非标准侠客行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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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三章 君知否,蒲柳红衣(3)

    四个人进了蝴蝶谷,没走几步就撞见了秦书生,秦书生见来人,惊得两个膝盖发软,差点跪在地上,手忙脚乱,话都说不利索了,心跳更是没了章法。

    秦书生没认出墨良辰,和季长安也没说过几句话,只得借着凤灵岳掩盖尴尬,佯怒道,“凤姑娘!你你你太不像话!你把季小姐领到这里来干什么!不知道人家里都急坏了!”

    凤灵岳撇着嘴,一脸无辜的模样,“是她自己要来的,我就帮着送过来,送到了我就走了!”

    秦书生心说你可别走,“你等等!”扯着嗓子往里头喊,“施即休!出来领死吧!”这一声喊得凤灵岳心里也揪起来了,可是即休不知道在忙啥,他没听见,凤灵岳松了一口气。

    季小姐这一路上可是给自己做了许多心理建设,她看见秦书生这般慌乱的样子,自己反倒镇定下来了,端端正正施了个礼,“秦叔叔好。”

    凤灵岳说,“秦大哥,好歹让我们进去喝口茶水,一路上可累坏了。”

    这都是什么辈分。

    无奈秦书生也只得先把人招待进来,叫人伺候茶水,秦书生坐在椅子上扭来扭去,屁股上像长了火疖子,眼睛不敢抬,只在地上来回转悠,又叫人赶紧去把施即休找来,好给他解围。

    秦书生盯着地说,“季小姐到我这来不合适,吃了晚饭住一宿,就赶紧回去吧。”越说声音越小。

    季小姐只看着自己的茶杯,默不作声。

    屋里一时没了动静,墨良辰咳了一声,“秦先生的蝴蝶谷是个好地方,不介意我带着灵岳和小玖去里面转转?这里好像冬日将尽,春日要来临的样子。”

    还没等着秦书生点头,墨良辰已经拉着凤灵岳和小玖一溜烟似的跑出去了。

    蝴蝶谷的屋子,多半都是漏风的,就是一些竹楼子,木房子,四面都是关不上的窗,一些没有顶的,还有的四周都只是壁幔的。

    秦书生喜欢这种四面敞开的地方,他觉得舒坦,哪怕冬天冷,他也要这样,为此没少被施即休收拾,到处点炉子。

    屋子里一下子静下来,只有穿堂的风声过,凉飕飕的,秦书生被那安静逼得,不得不直面季长安。

    季长安的脸被风吹得发红,秦书生赶紧拿了一个大氅,远远地递给季长安,季长安拿在手里抱着,低着头,那话在心里过了几个来回,才斟酌着开了口,“秦叔叔,我这么远来了,你能同我,好生说几句话么。”那声音里透着点乞求,听着真让人心碎。

    秦书生五脏揪到一起抽动着,他真想把那人抱在怀里,在她耳边仔细地一字一句诉说,不让她冷,不让她难受,可是,这怎么行呢。

    秦书生眼角发热,把脸别到旁边,硬是压住了那涌动的情潮。

    “长安那。”秦书生转过脸时已经换上了一脸的焦虑和关切,“前几日长留来了,跪在这求我放过你。”

    季长安低头听着。

    秦书生接着说,“长安确实是千万中无一的人中龙凤,你好比那月宫里的仙子,像天上的星辰,你高高在上,洁白无暇,青春年少,你该稳坐华堂,你不应双脚踏进我这泥地里来,脏了你的鞋,湿了你的衣衫,污了你明眸皓齿,长留说得对啊,我哪里配得上你?我不能害你呀!”

    季长安还是不出声,轻轻地抽着鼻子,秦书生又说,“况且,我与你父亲是多年老友,按辈分,你是我的侄女,是我的晚辈,你也叫我一声叔叔,是否你我更该谨守礼法,我不能害你,不能害长留,也不能害你父亲。”

    秦书生顿了一会,有些激动,“我是个什么玩意呀?花心又薄情!一把年纪,换了多少个红颜知己!自以为对哪个都有真心,但其实呢,个个真心便是个个无情!我见一个爱一个,爱一个伤一个!我无情无义,寡廉鲜耻!长安你怎么能……想来靠近我这么个腌臜的人!”秦书生说得自己好像真的什么也不是了,竟还委屈起来。

