非标准侠客行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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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夜雨残灯,歃血为盟(6)

    闯进山门,华成峰倚墙而立,那臭味还在,毒虫不敢来。

    华成峰指挥着白胡,白胡抽出了折剑,翻身进入人群,毫不留情,剑至血喷,直打到渠中原的寝居,拎着渠中原的衣领子给拖了出来,丢在了华成峰的面前,换了华成峰坐在渠中原刚才的位置上看着他。

    为防止渠中原耍花样,白胡离得很近,时刻防备着他,周围站了一圈门众,手举兵器,畏畏缩缩,不敢上前。

    华成峰瞪着眼问,“渠中原!三年前乌涂山掌门人大会,是否用你这毒物害了我父亲?”

    渠中原有些疯癫地笑,“我没有!你有什么证据?”

    “渠中原,如今你落在我手里,怕是不知道你小爷有什么手段!若不老实交代,自然也有得苦吃!”华成峰一直没有放弃靠自己挪动脚步,能挪动一点点,但是还需要点时间。

    “哈哈哈哈,黄口小儿,你能有什么手段?”渠中原猛一低头,一旁白胡以为他要搞什么小动作,赶紧伸手过去拦,渠中原后颈里突然窜出一条大蛇,白腹黑背金花,一双瞎了一样的眼,吐着信子,一口咬在白胡手腕上,白胡登登登退了几步栽倒在地,哇哇大叫。

    渠中原起身就要跑,成峰也顾不得许多,钢鞭挥出,用尽力气,钢鞭堪堪缠住渠中原的脖颈,华成峰扑倒在地,连带拉着渠中原也仰面躺倒。

    那大蛇咬在白胡手腕上不肯松口,白胡面色刷地惨白一片,就要晕厥。

    呼一声破空响,一只乌角刺飞过,长角穿透了那大蛇七寸,将它从白胡手腕上带下来,钉在了地上,那大蛇摇晃了几下,便断了气。

    华成峰抬头看,方九环坐在一个双轮椅上,由望春心推着出来了。

    方九环屡次受伤,加上适才奋力掷了那一刺,气都要断了。望春心推着她走到灯火之下,渠中原对她破口大骂,“你这个婊子贱货!我的大宝贝啊——”眼望着那盘在地上的大蛇。

    方九环仿佛对这种场景已经见怪不怪,她黯哑嗓音,对周围门众说,“你们都退下吧,该守夜的守夜,该守门的守门,别在这站着了。”

    门众互相看看,有人可能料到了,今夜渠师伯可能要完蛋,以后乌涂山真要方掌门说了算了,只要有一人开始走,旁的人哪个还忍得住,生怕比别人走慢一步,一时间哗啦啦散了个干净。

    望春心手里拿着个小药盒,倒了一粒白色药丸出来,递给白胡,白胡吞下去,慢慢试着起身,倒也还行。

    方九环对华成峰说,“华少侠,你要问他什么话,就在这问吧,我也听听,不必碍着我的情面,你想怎么问就怎么问。”

    方九环本不想杀她的师兄,那毕竟使她恩师的独子,但若再这样下去,渠中原就在邪路上越走越远了,终将为祸江湖。

    华成峰爬起来,手里提着钢鞭缓慢走近,使了好大力气,拎着渠中原的后领把他提溜起来,成峰站在他背后,迫使他跪着,脚踩在他腿弯上,让他一动不能动。

    华成峰将那钢鞭勒在渠中原的脖颈上,一点点收力。

    渠中原吐舌头翻白眼,喉咙里咕噜咕噜地乞求,眼看着要断气了,华成峰手突然一松,渠中原躬身触地,大口大口地喘息,呕吐了一些东西,华成峰只让他喘了三口气,手上钢鞭突然又一紧,迫使渠中原再次直起身体,等他要断气时,再松手,渠中原扑在地上,眼泪流了满脸,脖子上深深的勒痕。

    华成峰冷笑,“渠先生可看到了,我黄口小儿,有什么手段?”

