非标准侠客行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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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灯明灭,月圆缺,洛阳永夜(3)

    第二日白天,所有人表现都不好,前日被沈西楼折腾了一宿,困的困,乏的乏,只盼望自己那一场快快结束好回去休息,反正输赢也没所谓,就算这一轮侥幸过去了,下一轮也过不去。

    沈西楼一天没出现,前前后后都是梅姐在张罗,到了晚上,大家缓得差不多了,好戏又要上场,晚饭后先来了一场小打小闹,众人也无心细看,都盼着第二场华远行对蒋玄武。

    这一场也是章台柏本轮的最后一场压轴之战,结束后章台柏四十二组胜出的掌门人和轮空的秦书生将进入第二轮抽签,仍有一张空白签,除空白签外的四十二人将分成二十一组,两两对决。

    尚未开始,台下众人已经议论纷纷,甚至要开始下赌注,这以往都是在最后一轮才有的热闹,这次竟然在第一轮就开始了,都在猜是蒋玄武能一战成名,还是头回参加掌门人大会就在第一轮折掉?而华远行这个次次排名第二的,是能战到最后拔得头筹,还是这回连第二都没指望,白走一遭。但无论谁胜谁负,都将成为未来几年的江湖奇谈。

    又到酉时,更鼓响过,舞乐声起。

    今日舞也奇怪,一个个红姑娘,不穿罗裙广袖,却都穿上了铠甲,头上不带一个配饰,只把满头青丝盘成高高的发髻,插一根铜钗,那舞也不像从前红袖楼里的曲子,或是感时花,或是相思泪,今日变成了战金戈,铸铁马。

    一个个姑娘打扮得像男子,飒爽之姿,英气逼人。那曲唱的是:

    天低月沉风混雪,星若悬河,帐下影单薄;

    美人琴瑟出师捷,将军新冢不停歇;

    一念时光倏忽过,青丝皆忠烈,白发守山河;

    十年饮冰凉热血,千古英雄尽蹉跎。

    炎炎夏日,竟听得在场各位脊背发凉,欢腾的场子也随着一曲终了渐渐冷了,人们心里忽然闪过昨夜里那未尽的寒意。

    蒋玄武华远行上台,互相行礼。

    蒋玄武手提剑棍,便是那个手柄以下是根混圆的铁棍,棍身上布满凸起及尖刺的怪家伙。

    蒋玄武一双虎目像是刚刚睡醒,又像要沉沉入睡,不太睁得开,但眼里的光却没有一丝混沌,双眉上挑,两腮的滚肉走起路来微微颤动,穿着一身绣着蟒的银青色长袍,浑圆的大肚子显得那蟒越发张牙舞爪,若是旁人,被他这副尊容吓也要吓破了胆。

    但襄阳歃血盟盟主华远行哪是一般人物,华远行虽然这些年看着身量好像小了,但其实是瘦削的缘故,华远行毕竟身长七尺,站在人群里顶顶的是个大个儿,年轻的时候跟着孙荣掩将军上过战场打过仗,魁梧壮实,如今瘦了些,但气势未减。

    华远行双眼微微内陷,目光显得深远,行走时步履坚毅,站定处盘稳如石,端庄稳重,侠者之风。华远行使一柄长剑,看外形不甚出奇,华远行练的是气,不在意兵器如何,只注重内功是否深厚。

    两人台上对面而立,手里握着各自的兵器,兵器指地,皆不动手,也不说话,没谦虚地请对方先,众人看着好奇,不知这俩人是在卖什么关子,一时间交头接耳声起。

    秦书生一众人坐在比武台一侧靠前的位置,连同成峰一起,看俩人一直站着不动,刚刚在白天败落的闻善开口向秦书生等人询问,这两位大侠为何一直站着不动。

    可惜秦书生和华成峰也答不上来,惠夫人更是不知。

    背后突然响起一个声音,把人吓了一跳,本来说一场都不看的施即休不知何时来到众人身后,猫着腰,盯着台上,“打了呀,你们看不见?”

    “打了?”众人回头问他,再瞧瞧台上,还是一动未动,再回过头来疑惑地望着即休。

    秦书生问,“你怎么来了?”

    施即休答,“这次大会最精彩的一场,我怎能不来?”