    季长安沉默许久,开口时声音有些嘶哑,“秦叔叔说的这些,我怎么可能没想过?便是从头到尾反复考虑周全,才决定走这条路的。”

    秦书生张口结舌,不等他开口,季长安接着说,“只是叔叔别再这样说自己,什么泥里土里,叔叔在长安心里,是顶天立地的大英雄,有最醇厚的性情,有这世间最真挚的心,不拘泥于这俗世的蝇营狗苟,潇洒倜傥,因此人人爱戴,旁人看不看得透我不知道,但是我看得透,这便是我千里奔袭而来的理由,我心心念念的原因。”季长安抬头,不再低头,不再躲闪,双眼定定地看向秦书生,“叔叔也不必说别的,只说在你心里,可也有为长安动过一次心?”

    秦书生猛然抬头与季长安对视了一眼,然后匆匆转过去,咬着牙昧着良心说,“没有过。”秦书生是多容易动情的人,落花尚且伤情,垂柳也能让他落泪,他怎么可能看着这么个温柔可人,才情高绝的姑娘,而毫不动心?

    但是秦书生头脑里,尚存了一丝理智。

    季长安冻得鼻头发红,嘴唇青紫,两行热泪突然垂下来,就两行,再没有了。

    她没有哭哭啼啼,该说的她都说清楚,她也相信秦书生听明白了,带着泪笑了一声,“呵,我曾听说乌鸦的故事,还以为自己也能有那样的幸运,看来是我自作多情了。”抬手抹了一下脸,仍旧笑着,“不管叔叔是真的没有过,还是为了前面那些冠冕堂皇的理由,既然叔叔说没有,我又怎能强求。”

    秦书生心里拧着个的酸,放柔了声音,“抱歉了,长安,我的心思,离开之前那首诗里,已经写得清清楚楚了,后来那些怕是让你有所误会的诗,并不是我写的。”

    “我知道,是我自己写的。”

    秦书生讶异错愕,“你自己写的?”

    “夜里睡不着,就起来给你写诗,写了还是睡不着,便再起来照着你的字迹写一首回诗,当是你写给我的,读着这样的诗,才能在快天亮的时候,得一个时辰的安眠。”季长安说得楚楚可怜。

    秦书生都要被她说得掉下眼泪来了,要不是俩人中间差了这么些年月,要不是她是季白眉的闺女,该是多么好的天赐良缘。

    秦书生心里想,尚未开始便害你这么苦,哪还敢造次。

    嘴上却说,“是秦某唐突,不该害大小姐误会。”

    “如此我也明白了,等会墨师傅和灵岳回来,我们就该回去了。”

    两人不再说话,天色暗了下来,秦书生在夕阳余晖中,默默地陪季长安坐着。

    再说跑到谷里去溜达的那三个人,小玖没走多远便不肯走了,说小姐在里面,我不能走远,得在这守着。

    只剩下师徒二人在这山谷里慢慢走,边走边聊,“也不知道他俩人谈得怎么样。”走着走着爬上一道小山坡,这山坡想是不常有人来,积雪还在,薄薄的一层蒙在坡上,没有任何脚印破坏,显得此间十分安静,到了坡顶往下望,白茫茫的春雪地上,有一个宽敞的亭子,亭下站着一人,披着墨绿色的大氅,在一张桌子前,手里拿着笔,时而低头在写着什么。

    他好像有点冻脚,正翘起一只脚,脚尖朝下,往地面磕一磕,一会再换另外一只脚磕一磕,亭子外面有一个人,半大孩子,正在打拳,不知是什么拳,很久才出一招,动作十分缓慢,那亭子底下的人,写了一会,搁下笔,去那半大孩子旁边指点几句,然后再回来接着写。

    墨良辰问灵岳,“这位是你的朋友么?”虽然是明知故问。

    灵岳清浅一笑,“算是吧。”

    “那你叫他聊聊,我往后面去逛逛。”墨良辰说着就往后隐退,凤灵岳站在坡顶静静地看了施即休好一会,直等到即休无意间抬了一下头,往坡顶上看了一眼,又低下头用没拿笔的手揉了揉眼,仿佛觉得自己出现幻觉了,过了一会又抬头看,发现那人影还是定定地站在那,便叫那孩子,“十郎,十郎!你转过来,看看坡顶上有人吗?”

    十郎转过身,用力地睁了睁那双小眼,即休看着他那仔细分辨的样子就觉得够呛,还感叹自己现在这么厉害,能思念化影了?

