晶粉墨竹,辅竭草沉香,都是在各自力所能及之下,达到通灵的标准。
“若是达到第五境炼血,理论上确实可以凭驭血之能绘制符箓,可实际上并非如此。”
王永阳摇头叹道,随即念头一动,气血勃发,霎时间其身气势之盛好似洪荒巨象,即便伫立不动,也教人不敢有丝毫动弹。
仅仅是虚质的气势,便可震退宵小。
即便阿火对炼武所知不多,也明白这是修满人境五境,臻至世俗巅峰的绝强气血!
谁能想到,一个看上去书卷气满满的中年文生,竟是世俗难寻的五境高手?
但少年,对此并不意外。
或者说,习惯了。
自他入学之后,他就发现这地方的层次划分未免过高了一点,三境尚是学子,是稚童,老生之中,四境也是常见,遑论负责教书育人的先生们,以及位于先生之上的院长、祭酒……
说点不好听的,符箓只是外在,并非是超脱于炼武的另一条道路,其研习修炼,仍然脱不开气血境界的限制,王永阳身为符院之长,学府中符道知识最为广博之人,气血境界自然也差不到哪去。
五境……似乎玄符的顶端便是初至五境,看来王永阳应该是到了天地玄黄符箓中的第三层,地符,此层次的符箓据说已经不单单是一张蕴含术法的符纸那么简单。
可,院长才五境,隔壁武道院一介先生也是五境,武道院院长的境界尚不可知,但仅从这些已能得出符院式微的事实。
但这些,又和他有何关系?
少年漠然阖眸,结束了长达一秒的思绪联想,再睁眼,准备好好看看这位王先生展露自身的气血境界是要做些什么。
只见王永阳左手一翻,一张玄符已然拈于指尖,因为以后也会教,倒也没避着阿火,直接催动,倏忽间原本微软塌拉的符箓变的如剑一般笔直坚硬,朱红的墨字竟然隐含一抹金铁的寒光。
阿火看得分明,那符上写着方劲古拙的七个符字。
敕令•尘铁玄钜剑。
这一道符,祖父那本符箓册上并未收录。
这并不是什么奇怪的事,祖父留下的毕竟只是古籍抄本,虽然内容充实,却也充斥着不少胡言乱语,毕竟古人眼光局限,某些知识只能靠揣测意会,自然会有所谬误缺漏。不过作为符箓学问入门引导,倒也凑合。
激发完这一道剑符,王永阳即刻以其作刀在右手手心一划,顿时皮肉裂开,一道伤口出现,其内血液涌现,却不似常人那般积蓄流溢,而是像是被某人意志操纵一般,随着王永阳额头微微发汗,晃晃悠悠升入半空,悬停在他掌心上方半尺距离,不时有些许垂落,又被强行拉回原处,反反复复,仿佛蠕动的怪物。
“人境之炼血境,虽号称有驭血之能,掌控自身血液,体内倒是自如,可你也看到,在体外不过只有这种程度,要想在符纸上控制好方寸,难于登天。而书写符字的过程,最需精细,有时写的稍歪一点,品秩即会跌落,甚至一张符就此变为废品!”
王院长神色一肃,语气微沉。
“孩子,没办法写符不代表你的符道就此结束,即便只是理论知识,对于你今后的人生也大有裨益,万不可妄自菲薄。安安分分学习,不要想那么多,更不要想什么以血书符!”
少年眼帘微垂,并未反驳,低头称是,而后沉默离去。
对此,王永阳只是低叹一声。
他知道,对于阿火来说,以血书符可能是自己制作符箓的最后机会,更明白,如果加以练习,这种古法其实与眼下的正式并无多少区别。
但别忘了,这可是用自己的血,自己的命来写符!一个总角之年的孩子,怎么可能把握好取血的度?