    如此折腾了三回,渠中原全招了,那一次次死亡的恐惧清晰可见,他受不住。

    渠中原极度惊恐,声线尖利,像个太监,承认了他当年给华远行下过毒,就是这三寸金,还单独为他调制的剂量和配方,拖着他的病体,整整三年,日夜锥心疼痛。

    华成峰这才知道父亲承受着怎样的痛苦,他想起在洛阳最后的时日,华成峰去见过几次父亲,每次都和他吵架,心像被人挖空了一样难受。

    华成峰问他,“你不能出乌涂山的山门,你三年里是借何人之手给他持续喂毒?”

    渠中原有些犹豫,华成峰的鞭子又勒上来,还没等收紧,渠中原尖利大喊,“我说我说!我也是受人指使,那背后之人叫赵寻常!”

    华成峰扭头问白胡,“知道赵寻常是谁吗?”

    白胡点头,华成峰说,“那我还留着你渠中原有何用?你让他受了那三年的苦,日日夜夜,不将你挫骨扬灰,我便是不孝!

    渠中原瞪着一双眼,“我都说了!都说了也要杀吗?留我一个条狗命!师妹,师妹给我求求情!”

    方九环抬了抬手,想说什么,却没开口,终究又缓缓放下,背过脸去。

    华成峰眼里冒着火,又将钢鞭勒紧。

    渠中原祈求华成峰能在最后时刻再放一次手,他还可以再多招点,但是他没等来,华成峰颈上青筋暴突,手臂因用力而颤抖,牙齿咬得脸都变了形,所有的力气都回来了,死死勒着,到渠中原放大的瞳孔再不会收缩,伸出的舌头再没了挣扎,用力蹬着的手脚也没了力气,软趴趴地往下坠着,华成峰才松了手,渠中原砸在地上,华成峰跟着也双膝跪地,泪雨滂沱,朝着无尽的夜空,大喊了一声,“爹啊——”

    三年缠绵病榻,日日噬心之苦,临到了了,还被怀恩那老秃瓢用了猛药吊着命,去争什么索命的劳什子,最终又被人弄得经脉暴烈而亡,一个儿子不孝,一个儿子是废物,门派尽毁。华成峰替他爹疼,慢刀凌迟,反复在他心窝子里来来回回地割,那一刻的痛苦,竟比他失去爹的时候,还要强烈百倍。

    没有人打扰他,让他哭个够,除了他的哭喊声,四下里安安静静。

    许久,华成峰才站了起来,擤了下鼻涕,收好钢鞭,叫白胡,“走了。”

    白胡用力起身,起到一半,又摔下去了,这毒好像比华成峰那个劲大,华成峰没吭声,拎起白胡,刚才白胡背着他,现在换他背着白胡。

    刚转身,方九环叫住他,望春心拎着个一条手臂长短的布袋子走过来,见华成峰背着白胡,没手拿,便将那袋子挂在他脖子上,方九环说,“母匣,你带回去。”

    华成峰看她一眼,“谢谢,方掌门。”

    转身便走,方九环在身后说,“春心,你替我给小华掌门,磕个头。”华成峰没回头,望春心在他身后跪下去,郑重地嗑了一个头,白胡用那只好手,从怀里掏出两份契书扔在了地上,华成峰想,这小子,又什么时候把我的摸去了。

    成峰找到马,将白胡挂在马上,往厉县而去。出乌涂山的时候,东方发亮了,他们整好是迎着太阳走,无论经历什么,总有太阳要升起,不会总是黑夜,你可以相信,天总会亮。

    一路上,华成峰也弄明白了这赵寻常是什么人,神农教玄雅堂水曲分舵的头目,他的分舵就在离襄阳不远的地方。

    回到了客栈,总算将头一日没洗上的澡洗好了,修整了一日,便要上路去襄阳,但白胡这两天状态不太好,有点说胡话,华成峰问他家住哪,白胡说,河东人,华成峰说河东哪?白胡说,河东人,然后就是连篇累牍的废话,所问非所答。

