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她站在幕后，耳朵里除了啰嗦的领导发话的声音，其它响动都被高音喇叭覆盖。

    这种场面让人为难。

    第一排坐着一些“客人”。

    无聊的记者，所谓教育局大腹便便的领导，年轻漂亮的秘书和后排的男老师眉来眼去。

    沉默的学生坐在普通的席位上。他们仰着头，翘首企盼，似乎还没有来得及更新信息，他们面带茫然，看见龙淮君时没有多大反应。

    等了一会，他们才慢慢确认。

    这个不久前才已黑白相片的形式出现在这里的人摇身一变，重新变成了大活人。

    学生们发出欢呼。

    她身体僵硬，听到一些议论的声音。

    “她就是龙老师？”

    “居然躲过了彗星？”

    “前段时间的传闻，主角也是她吧？”

    “这么一说，好像还真是！”

    “她看过来了！”

    “她在看谁？”

    “肯定不是我们啦。”

    “对了，她是和哪个班的人有关系来着？”

    “好像是二班。”

    “是一班吧？”

    “多半是误传，你们看她，总不至于看上自己对学生吧？”

    “也对。”

    “别想太多。这些传言多半是高年级的那些女生传出来的。她们说的话有几句可信？居然还有人追捧她们，真是想不通……”

    “想不通才是正常。不然你也不会是单身了。”

    “？”

    “嘘！别吵！有老师看过来了！”

    几个坐在一起的学生闻言低下头。

    就在前排的中间，真川百秀子望后警示地恨了一眼，把几个“捣乱气氛”的学生吓得低头求饶。

    稍有成效，她收回目光，重新回到台上。

    龙淮君目睹这一切。她的目光在座椅间游走。

    她不知道自己的寻找什么。

    那些学生消沉了一时半会，很快又恢复活力，重新开始讨论：

    “她好漂亮啊，是我们学校的老师，怎么好像没有见过？”

    “可能是平时没有注重打扮？就算是你，化了妆也可以当明星的。”

    “喂，怎么说话阴阳怪气的？我们不是一个水平线上的人吗？”

    “开个玩笑嘛……”

    “……”

    “她几年前就在学校教书了。而且，说句老实话，她平时也很好看。你们可以在学校的教师介绍栏里看见她的证件照，真的，真的，绝对是个大美女！”

    “啊！！这样的人怎么会爱上自己的学生？可恶！”

    “喂，都说了那是谣传了！”

    “就是！这完全是胡说八道……不过，要是爱上的人是我就好了！”

    “……”

    龙淮君停了下来。

    在角落，在第三排的最左边，那个平日里老声老气的高中生，此时正沉默的看着自己。

    那个孩子，一定很生气。

    她下意识的想到。

    ……

    她简单描述了一些近况。还说了怎么从糸守镇地彗星事件中幸存下来。

    但那是谎言。她点到为止，面对记者和领导的询问，随意糊弄过去。

    这些记者和所谓领导，看样子也有些不耐烦。他们可能也不太想参加这种仪式，没有惊爆眼球的新闻，也不能带来政绩相关的提升。

    要不是民众呼声高涨——

    他们谁愿意放弃空调房里的暖气，舒适贴身的软椅，跑到这个一毛不拔之地？

    依照计划走过所有程序。在一系列啰嗦的讲话后，欢迎仪式落下帷幕。

    结束后她沉默的走下台。路过第一排的那些领导记者，不少人主动要求和她握手，有一搭没一搭地聊起闲话。

    还有看上去比较有威仪派头的官员，在她面前说了很多话。还热情的问她是否有时间，可以另寻时间再次相聚。

    她不知拒绝，但是一句话也没承诺。

    那些人给了她电话，或者是让助手写给她。

    她转身就将这些东西忘得一干二净。

    直到真川百秀子站到龙淮君身前，她才露出笑容。

    “怎么样？”秀子问。

    “好累啊。”

    “没办法，应付这些缠人的家伙不是件轻松的事吧？”

    “嗯。”龙淮君点点头。

    “下午有安排吗？”

    “嗯……倒是有个人要请吃饭。”

    “男的女的？”

    “男的。我们见过，上次咖啡厅里遇见的那个中年人。”

    “你居然答应他啦！”

    秀子惊讶地看着龙淮君。

    “他还真是神通广大……”