总是认为尚不足虑,待到大难临头,方才惊觉为时已晚,无力回天。
同时,他也清楚,自己的警告多半不会被听进去,就如悬崖边的伸脚试探永远无法制止,不要说是一个少年,便是成年人同样如此。
只希望,能够及时认清罢……
……
正如王永阳所料,一天课业结束,阿火并未直接回到自己的宿舍,而是先去了趟符箓铺子,花了一百文钱购置了百张空白符纸,都是最为廉价劣质的货色,但若用来练手,也自然不计较那么多。
出了铺子,想了想,既然是要取自己的血,相应的工具也得准备,便又走去城里的药铺要了几副补气血的药,加上几卷纱布,止血的金疮药,零零总总,又是几百文钱下去。
回到自己宿舍,阿火点了点余钱,才发现一两银子业已花的七七八八,消费之高,即便是阿火这种冷漠的性子,也难免有些咋舌。
可为了学习符箓,这些都是必要的花费。王先生先前那番话,已经表明他对于以血书符这种古法相当反对,阿火自然不会再去先生眼前讨要材料,自讨没趣,只得自己准备。
不过阿火冥冥中总有一种奇怪的感觉,亦或者说,自信,相信自己能够操纵自己流出体外的血液,相信自己在写符之时,血液能够随心而流。
嘛……说起来,以他的习惯和性格,不会冲动到明知风险极大仍要为之。理智地看待万物,择其优而随之,方是长久之道。
何况,这已经不能说是作死,更近乎浪费生命。
为何,知不可为而为之?
阿火不知道。
他只是冥冥中感觉,自己能行。
不过是绘写符箓。
不过是恣意鬼画!
不过是将气血与血液混合,写下来而已!
那种事情,梦里已是做过无数次!
那种事情,轻而易举!
嗡——
阿火阖上眸子,长呼一口,排去心中杂思,明静灵台,合乎自然,将自身调整为最佳状态。
接下来,便是重中之重了。
少年取出一根锥子,一境不比五境,需要专门拿一枚攻伐玄符来自伤取血,只需一根修鞋用的铁锥,便可轻松破皮见血。
考虑到种种后果,阿火一开始甚是谨慎,微刺指尖,取一只瓷碗,将流出的血液收集其中,待到伤口自然结痂,碗内已积蓄了些许。
然而,在细细观察碗内鲜血之后,少年不由得皱起了眉头,皆因这血液并非流水,脱离人体之后,放置时间稍长,便有了凝固迹象,同时,阿火还隐隐感觉这血中蕴含的气血数量,相较刚流出时,亦是有所差距。
虽然符箓本身亦有期限一说,符字上头的气血同样会随时间流逝殆尽,直至无法使用沦为废纸,但那时间无疑是比眼下鲜血中气血散逸的速度要慢上无数倍。
阿火并不知道这是如何办到的,想来符箓的书写过程中应是隐含了相应手段,可惜他符道见识浅薄,无法从中研究出来。保存血液随取随用的美好设想就此落空,当下只有现场取血书符这一条道可走。
阿火无奈而叹,随即强打精神,专心致志,并未察觉他的背后,黑袍的少年虚影忽然浮现,藏在他感官的盲区,默默地看着他拿出一张符纸,笨拙而坚定地用锥子刺破刚刚结好的血痂,照着记忆中那本符箓册上记载的样图,以指代笔,一笔一画,却又相互照应,符头先成,再是符胆,符脚结尾,盏茶时间,一符已成。
敕令•一阳明火。
此符还有个更为通俗易懂的名字——火符,效用如名,可在激发后爆出一团火焰,
但是不得离开符箓本身一寸范围,故常用来飞符燃火,也有贴于兵器进行附火的处理。
与之有类似作用和地位的还有雷符、水符,都是黄符之中简便好用的符箓,但符箓铺子里却是一张不见,阿火估计这大抵是唐官府为了管控民间,故意为之,否则即便是一境凡人,也能靠着这些符箓制造乱象。
少年的眼睛一眨不眨,认真地盯着这张新鲜出炉的、自己制成的符箓,微微颔首。
嗯,是张废纸呢……
人生经典错觉之我觉得我能行。
并非天赋异鼎,只是个平庸的普通人。
但是之前的感觉倒是没错,他的确不同于正常炼血境,在操纵体外鲜血一事上,他这个走单炼之路的明显更为擅长。
少年无奈而笑,却并不有多少气馁。
一次不成功,不算什么。
多来几次,勤加练习,锲而不舍,最终,攀上名为目标的岩峰。
好了,溢美之辞言尽于此。
接下来,只剩重复书写、纠错过程。
“嗯……对比一下,这里写的稍粗,可能影响了旁边的符字结构。”
“这个地方……应该钩连,否则运转不畅,灵气阻断。”
“这个点,完全没有作用,应该是抄录时不慎滴落的墨迹。”
他认真专注,沉浸在对知识的求索之中,并未发觉随着符箓越写越多,他的脸色也愈发苍白。
体内血量已降至十分危险的程度。
生机随着血液,渐渐流出。
可少年仍旧执着刻苦。
“喂喂,非要选这种法子么?”