    这可让华成峰犯了难,问白胡能不能把他放在客栈,等他好了自己回去,白胡说不能,我救了你的命你知恩图报了吗?华成峰没法在这长久地等下去,遂决定拉上白胡,一起回襄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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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太师府。

    容寿刚下朝回来,接见过两拨官员,面上现了一点疲色,快过年了,来送钱的多,但收钱也会收累,吩咐今日不再见客。

    太师暖阁里炉子烧得旺,瓶子里养着水仙和芙蓉,屋子里淡淡花香,容寿穿一身水银色长袍,若不是为了端庄,还想再脱两层,朱敞在一旁伺候着,一如当年施即休。

    刚要坐下,下头来人报,曲太公家的三辆大马车,拉着十几口大箱子,候在西门下,曲探花郎要求见太师。

    这是未来的女婿,跟旁人不同,容寿略微犹豫了一下,到会客室去接见他,还纳闷这曲公子拜年怎么来得这么早。

    见到容寿,曲探花规规矩矩跪在地上行礼,撅着腚不起身,支支吾吾,要把那十几口大箱子送给太师,或者容太师再有什么要求,也可以提,没有不应的,但只有一条,要把七小姐的亲退了。

    容寿脸上三条黑线,几次问曲探花郎,为何要退亲,探花郎不肯说,缩在地上不起身,苦苦拜求,争执许久。

    容寿觉得自己在这小辈面前这般强求,忒掉面子,又不能拿曲探花怎么样,毕竟是曲太公的嫡长孙,明日上朝还要见面,一时间觉得全身疲累不堪,瘫坐在太师椅里头,允了探花郎所请,叫人送出去。

    容寿闭着眼,灭火了很久,转而暴躁起来,顾不上端庄形象,对着朱敞大喊,“你是不是没给我看住?她又跑出去了?”

    朱敞赶紧跪下,“属下不敢,日夜盯着呢,纹丝不漏,七小姐不可能跑出去!”

    “去去去,把她给我叫来,你亲自去!”

    朱敞赶紧起身,一溜小跑退出去,身后听见茶碗叮当作响摔在地上的声音。

    凤灵岳正恹地坐在流亭阁里百无聊赖,眉梢眼角带着一副破罐破摔的模样。

    丫头突然跑进来,磕磕巴巴,说朱大爷亲自来了,太师爷请七小姐去前院有事相谈。

    如今还有什么事不如太师老爷的愿?凤灵岳披了件大氅,身后跟着一个随从,到了流亭阁门口,朱敞带着人在那等候。

    天上飘了雪花,汴京城就是偶尔下点,也不大,落地就化了。

    朱敞行了个礼,凤灵岳点头,走在前面,朱敞在身后跟着,走了半路,一阵寒风吹过,凤灵岳紧了紧大氅,抬头看了一眼天,朱敞从身后跟上来,一把伞举到了灵岳头顶,灵岳看着他又点了一下头,身后的人自觉地跟得远了些。

    朱敞小声对凤灵岳说,“曲家探花郎刚刚来过,跟太师爷退了与七小姐的亲事。”

    凤灵岳陡然顿住脚步,站在原地,微微张了张嘴,这次她可真的什么都没做。

    朱敞又说,“我与太师爷回报过,七小姐这些天来并未离开过住所,太师爷还是……勃然大怒。”

    凤灵岳低低地道了一句,“知道了,多谢你朱大哥。”

    这是凤灵岳回来第一次见她爹,太师爷脑袋上的头发呲着毛,灵岳抬头看,娘坐在太师爷旁边,两人中间隔着个几案,低着头,不说话。

    快到年节了,凤小娘今日穿了一身红,趁得面色越发白。

    凤灵岳乖乖地跪地给二老行礼。

    朱敞站在厅门边上,太师爷强压怒火,冷哼一声,“说说吧,你又耍了什么手段?那曲家探花郎刚刚来退了亲!”

