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见黑发青年缓步走来时，脸色惨白的中年男人眼中迷茫散去。

    他看向李仪，眼底的神情是犹豫和忧虑。

    他叫李忠，他犹豫着要不要认下这个陌生的儿子。

    做伥鬼时他并非纯粹的傀儡，除了不能违抗妖魔的命令外，至少神智还是清醒的。

    但这种清醒反而给他带来了极大的折磨。

    他只能眼睁睁看着自己成为妖魔的爪牙，对着同胞做出让自己良心作痛的事情。

    虽然不知道李仪为何会出现在荒郊野岭，但见到这张熟悉的脸庞时，他的心口还是第一时间痛得一抽。

    无数个日日夜夜，他被妖魔驱使害过的每一个同胞，都成了他心口上压着的沉重巨石。

    而现在见到李仪的刹那，他已预见到自己的心口还要被狠狠地剜一刀，再将剜下的血肉搁在石头上。

    但那张熟悉的脸庞波澜不惊，抬手挥剑，一剑将张家老大劈得魂飞魄散。

    李忠再看向那张熟悉脸庞时，感受到的只有潜伏在冷漠下的森寒杀机。

    他不是自己的儿子。

    李仪平静的嗓音打破了李忠的沉思：“我会照顾好李若水，把她带出这个该死的鬼地方。”

    李忠闻言，深吸一口气，终于是确定了自己内心的猜想。

    但他并未揭破，而是看向密林深处，带着些微不可查的祈求：“我能······再见他们一面吗？”

    他们除了李若水，当然还有李仪。

    但这个李仪是他李忠的儿子，不是眼前的李仪。

    “她来了。”李仪没有回答李忠的话，而是径直指了指密林之中。

    气喘吁吁的纤瘦姑娘拨开枝叶，朝着李忠望来。

    她虽是凡人，但李忠滞留凡世，又曾做伥鬼，只要李忠愿意，阴气浓郁已是肉眼可见。

    “闺女······”见到林间那道日夜思量的纤瘦身影，李忠终于忍不住轻声叫道。

    李若水听到此言，终于是止不住眼角泪水，快步上前，一把扑向李忠。

    ······

    李仪遥遥注视着远处父女相逢的一幕，神色略有触动。

    李若水和她爹相隔阴阳，而他和前世的父母却已天各一方了。

    白袍僧人走到他身侧：“施主何不去同汝父团聚？往后再见可就难了。”

    “没有这个必要。”李仪收回视线，敷衍一句。

    这僧人却颇为认同地喟叹一声：“与其见上一面生死诀别，倒不如默不作声地对待别离。佛祖有云，悲欢离合生死轮回皆乃红尘悲苦。佛祖菩萨能脱身而出，可惜小僧修行不够，参不透呐！”

    僧人看向李仪：“施主倒是颇有慧根。”

    李仪被僧人这话给逗笑了：“你下一句话莫非是要劝我做和尚？”

    僧人愕然道：“施主怎么会这么想？”

    李仪伸了个懒腰：“你们这些和尚不是最喜欢传教吗？”

    僧人摇摇头：“施主不可以偏概全，佛经注解尚有五花八门，何况和尚们大都是凡人。我佛只渡有缘人，施主无缘。”

    “那你还扯什么慧根？”李仪撇撇嘴。

    “非也，这缘指的是尘缘。”僧人指了指不远处正在和李忠重逢的姑娘。

    这僧人不紧不慢道：“施主尘缘未断。”

    李仪停止了这个话题，开口问道：“和尚从哪来？”

    “贫僧乃是从东土唐国而来，去往西天拜佛求经的和尚。”僧人慢悠悠地答道，李仪漫不经心的神色却猛然一怔。

    李仪的脑海嗡嗡作响。

    他突然想起来，这里叫黄风岭。

    本以为是巧合，但是现在看来，好像这里就是自己印象中的那个地方？

    “唐三藏？”李仪上下打量着这个和尚，皱着眉头朝他身后看去。

    但是张望许久，仍旧没有从这和尚身后看见拎着铁棒的毛脸雷公嘴和长嘴大耳的猪精。

    这和尚甚至连匹代步的白马都没有。

    而且按照李仪的记忆，两个和尚虽然都会念经超度亡魂，但性情可跟那位唐长老八竿子打不着。

    “什么唐三藏？”僧人诧异地看了李仪一眼，“贫僧法号金禅。”

    “金蝉子？”李仪紧锁眉尖，惊疑不定地看着这和尚。

    年轻僧人叹了口气：“那位金蝉子可是佛祖弟子，贫僧哪有那般本事？”

    听了这话，李仪这才勉强收起心中的疑惑。

    不管这和尚到底是不是自己记忆中那位金蝉子转世的取经人，跟自己其实都没有太大的关系。

    李仪只不过是想要离开这妖魔扎堆的黄风岭而已。

    “和尚，东边可还太平？”李仪摒除心中没有必要的念头，问道。

    僧人倚靠在树干上，咂咂嘴道：“太平？唐国初立，乱战未休，算不上太平。”

    李仪翻了个白眼：“我不是说这个。”

    僧人诧异地看了他一眼：“你是指妖魔？”

    僧人伸出一只手摩挲着下颌，沉吟道：“让我想想，那水涧里有条吃人挺狠的白泥鳅，乌斯藏那个庄外有头修行不浅的猪精，也常掳人吃。”

    “那个听禅的黑熊倒是不吃人，可惜它来往的妖精尽是些吃人为生的。”僧人抬了抬眼皮，“你要是想太平，凭着你的身手，在大唐倒是能快活过一世。”

    李仪点点头，若有所思。

    在这片天地间，没有妖魔已经是最大的太平。

    李仪再次问道：“敢问大唐怎么走？”

    僧人朝东面指了指：“直接往这里走，走上个六百五十里左右就能出了黄风岭。再沿途一路东去，以你脚力，不出半年便可至唐国安顿。”

    僧人补充道：“当然，若是没被妖精给掳去的话。”

    闻言，李仪皱紧眉头。

    以他现在的本领，哪怕侥幸能出了黄风岭，哪里又能对付那些有名有姓的大妖？

    能不能平安抵达大唐，全取决于自己的运气够不够好，能不能避开妖魔。

    见到李仪这副神色，僧人摇摇头，早有预料般道：“其实往西走也有太平路段。再走一百余里出了黄风岭，大妖没有，精怪也少，沿途便有凡人结庐而居。”

    “施主要不要跟贫僧同行？”

    李仪抬起双眸，犹豫着没有答话。

    相比起黄风岭这位神龙见首不见尾的银额大王，还是西游记中那些个露过面的大妖更让李仪感到棘手。

    且不说那调戏了嫦娥被贬下凡的水军宪节，能跟齐天大圣斗到天晚的黑熊。

    就是那条毫无存在感的玉龙，李仪自忖也根本不会是它的对手。

    想了又想，似乎这和尚说的并没有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