妖以为奇,兴致渐起,嘴角微提。
“如此死法,可谓是蠢得出奇啊。”
承他点醒,对自身情况一无所知的阿火立刻惊觉血液的消耗已经超过了预计,连忙取了伤药进行止血包扎,期间一阵手忙脚乱,好在为时不晚,成功稳住了自个儿飘摇欲坠的小命。
即便这样,少年仍然头脑发晕,四肢乏力,也不管什么洗漱衣物,径直往床上一趟,方才好受了些,愣愣地看着覆海,暗自记下今天犯下的错误。
“刚才,谢谢了。”
稍许沉默,他轻声说道。
“嘿,这次应了,不过以后,可别指望我总会那么好心。”
“……自然。”
谈话间,困意突袭,少年打了个呵欠,强撑着吃下一些补血药材——虽然中药煎熬为佳,可阿火就怕熬药的时候耐不住困意,直接昏睡过去,只好干嚼了吃。
味道自然是难以下咽,不过阿火也是苦日子过过来的,这点并不算什么事儿。而且苦味也使得他稍稍精神了点,有余力做完基本的洗漱,最后才回到被窝之中,安然入眠。
……
“亏了这么多血,真以为靠几副药便能调理得好?”
荒芜枯石之上,赤瞳少年无语,看着因为外体虚弱而浮现裂纹的心地天空,有感于某人行为之离谱,不禁磨起了锐牙,嘎吱作响,面目狰狞。
已经发生的,与即将到来的。
血亏。
他抬起右手。
苍白的手腕上有血红的绳。
千丝凝线,百线编绳。
而后,一丝消融,裂纹不再。
……
洛阳虽号称不夜,但也不是全城皆是通宵达旦,彻夜不休,一些民户小巷,还是与其他地方没什么区别,烛光微弱而短暂,寂静与安谧才是主题。
屋檐之上,少女闷着俏脸,脚下踢着石子,忽前忽后,闪烁不休,却总能被她稳稳接住,再次踢开。
又是无聊平庸的一晚。
虽然六合牌传送技近通神,真要被一群巡夜人盯上也只有举手投降的份。前几日闹得太大,这些个夜猫子约莫是挨了训,这几天都像是饿极了的野猪,红着眼四处巡逻,她想要搞事完全没有机会。
虽说……某个无名少年分走了官府大部分注意力,可那些巡夜人心里门清,大家一起上都干不过,真要见着估计也只能在旁观望监视,传讯王室的先天供奉们,再做打算。
相比之下,她这个小小三境巅峰,除开特别难抓这点,不要太好拿捏!
所以,六合只好在这些偏僻之处溜达溜达,看看会不会有什么好玩的事儿。
谁说早睡无乐趣?
只要她用心,一定能发现的。
才不是为了再见到什么人!
少女鼓起嘴巴,莫名生闷气。
而后,她那白绳黑底的板鞋踩到了一些东西。
“困阵?什么时……哦,还没搭好啊。”
空间体质的特殊感知先人一步发现了此地蹊跷,六合宛若天仙的脸庞先是一惊,旋即发觉眼前的困阵针对的并不是她。
若真是候着她,白天建完不好么?
惊讶之后,则是好奇。
这困阵级别也就那样,困住人境四境巅峰已是极限,这还不包括她这种能随便用传送的怪胎,唯一的优点,可能就是隐蔽性够高,无论是搭建途中还是搭建完毕,都不会有气息外泄。
当然,事实证明,不防空间感知。
如此大费周折,是为了对付谁呢?
好奇归好奇,少女并不准备掺和别人的谋划。
反正,与她无关,不是么?
念一至此,转身欲走。
却又驻足。
当初的她,也是这么想的。
而后,便成了现在的模样。
……
于是,少女微微一叹,屈指一弹,将她踢了一晚上的那枚石子儿送进一处阵眼之中,待到困阵建好,这石子也会成为一处破绽。
这样便好……么?
她不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