    凤灵岳小声回,“爹娘明察,女儿什么都没干。”

    “什么都没干!?我与太公都谈好了,眼看着婚期将近,怎么就来退了亲?若不是被人威胁,他曲家有这个胆子?”太师爷撸着袖子,往前使着劲。

    凤灵岳垂着眼,“女儿这些天,一步也没有离开——”流亭阁三个字还没出口,被太师爷堵住了。

    “没离开?是不是你那些不三不四的江湖朋友跟来了汴京捣乱?”

    凤灵岳心里冷冷自嘲一声,不三不四,“女儿这些天也不曾与任何人通信。”

    “哼!你无辜得很!要不是看着你小娘苦苦哀求的份上,我今日还管你?我容家如今什么名声,人人都知道容家如今有一个嫁不出去的姑娘,好在你别的姐姐都嫁了,你如今也就再祸害祸害我!”这话好不恶毒。

    凤灵岳心下一片冰凉,争辩无么用,索性忍着让他发泄。

    凤小娘开口淡淡说,“老爷小心别气坏了身子,往后我也不管她了,咱们都省省心吧。”凤小娘面上自然跟容寿是一条心。

    “省心?”容寿继续朝着凤灵岳开火,“她哪会教我省一点心?家里六个姐姐,哪一个我操过这样的心?你究竟想怎么样?翰林家不行,将军家不行,探花家也不行?你让我给你找个王爷还是皇上?”

    凤小娘连忙拦着,“老爷慎言。”

    灵岳跪得越发规矩,“爹娘这么为女儿劳心劳神,女儿也十分惭愧,不如就把女儿逐出家门,任女儿自生自灭吧。”

    茶盏脆响一声碎在凤灵岳膝下,太师爷咆哮的声音又到耳畔,“你想的美!你去了哪里,丢的不是我容家的脸?”凤小娘拿帕子给太师爷擦手,桌上还有一盘刚剥了一半的松子,太师爷不解气,一袖子挥了出去,连皮带籽撒了凤灵岳一身。

    凤小娘心里倏地一紧,还好灵岳并未受伤,忙劝,“好了,老爷,改日再议吧,何必发这么大火。”

    太师爷气血冲到头顶,伸着手颤颤巍巍地指着凤灵岳,“死你也得给我死在这!哪也不许去,外头嫁不出去,就在家里边,嫁给朱敞!过了年办事!”

    凤灵岳猛然抬头,两眼泪珠莹莹,直瞪着容寿,凤小娘也十分错愕看着太师爷。

    门口朱敞听见太师这声吼吓得心脏都要停了,转身嚓一声跪在地上,好像自己犯了什么错一般,心底里却被这没来由的气血翻腾得阵阵灼热。

    “你瞪着我干什么?”容寿从太师椅上霍地站起朝着灵岳走来,伸手就要去打,凤小娘跪扑在容寿腿边,用尽全身力气拉住容寿,朝着朱敞喊,“你快把灵儿带走!”

    朱敞不知道该怎么办,只见凤灵岳自己起了身,身上还在扑簌簌往下掉松子,转身走进了风雪中。

    只在屋里待了一会,地上居然积了薄薄一层,雪片很大,晶莹可见六角形状。凤灵岳瞪着眼,雪片落在眼中,冲下一行热泪,朱敞把竖在门口的伞递给跟在凤灵岳身边的丫头,看着两个姑娘离去的背影,目光复杂。转身回了屋里,和凤小娘一起安抚暴怒的太师爷。

    忽如一夜春风来,千树万树梨花开。

    第二天一早醒来,议论声布满了整个院子,人人看朱敞的眼神都有点什么,却不知道是什么,那眼神在被朱敞扫回来的时候,赶紧闪避,佯做无辜。连容正言也似笑不笑地对他说,“听说,朱统领要做我的妹婿了,可喜可贺呀。”看着却不像个贺喜的样。

    凤灵岳缩在流亭阁里不出来,朱敞日日顶着各种闪烁的目光,不动声色地继续当值,心里却像憋着一团火。

    凤小娘来探望灵岳,母女俩泪眼婆娑,凤小娘问,“此番逼退了曲公子,没想到得来这么个结局,为娘也不知做得对还是不对?”