    坐在旁边的其他门派的人也回头看他,心说这人在胡说八道什么,还什么动静都没有,哪里精彩了?即休似是也不解众人为何看不到,那不是很明显吗?他问,“可有风?”

    众人更是懵了,什么风?这苦夏之夜若要有一丝风,大家也不必坐在这里喝冰酒扇扇子,即休手指台上,“衣袖可能无风自动?”几人伸长了脖子,果然见两人衣摆衣袖都在微微地颤动,但仍是不解,问即休这是为何?

    即休只得讲,“这俩人的水平,都已经过了比拼招数的段位了,我看他俩拿个兵器也只是为了以防万一,根本没用,他俩比的是内力,得看清对方内力如何,依我看,两人内功伯仲之间,以内力硬对,一个半斤一个八两,不太分得出输赢,因此他们要先蓄势待时,待其中一人觉得到了一招就能够制服对方的时候,他便会出手,那对方也不得不迎战,一招,便能定出胜负。”

    在场除了即休,大约只有周道奇看得懂,他也深知这俩人,哪个胜了,哪个便会在最后一轮成为与他争锋问鼎的那个,因此格外关注。

    众人迷惑不解间,即休又说了一句,“依我看,华盟主略胜一筹,为了公平,这俩人估计会对三招,打个三局两胜。”说完即休又站了一会,说这场比武精彩之处他已经看完了,便要走了,临走对秦书生几个说,“你们几个,往后一点,等会动手,小心受伤。”说完嗖的一声,不见了人影。

    众人继续盯着台上,秦书生率领众人,窸窣窣地往后退了几尺远,旁边门派的人,见他们这般胆小,脸上满是讥诮的神情。

    大约过了两柱香的时间,众人忽觉眼前一闪,惊雷一声,再定睛时,俩人已经剑与棍相逢,坐在前两排的看客,有两个顿时扑倒在地,手捂胸口,嘴角带血,再往后些的,也双手捂起了耳朵,面色痛苦。

    这时众人才开始搬起自己的椅子,人浪滚滚地往后挪去,台上不知是谁先动的手,也不知结果如何,两人剑与棍交锋后,错身换位,华远行站到了刚刚蒋玄武的位置,蒋玄武便站在华远行适才的位置上。

    底下交头接耳,互相问,谁胜了?仿佛看了个寂寞。

    一会儿,从湘南派的方向传来了准信,说华盟主胜。

    两人又开始站定不动,但蒋玄武的站姿稍微有点变化,他两腿岔开,沉肩定气,两人互相凝视,仍是一言不发。

    过了两三刻的时间,两人忽又冲到了一起,招式平平无奇,与刚才那一招没什么不同。此番两人剑与棍轧在一起,转了两圈后才站定,再分开,两人又换了位置。像两股狂风撞到一起,一同变成了一阵龙卷风,但这一次倒没有再伤及无辜,众人又问,过了一会,传来了消息,说蒋玄武,险胜。

    高手对决,在高手看来,惊心动魄,在一般人看来,极其无聊。

    两人缓缓将兵器放在了一旁,相对盘膝坐地,紧闭双眼,各自运气调息,再一招,将分胜负。

    等了很久,青年人耐不住寂寞呼唤梅姐,说让他两个在那慢慢练功,不如先上一支歌舞,以解众人烦闷。

    就在众人等得已经要睡着了时候,见两人忽然拍地而起,平地生风,明月阁里的灯似乎同一时间都暗了下去,甚至夜空也觉得霎时低沉了一些,两人横空悬起,四目相交,双掌相对,如雷公震怒,电母发威。这一招倒是慢的很,不似之前那两招迅疾,甚至初入武学之门的人都能看得清。

    两场看下来,大家都明了,这俩人之间,不会有大的胜负,众人正等待两人分开,或许败了的鞠个躬,走下台,他们就知道是谁胜了。

    却一刹那间,蒋玄武惊呼一声,三百来斤的一大砣,轰然横着飞了出去,似是受了重力,呼通巨响摔到台下去,台下那原本坐着些人,躲闪不及,被蒋玄武压在了身下好几个,嗷嗷惨叫,但这些人垫子没挡住蒋玄武摔倒的巨大冲劲,蒋玄武又在地上滚了两滚才刹住。