    “你想多了，”龙淮君说，“今天事出有因，会有很多麻烦的事……就当他是个挡箭牌好了，下午我们一起去咖啡厅。”

    “人家邀请你，我去不合适吧？”

    “都说了，不是约会。”

    龙淮君无奈地向她解释。

    ……

    孝雄在议会厅外徘徊了一阵。

    出来的学生一改沉默，叽叽喳喳地大声说话。

    他一边有意无意的听，一边显得有点犹豫。

    那些学生谈论的，很多是关于她的事。

    类似什么：她真人和照片一样漂亮啊，今天放学后参加社团活动啊，下午一起喝咖啡之类的事。

    他半知半觉地听，左耳朵进，右耳朵出。他甚至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停在这里。

    是了，没错，我是有话想说，不吐不快，无法藏于心底。

    他想在她的面前质问她：

    为什么一直对他隐藏身份？是无意，还是有心？

    为什么突然离去？之后又带来噩耗。

    在他已心灰意冷之时，为什么又好像无事发生似的站在那里？

    孝雄心里很矛盾。

    他知道，这一些想法只是源于自己的任性和自私。

    但他别无所求，只是想解开心里的疑惑。

    孝雄又等了一会儿。

    学生从侧门走光，而那些前来观礼的领导记者，从另一边的正门出去了。

    他们步入操场，悠闲地散步。

    一些老师和他们走在一起，时而就某些问题达成共识，对着学校周边的设施评头论足，然后又转换角度，对着某处指指点点。

    这样滑稽的场景如同是上世纪的影片才会存在的景象。

    孝雄的目光跟随他们而动。回过神才发现，身边的学生已经走了个精光，只有他一个人在这边傻傻的站着。

    而不久后，他听到了门内的脚步声。

    那是高跟鞋的声音。

    他转过头，和出门的龙淮君四目相对。秀子站在龙淮君身边，沉默的打量着他。

    沉默，无言。

    片刻，孝雄后撤一步，低下头。

    龙淮君顿了顿，从他身旁走过。

    一言不发。

    看着她们离去的身影，孝雄深吸了口气。

    “算了吧……”

    “我只是个学生，是个十五岁的小孩……在她眼里，我一定显得很幼稚吧？”

    孝雄垂头丧气，摇了摇头，克制心中那些不成熟的想法。

    他抬头望了望阴霾的天空。

    看起来，将要下雪了。

    今年的雨格外的多，降雪也比往常要充足。

    今天吹这西风，空气寒冷，连脖子上系的围巾都有些力不从心。

    孝雄紧了紧领口，捂热手掌，慢慢往教学楼踱步而去。

    ……

    咖啡厅里有不少人。

    龙淮君进去的时候，被店员一眼认出。接着她们被领到上次的位置。

    秀子放下手袋。

    悄悄对龙淮君说：

    “看来安排得挺细致嘛，都已经安排好了。”

    “他说自己是这个咖啡厅的老板。”

    “这样啊，怪不得能找你的电话，真是，上次他隐藏得不错啊，装作和我们搭话，其实已经对我们了如指掌了吧？”

    秀子感叹。

    没等多久，那个中年大叔一脸歉意的坐到她们对面。

    “抱歉，让你们久等了。”

    距离约定的时间还很早，是她们来得太早了。龙淮君只是想姑且消磨中途漫长的时间。

    他自我介绍：

    “上次没有说清，我叫池田早信，是这家小店的老板。”

    秀子撑着下巴，目光炯炯地看着他。

    “池田先生，这次约见淮君，不会只是喝咖啡吧？”

    池田却点点头。

    “当下除了咖啡，也实在不知道该那什么招待，如果不满意，或者不合口味，只管告诉我。”

    接着，他起身去往柜台。

    过了一会儿，他折返回来。手里多了两张卡片。

    “这是本店的会员卡。”他笑着推来。

    秀子一把抓起，看清上面的字，念出声：

    “持有本卡……一律六折？这样做生意不会亏吗？”

    她疑惑道。

    池田摇摇头：“不会，这种卡一般不会对外发售。”

    “池田先生真是用心良苦。”

    “没有。”