    凤灵岳心里明了,曲公子不是无缘无故退亲,除了小娘,不会有别人帮她,“娘做得对,朱大哥他好歹强过一个素昧平生之人。”

    “灵儿可是,想好了吗?若想好了,娘明日叫朱敞到我那去关照一下。”若是凤小娘召见了朱敞,那么好事可就确定了。

    凤灵岳连忙拦着,“娘不急,没想好呢,再等等吧。”

    年关上前院越发繁忙,后院里除了流亭阁,别的地方都很热闹。凤灵岳这一回确实老老实实地呆着,一点幺蛾子都没有,一直到腊八那日,凤小姐早上喝腊八粥,突然发了火,摔了碗筷,丫头们在地上跪着,脸上表情凄惨,心里却十分不忿。

    凤灵岳说,“你们就拿这样的东西糊弄我!”

    丫头们面面相觑,都不知道小姐这脾气从哪里来?

    “这里面还有没脱壳的稻谷,你们是受了谁的指示,想来害死我?”凤灵岳冷冷地说。

    丫头们赶紧道歉,说自己没看好,抻着脖往碗里看,也没看到谷壳啊,但是不敢反驳,这位主子寻常不发火,这是头一回,虽然没有打骂,但是看着就吓人。

    那天那个不愿意谈八卦的丫头说,“小姐,奴婢叫厨房再做一些送过来吧,小姐别气,气大了伤身。”

    凤灵岳瞥了她一眼,“我不要厨房做的,他们能做出来什么好东西?”丫头不知道怎么回,凤灵岳顿了顿,“我要西角楼大街头上叫徐记的粥饭和点心。”丫头抬头看着她,这得叫谁去买?她们内宅的丫头是不能出去的,要出去买东西得一层一层报上去等着管事分配,那要等到猴年马月去,正犯难,听凤灵岳又说,“你去告诉朱统领。”

    丫头愣了,凤灵岳让她们退下。

    丫头名字好,叫伶俐,她顶着寒风在前院回廊里候着,等朱敞忙完前头的事务。

    约么等了小半个时辰,朱敞终于从那边过来了,伶俐赶紧上前问好,鼻子手冻得通红,看着朱敞严肃的样,极小的声音说,“朱大爷,奴婢替七小姐传句话。”

    朱敞心里咯噔一下,这事最近没人再提,他自己都怀疑是不是那日听错了,要不是议论声还不时地传到他耳朵里,他真当没事发生过,有点紧张地问,“小姐说什么?”

    伶俐说,“小姐早上说府里的厨子做的腊八粥不好,想吃西角楼大街头上叫徐记的粥饭和点心,说让我告诉大爷。”小丫头眨着眼,似是在问,大爷你究竟明不明白是咋回事。

    朱敞脑子里也有点发蒙,“就这么一句?”

    小丫头一副可怜相,“大爷,就这么一句,没别的了。”

    “好,我知道了,你回去吧。”

    朱敞这一日忙得很,一直到酉时才拎了个食盒出现在流亭阁门口,伶俐候在门口,朱敞本打算递了东西就走,伶俐却拦住他说,“小姐让大爷自己送进去。”

    朱敞迟疑了一下,迈步走了进去,见面的地方,像上次在胥蒙山一样,还是小餐桌。

    朱敞行了个半礼,凤灵岳脸上没有表情,他什么也看不透,轻声道了声小姐,把食盒慢慢打开,两碗粥饭,八个点心小碟冒着热乎气,一一摆好,凤灵岳道,“多谢朱哥哥,坐吧,陪我吃点。”