    众人皆惊讶,蒋玄武就算败,也应不至于败得这么惨,懂行的人看得就更奇怪,这二人功力伯仲之间,除非华远行突然神力暴涨,才能把蒋玄武打得如此落花流水。

    玄雅堂下各分舵的人就在左近,赶紧跑过来,蒋信义在身后扶住他的叔父。蒋玄武窝在地上,越发显得一身厚肉都堆在一起,喘气费力,一脸痛苦表情,抬起厚厚的双掌,展示给众人,并朝台上华远行喊,“华盟主,比武输赢,兵家常事,怎么华盟主取胜不成,就要害人性命?”众人看得分明,蒋玄武两手手掌根部,各一根钢针钉在肉里。

    蒋玄武叫蒋信义将那两根钢钉从他手掌里抽出来,蒋信义也心下戚戚,定了好久的神,才用一块细布垫着,将那两根钢针抽了出来,又仿佛烫手一般掷在了地上。

    事情仿佛明了,华远行斗不过,便在对掌之时用内力灌在暗器上,企图打入对手经脉。此时还在台上发愣的华远行也飞身下台来,落在蒋玄武身侧,抓了一下蒋玄武的手腕,却被蒋玄武一把甩开,华远行道,“蒋尊主,你受了重伤,华某也深感遗憾,但下毒手一事,确不是华某所为。”

    “哼!华盟主,众目睽睽,你如何狡辩?诸位可是看见别人对蒋某下手?或是蒋某自己自戕?”蒋玄武声音低沉萧索,听着气息已不壮了。

    众人纷纷摇头,确实不曾看见,连华远行自己也没看见别人动手,台上的动静惊动了红袖楼,梅姐拨开众人走了过来,手下人给她讲适才发生之事,只听华远行仍沉着冷静地说,“蒋尊主,虽无他人下手,也只是能推断这事可能跟华某有关,此刻尚不能断言,华某一生光明磊落,不屑于此等低劣作为。”

    蒋玄武冷笑,“华盟主杀不杀人,或无定论,但诛心可是诛得好!华盟主光明磊落,我蒋某人便作恶多端吗?”

    歃血盟的人也都围了上来,与玄雅堂众人对骂开来,双方情绪激昂,险些就要动起手来,这两大门派若开展械斗,这次大会可能就要止步于此了。

    哄乱中,梅姐站了出来,示意众人停声,梅姐嗓音略带沙哑,但穿透力很强,“诸位!出此意外,红袖楼十分抱歉,两大门派,一个是江湖中响当当的百年名门,一个是我红袖楼的兄弟之邦,为免偏私,红袖楼定将此事彻查清楚,但眼下,华盟主嫌疑最重,事情暂未明了之前,还请华盟主暂时休赛,蒋尊主无辜身受重伤,但无过错,若还能战,可参加下一轮抽签,在下斗胆这番论断,蒋尊主华盟主意下如何?”

    两人不做声,梅姐又对两人说,“两位掌门想必也不愿意两派在此火拼起来吧!若拼起来,必定两败俱伤,也同时砸了红袖楼的场子。两位掌门,慎思。”

    华远行闻言向梅姐抱拳,“那就有劳梅姑娘,彻查清楚,还华某一个清白。”

    梅姐回礼,“必定守诺。”

    华远行带着歃血盟气冲冲的盟众离开了明月阁,回自己的住所去。蒋玄武也带着玄雅堂及各分舵散去了,梅姐宣布今日到此为止,明月阁清场。

    夏夜里忽起了一丝热风,吹得人心里燥。

    众人离场后,梅姐拾阶上了明月阁的三楼,沈西楼坐在一间雅室门口,天气热得他脱了赤红的外袍,只着一身黑色的内衬,修饰着一副妖娆的骨架,一把折扇摇啊摇,也没见得凉快了多少,额头仍是晶晶的汗珠,梅姐上前,问沈西楼,“尊主,属下处置,可算妥当?”

    沈西楼背对着梅姐而坐,缓缓点头,良久,长长地叹了一口气,面带一缕愁容。他像一双永远隐藏在黑暗中的眼睛,在无声无息处注视着芸芸众生,幽幽叹道,“老蒋啊老蒋,你可真会给我出难题。”

    “尊主觉得此事如何?”