    秀子没有客气，直接收下了。

    这是很正常的事。男士请女士喝咖啡，顺道展现财力和宽厚的心肠。

    过程中相互融洽，富有默契。

    龙淮君觉得，仿佛被邀请来的人不是自己，而是秀子。

    秀子大大方方，应付起来游刃有余。

    这是真的——活了百年的女人，经验可比她要多得多。

    接下来的时间，大多时间是秀子和对方闲聊。她们聊着聊着，话题有意无意地引向自己这边。

    龙淮君偶尔听到叫到自己名字就抬起头，不经心地回答两句，又埋头思索。

    为什么要答应他？

    为什么要来这里，进行这样无趣的活动？

    今天一天都迫不得已。龙淮君有些厌倦，有些疲惫。

    精神上的疲惫使得她看起来有些沉闷。

    “淮君，淮君？”

    秀子喊她。

    “怎么了？”

    “人已经离开了。”秀子提醒。

    确实。龙淮君抬起头，看见池田已经坐进柜台里。他埋头写着单据，感受到她的目光于是便望向这里。

    “明明人家邀请的是你，你却一直躲在旁边一声不吭。”秀子气鼓鼓的说。

    “你要上点心啊！”

    看起来，池田没有丝毫厌烦的样子相反，他看起来心情不错，还和顾客有说有笑。

    “今天就到这里吧。”她提议。

    ……

    出门时，接近黄昏。

    天上下起雪来。

    雪是很轻很随和的东西。越大的雪，越是轻飘飘，软绵绵。

    这是一场真正意义上的大雪。雪花还没落地，便被汽车牵着往两边飞舞。

    “明天照常上课，不要翘班喔！”

    离开时，秀子提醒。

    龙淮君在路边招来一辆出租车。接着，出租车载她进入千驮谷。本来嘛，她是想直接回家的。

    中途她改了主意，于是司机开到新宿御苑前就停了下来。

    新宿御苑的雪景也不错。

    刷开公园的大门。在执勤员的注目下绕过花坛，走进小道。

    两边树木只有白色和褐色两种色调。云杉上积攒了厚厚的白雪，像云朵一样漂浮在两边。

    池塘结了硬冰。日式庭园、复式庭园，苍苍茫茫，但因为空间有限，看上去非常精致。

    中途，她撑开了伞。

    红色的伞，非常惹人注目。

    一步一个脚印，雪上绵延的脚印伸向庭园深处的枫叶林。

    站在凉亭边，她的脚步声忽然一顿。

    凉亭内，孝雄茫然地抬起头，和她对视。

    孝雄低下头，往旁边挪了挪。

    L型的长椅，她坐在另一边，手袋搁在膝盖上。孝雄低着头，看着一本厚厚的彩页书。

    外面下着大雪。孝雄没有带伞，肩膀和头发湿了一片，校服上多出斑驳的色块。

    有枝桠被雪压弯、压折的咔嚓声传来。

    两人相互沉默，一言不发。

    龙淮君注意到，他的脸上贴了创可贴，鼻梁和颚骨都有擦伤的痕迹。

    “你这是？”

    过来一会儿，等到稍微熟悉了气氛，她问出声。

    孝雄抬起头，看向她。摸了摸创可贴部位：

    “不留神摔到了电车站下。”

    “不会吧！？”

    她惊讶地睁大眼。

    “骗你的。”孝雄狡黠地一笑，耸耸肩，轻松地说：“和别人打架了，没打得过，吃了点亏。”

    “……”

    “谢谢你。”她说。

    “嗯？”

    “孝雄，谢谢替我出头。”

    “……”

    孝雄惊讶地看着她，“原来你都知道啊。”

    “嗯。秀子给我说过。你其实不用……”

    孝雄摆了摆手，“我做这些，是不希望遭受别人的诋毁，仅此而已。”

    “嗯。我知道。”

    “……”

    雪越下越大。天色昏暗，寒风呼啸。

    孝雄打着哆嗦，抱着胳膊，牙关在打颤。

    “呼～呼～”

    “咯咯～～”

    龙淮君问：

    “你没带伞吗？”

    “没有。”

    “我的伞借给你用吧。”

    “不用，龙小姐。”

    孝雄毫不客气地说。他还在打着颤，拒绝起来却还铿锵有力。

    龙淮君看着他，孝雄脸上倔犟的神色让她无法平静。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