    朱敞十分拘谨地坐下,俩人慢慢吃了些东西,灵岳叫人上了一壶酒。

    屋外冷风呜咽,屋里温暖如春,凤灵岳斟上两杯酒,敬了朱敞,朱敞平常日日需要警醒,极少沾酒,此刻在这暖阁中,朱敞不知不觉陷入一种缓缓流淌的温暖情绪之中,好像没什么要警醒的了,仰头便干。

    见朱敞额头微微出汗,凤灵岳叫人帮他去了外袍,朱敞看着很紧张,但凤灵岳倒是气定神闲。

    喝了一杯酒,凤小姐也放松了,吃吃苦笑,对朱敞说,“朱哥哥,缘何竟走到这个地步。”

    语气里全是对命运的不解和无奈,朱敞没有接,凤小姐竟像动了气,“我缘何就生在这太师府里?缘何就是太师府里的庶小姐?都来这样糟践我,万般不得自由……”

    朱敞愣了愣,声音有点怯,“七小姐若……不高兴,属下去和相爷说。”

    凤灵岳又敬了朱敞一杯,自己先干了,“不必去!”千杯不醉凤小姐,今日竟有些不太好,“曲公子退了我,你也退了我,偏偏这相府还牢牢把我困住,你让我今后怎么办?”凤小姐盯着他,一只手指着,“喝了说话!”

    朱敞脑仰头干下,用那不太清晰的思绪理了理,“我可以帮七小姐……离开这……”

    凤灵岳笑中带泪,“离开这?我去哪?天下没有我凤灵岳容身之所,我一个女子!我能去哪?”

    凤灵岳一杯接一杯的举,朱敞一杯接一杯的喝,朱敞试探说,“要不去找……那一位姓华的小哥?”

    凤灵岳低头笑,“他?不找他,找他有什么用?他连我是谁都不知道,他哪能知道我的苦?”

    朱敞实在不知道凤小姐究竟想要干啥,只是附和着陪酒,后来朱敞醉了,不知道凤小姐又说了啥,也不知道自己说了啥。

    早上朱敞在一个梦中猛然转醒,坐了起来,四下踅摸,心里大惊,自己竟然躺在凤小姐的榻上,但凤小姐并不在身边,看了自己的衣衫,倒是完好,庆幸自己没有趁着酒醉做什么不堪的事情,赶紧站起来,左右也寻不到七小姐踪影,看了眼刻漏,要到太师爷召集议事的时辰,便顾不上别的,拿过一旁的外衣和大氅,赶紧往前院去,迎面遇上几个丫头,都惊掉了下巴,朱敞脸上一阵青一阵白,匆忙离去,一路上心里都有些怕,凤小姐该不是昨天把他灌醉后,跑了吧?

    从流亭阁到前院议事厅一路的时间,这流言就迅速覆盖了相府的每一个角落,朱敞进屋的时候,容寿和容正言早在里面了,还有其他几位将领。

    容正言一见朱敞,轻薄笑道,“妹婿也太着急了些,我妹子还没过门,你就在她屋里过夜,不在意女儿家的名节么?”朱敞被他说得脸上通红,容正言却没有收手的意思,继续道,“也合适,只有你这样的,才会要她那样的。”

    朱敞一道带着杀气的目光射过来,“大公子出言如此恶毒,说我也就罢了,这样说自己的妹妹,算什么兄长!”

    容寿脸拉的老长,出言制止,“都别说了,议事!”两人才各自坐了,互相不忿地看了几眼。

    议事罢,容寿叫旁人都退下,只教朱敞留下。

    朱敞心里发虚,后背发汗,跪在地上,容寿见人都走了,才缓缓说,“朱敞啊,我那日气糊涂了,但话已经说出去了,如今又出了这样的事——”

    朱敞膝行两步向前,他从前不敢打断太师爷说话,如今却急着去解释,也顾不得了,“太师,昨夜属下并没有做出——”

    太师抬手制止他,又打断了回来,“我知道——”拉着长调,“可是别人不知道,如今你且说,你愿不愿意娶她,若你不愿意,我也可以——”

    朱敞再一次抢了太师爷的话,“属下……愿意……只是……”

    “只是什么?”