    沈西楼并不答,只是伸出手,梅姐将那两枚钢钉递上来,沈西楼拿在手里,反复把玩,过了一会,梅姐告了辞,退去了。

    华远行一众人尚未走回到住所,他便开始觉得身上的力气又泻了,稀里哗啦掉了个精光,幸亏一旁李纷至急急地搀住了他,等回到他们居住的小院,李纷至遣退了众人,不理他们在身后议论纷纷,将华远行搀扶至卧房,华远行倒在榻上,开始声声咳血。

    李纷至赶紧倒了温水过来,用小匙喂到华远行嘴里,伸手在他胸前抚摸帮他顺气,抱怨道,“今日动气太多了,我看你啊,今夜可是不能好过了,哎……何苦来……”李纷至说着眼睛就红了起来。

    华远行喝了点水,止住了咳,握住李纷至的手,挤出一丝笑,“纷至,你别难过,这不是福兮祸所依,祸兮福所伏吗,我这可是能休息上好几天了。”

    “你还能说笑。”李纷至佯怒,“今日之事可真蹊跷,究竟何人能于无声之中对蒋玄武下此毒手?你与他对掌时可能感觉到什么?”

    “对掌之时,并无异样,蒋玄武飞出去之前,他手上也并未藏着钢针,等到他受伤之后,倒在地上,我去摸了一下他的脉门,着实受伤很重,至少折损一半功力,如说他自己上演苦肉计,我自问以我自己的功夫,想一瞬间去了自己一半功力,也是做不到的。若说有人在那一瞬之间做了手脚,那一定是绝世高手。”

    “这江湖纷乱,世事无常,人心诡谲,害我日日担心,远行,真想回到二十年前,你我相逢的时候,那时候多好,我们只过自己的日子,从不用担心别人算计谋害。”

    “会有那么一天,咱们不是说好了吗?等过了这一回,我回去便卸了这盟主之位,让他们年轻人干去,咱两个呀,就开始养老,我带你去我从前去过那些好地方,去咱们相逢的殷侠谷,不问世事,潇洒快乐!”

    李纷至破涕而笑,一时间竟脱了那中年妇人的样貌,露出天真的神色来,“要我看,这倒是个好机会,咱们便借这个机会走了吧,等红袖楼查清楚,还不知什么时候,我真怕你撑不下去。”

    “你放心,我没什么大事,都是老毛病了,只是今日确实动武多了些,晚点我吃点药,缓缓就好。”

    李纷至又叹一声,“哎。你也是,自己都这样了,还对怀恩大师许下这等承诺干什么?刚好此番咱们被人陷害,也不怪咱们没尽心,到此也就行了,怀恩大师也挑不出什么错来,咱们就走了吧!远行。”

    华远行的脸瞬间冷了一下,“我既然答应怀恩大师,帮他拿到天玄剑丝,便定会信守承诺,我二人交友多年,他从未开口求过我一件事,况且,他毕竟对成峰有十年的养育之恩,成峰却背弃他,儿子铸下的错,只能由我这个当爹的来还。”

    李纷至抽出一个手绢,又开始抹眼泪,“罢罢罢,说不过你,你心里江湖道义,永远排在第一位,比自己的命还重要,你这一辈子呀,别的都好,就执拗这一样,你永远也改不了。”

    “纷至,你可知道,就凭着这一份执拗,我才值得被江湖人口中道一声敬重,我才扛得起襄阳歃血盟这杆百年大旗,只可惜——”华远行忽住了声,扭过头去,进入伤感之中。

    李纷至也扭着头,俩人互相不看,但心里都明白。

    华远行良久才道,“任我这一生如何光彩,歃血盟如今多么望重,可是成峰和成雨,真是叫我……叫我……”华远行说不下去了,他咬着自己的下嘴唇,不做声起来。

    两人沉默了一会,李纷至回过身来,“远行,不如把成峰叫回来,将这一切,包括你的病情如实告知,我见成峰本领,应能扛得起歃血盟,也能管得住成雨,让他不至犯下大错。”

    “只怕成峰如今不肯再听我的话了,我这许多年确实对他关怀太少,未尽到为人父的职责,等此次事了吧,我再同成峰细细说。”

    李纷点头,起身放下帐子,“你休息会,我去煎药。”

    今夜,红岫园似是知道这两天大家都没休息好,灯熄了很多,黑黑的,仿佛长夜永无尽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