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赋秋辞强说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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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七章 青玉.叁

    很久很久之前,天上有个神仙。

    神仙三岁通读百经,神仙一字冠绝天下,神仙那样那样好,可惜死在一千年前。

    九百年前。

    少年站在祭台上,天火烧毁了他的衣裳,就要将他也要吞噬。也是奇怪,火焰烧焦了他的皮肤与头发,血色淋漓,他竟感受不到一丝疼痛。火焰盖过了他的头顶,他像是被钉在了祭台,一动不动。他看着台下的,拥护他的臣民们,哭喊着跪在地上,却无一人上台救他。或因火光太过明亮,他的双眼从未能看得如此清晰,清晰到台下每一个表情,他都能看到。原来他们不是为他哭,是在哭天道清明,为他们毁灭了一个德不配位的太子。他们当中,少年看到了他的太傅。阿望是在为谁而哭?他想看清楚,只可惜,他的眼睛被火烧瞎了。

    那一世,他是百国太子,受尽极宠,一十八岁风华正茂,万众瞩目登基成皇。天降狐火,祭台坍塌,他葬身火海,挫骨扬灰。

    六百年前。

    少年望着四周,上藻殿没有点灯,黑漆漆的,偶有一两只萤火虫从窗户里钻进来,一闪一闪地从他眼前飞过。

    他躲在榻下,大气不敢出,听着那人在黑暗中步步逼近。

    是兄长叫人来杀他了。

    今夜是先帝忌日,祁礼不准他哭,可他还是忍不住。

    君为臣纲,他忤逆了君。

    他断定,因他为自己的父亲哭,他的兄长便要来杀他了。

    可是,脚步声到他面前竟又渐渐走远,少年松了口气。那人走到门口停下,不拔刀却说起话来,“我看见了,是祁礼推的。”

    少年的呼吸骤停了。

    他狼狈爬出床榻,瘦弱不堪,仿似病了许久。

    “先帝是他的生父。”少年双拳紧握,用尽了余生力气喊着。

    那人忽然笑了,身形佝偻,映着玄色的朝服,益发不像活人。回眸,黑夜中他的眼睛竟在发光。是阿望。他说:“如何你依旧要走这条路?”

    那一世,他是乱国太子,七岁立储,胞兄篡位,软禁别宫一十二年。后百国围剿,兄礼一杯鸩毒酒,绝了储副性命。

    三百年前。

    少年记得他死了,却不记得是谁杀死了他。

    时间回到一天前,那时城未破,他未死。

    残城被围困半月,街上遍地是饿殍。三日不食的骠骑将军柏仲青,用剑在手腕上划出一道口子,滴答滴答接了一碗,便要去供养他的太子。

    需臣民放血喂养的天子,怎能为天道所容。

    当夜城破,少年被人一剑刺穿了心脏。

    人活着极难,死时倒是痛快,都未来得及看清杀他人的模样。

    他徘徊在街上,看着尸横遍野,反复历经自己的死亡。

    直到青玉落地,清脆的声响令他一个激灵。

    无论是活着还是死了,他都改不了这注定结局。但至少这一次,他看见了。

    阿望手里的那把剑,沾着他的血。

    那一世,他是亡国太子,被天道一剑去命,死后怨魂不散,反复无尽地面对国破家亡。终年二十岁。

    “可看清了?”

    “是天道。”

    青玉有些恼火:“蠢儿,天界统共也没出过几个叛徒,你又哪来的那么大罪过?想来他是恨极了你,得亲眼看着你不得好死。你分明看得清楚,却仍旧要装傻吗?”

    花郎唇角勾起了笑,灵气的眼在血泊中益发明亮:“能陪我三世的情谊,便是恨也是好的。”

    梦境出现波动,城墙楼台皆瞬间化作了灰。

    他听见有人在唤他。睁眼,又是她。

    秋辞紧靠着他,席地而坐,头上有银杏成片落下。她瞧着他那满头虚汗,眼底情绪不明,语气却是平淡极了,“这次的梦长得紧,那火可是追着你烧?”

    他极少失态,在她面前却数次露怯,只并未觉着难堪,反倒如释重负,对她坦诚起来,“这次不是火,是人杀了我。”

    秋辞微微愣了愣,才道:“椿说梦是前世之语,能叫人记起被尘封的记忆。我从不做梦,故而十分羡慕花郎,能窥得前世痕迹,哪怕它令人害怕。”

    “便是得知前世,又能如何?”

    “那样我便可知是从哪里来,又能知该到哪里去。万物万生,存于这世间的意义,不就是为这么?”

    花郎淡淡一笑,霁月清风,侧身问她,“你想梦见什么?”

    秋辞望着金灿灿的天地,总觉着虚幻之境便是说了真话也是假的。第一次,她毫无负担地说说了真话,“一段让我忘了一千年的声音。”

    花郎不知其意,也不愿细问,因为他不喜欢做梦。秋辞因心中疑问,她渴望梦是为了释惑。而他恶梦是因他感应天道,得知了如死水循环的命运。每做一个梦,他那血淋淋的前世便要将他生吞活剥,那一段段失而复得的记忆,更是令他痛心入骨。如她言,知前世晓未来,那他的未来便是生世都要死在最美好的年岁。这样的未来,他痛恨,却最恨自己无力反抗的无能。前世如此,今世亦是如此。

    青玉从梦境中追了出来。

    她瞧不上花郎的优柔寡断,一见面就揪过他的领子,盛怒道:“你这个骗子。”

    莫名其妙变出个人,秋辞竟是吓了一跳,拉着花郎的袖子,后退几步,“你是谁?”

    谁知这无礼娘子全不拿她当事,眼睛一直盯着花郎,再往前凑了凑,两人的鼻子眼瞧着就要碰上了。

    秋辞急了,她连无双郎君的手都没摸过,可不能叫这放诞娘子吃了便宜去。她猛扑上去,推开青玉挡在花郎身前,欲化剑时却想起自己手无寸铁,只能虚作声势,拿手指着她。

    青玉这才注意到她,细细地瞧了瞧,不妖不仙怪物尔。她无声无息地冷笑一声,抬手将秋辞往旁挪了一挪,顺势接下了一片落叶,轻轻地簪在鬓角。她本就窈窕貌美,配上那一头青发,更显妖艳。可世间存在一条铁律,越是好看的女人,说出的话往往越刻薄,“你前几世虽懦弱,倒也不曾设个结界,躲在女人身后畏畏缩缩。”

    未等秋辞抡出拳头,花郎便笑道:“娘子不过是想知道是谁和玉卮害了她,我告诉你便是,何苦这番相逼。”

    秋辞翘起脑袋,“玉卮?你和那个被困在凤麟妖女是何关系?”

    青玉黑着脸斥道:“她是星河神君,尔等胆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