    “不知道小姐愿不愿意……总也不能勉强小姐……嫁我……毕竟太委屈她,况且属下拿不出像曲太公府那般像样的彩礼……属下……高攀不起……”

    “哼!她还敢不愿意?你放心,此番不管是她装疯还是卖傻,我绑也给你绑过去!”容寿笑起来,“我还要你的彩礼吗?你忠心耿耿在我身边这么多年,这比什么都珍贵,你年纪也不小了,我一向拿你当半个儿,只要你愿意,喜事我定给你办的漂漂亮亮!”容寿这是多怕凤灵岳砸在自己手里。

    朱敞一时不知该作何反应,只是木讷地谢了太师爷。

    晚些传来了消息,七小姐并没有跑,朱敞一颗心放回了肚子里,回忆着昨晚上能想起来的不多的几句对话,心里不是个滋味。旁人看见朱敞,眼神更加地闪烁,他都想找个地缝钻进去。

    又过了两日,太师爷传来命令,叫解了七小姐的封锁,可以在后院里走动。

    外面流言四起,凤灵岳却能安住在屋中不动声色,解了禁足,偶尔出门,只去红棉苑,别的地方不去,也不去给大娘子请安,去了也只是惹人嘲笑,不如敬而远之,大娘子拿她也没什么办法。她们看她像看瘟疫,巴不得离的远远的。

    朱敞听丫头传话,七小姐又叫他去了两回,仿佛那晚上七小姐将心里的不忿都发泄出去了,这两次都十分平静,只与朱敞说些寻常的话就让他回去了,凤灵岳想问这纷扰要一个答案,叩问自己的内心究竟要如何。

    但从朱敞那,她并没有要到。

    凤灵岳打算接受她的命运了,嫁给朱敞,算是这牢笼般的生活中的一个能喘息的缝隙吧,算是求仁得仁,不幸中的万幸了。

    在家里呆了快俩月,憋得要长毛,她偶尔跟朱敞抱怨了一句,朱敞去求了太师爷的恩典,保证七小姐不会到处乱跑,小年夜那天,朱敞叫人驾着车,带着七小姐去汴京大街上逛了一圈,给七小姐买了些吃的玩儿的,七小姐披着狐皮的大氅,手里抱着炉子,暖和惬意地坐在马车里,用钩吊着帘子,一路看着熟悉的街景,听着鼎沸的人声,叫卖声,对面馆子里的歌声,闻着临街店铺里咕嘟咕嘟煮着的羊肉。

    马车路过玉梁楼,灵岳恍惚看见玉梁楼的二楼,临街的雅间里,坐着一个穿着男装,飒爽英姿的凤灵岳,迎着年头的春风,与人喜笑颜开地对酌,甚至马车开过去许久,她还在回头看。

    要不是那晚上才逛了小半条街车驾就被人拦住,说府里有急事,把朱敞截回去了,也许凤小姐下半辈子的人生就这样定了。

    朱敞不敢把她自己放在外边,车驾打道回府,凤小姐回流亭阁休息,将近子夜的时候,朱敞风风火火地来流亭阁找她,小丫头吓坏了,心想着这两位真的不避避嫌吗?

    朱敞进屋,凤小姐起身收拾利落,朱敞神情有些疲倦,额头上有细密的汗珠,对凤小姐说,“大公子手下的抓了一个人回来,太师爷叫我看着,关在西院地牢里了。”

    凤灵岳突然心头一紧,“谁?”

    朱敞说,“姓秦。”

    凤灵岳心口才松开,哦了一声。其实可见朱敞真心,这事原本完全不必告诉她。

    凤灵岳不再说什么,朱敞告辞便走了,凤灵岳小年夜里失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