    若是幻影,只能远远地看,不能走近,怕一走近,就散了。

    十郎看了一会,慢吞吞地说,“那不是有个姐姐站在坡顶上!”

    即休似是不信,“认识么?”

    十郎摇头。

    即休猛地撂下笔,“十郎自己玩吧!”撒腿就往坡顶上跑,身后留下一串长长的脚印,一边跑一边喊,“小七!小七!是你吗?”

    等跑到坡顶上了,那人影还不散,心里却疑惑着,这怎可能?心脏通通地跳着,站到凤灵岳面前,眉眼都要挤到一起了,“小七,你怎么来了?我不是要死了吧!”

    凤灵岳一见他这疯癫模样,顿生烦恼,故意拉着脸不笑,“我来了你怎么就要死了?”

    “嗐,我前几天乌鸦嘴,说要是你来看我,死了也值!”

    凤灵岳在心里憋着笑不让他看出来,只说了一句,“幼稚!”

    施即休再上前两步,“快说说,是不是专程来找我的?”

    凤灵岳冷哼一声,“找你干嘛?是第三庄季家的千金来找秦大哥,我一路护送过来——”,怎料话还没说完,即休全身突然紧绷起来,一把拉住凤灵岳拽到自己身后,差点把人耸倒了,凤灵岳吓了一跳,只听即休暴喝一声,“什么人?出来!”

    即休的身体本能地感觉到危险,就在不远处,有一个高手盯着他们,身后凤灵岳赶紧把手臂挣脱出来,“施即休!又发什么疯!那是我二师父!”

    墨良辰在远处闪了身,朝着他们招了招手,然后又往别处去了,即休这才松懈下来,“你从哪里找到这么厉害的师父?”施即休那一日在烟霞,只顾着打架,根本不记得墨良辰。

    凤灵岳从即休身后出来,开始往坡下走,施即休这个人,想跟他好好说两句话都不成,一惊一乍,而且不能给他一个好脸色,特别容易蹬鼻子上脸,凤灵岳假装不快,“你管我哪里找的。”

    即休像个毛毛虫似的跟着,“你要学功夫,我教你呀,找那老头干什么?”

    凤灵岳闭紧了嘴唇,知道要再说下去,即休嘴里不定说出什么奇怪的话来,索性不答。

    下了坡,迎上了墨良辰和小玖,一齐往秦书生那边走去,进了屋,天色昏暗,那俩人坐在朦胧的暮色中,气氛有些古怪,见这些人进来,季小姐说,“墨师傅,灵岳,我和秦叔叔已经谈好了,要说的话已经说完,辛苦两位,我们这就返程吧。”

    秦书生坐在椅子里十分难受,不是他赶人走的么,这会儿听了人家说要走的话,心里又难过。

    施即休第一个不干了,“不是刚来吗?怎么这就要走呢?好歹……”即休委屈的眼神望着凤灵岳,“好歹留一宿……说说话也行啊……”

    巡逻的祥娃突然跑进来,打破这诡异的气氛,祥娃神色慌张,“秦大哥,来人了!”

    众人全都望向祥娃,秦书生腾地站起来,“什么人!”

    还不等祥娃回话,屋里铺进来黑漆漆的一群人。

    秦书生赶紧上前两步,握住来人的手,叫了声,“老季!”

    那季白眉一张圆脸扭曲着,可见是一路带着气愤奔波而来。

    原来季长留回去之后,说没在蝴蝶谷找到季长安,季白眉不信,派人继续四处寻找,自己在庄子里坐不住,生意也没心思料理,一应全丢给长媳,自己带了人,亲自往蝴蝶谷来,这一进来倒是好,抓了个现行。

    季白眉挣脱秦书生的手掌,眼里神色阴郁,往季长安跟前来,季长安慌张站起,叫了声,“爹爹!”

    季白眉脸上像有一把火在燎着眉毛,眉尾翻翘,举起手掌二话没说,一个介天响的巴掌落在了季长安脸上,季小姐身娇体弱哪受过这个?被打倒在地,头砰地一声磕在一旁的案几角上,残阳映照下,季小姐只剩下一个剪影,脸上留下一行水渍,汇集到下巴上,滴落在地,不知是血还是泪。

    季白眉一声暴喝,“你还要不要脸!”

    季小姐伏在地上一声不吭,灵岳使劲摆脱即休的拉扯,走上来蹲在季长安身后,伸手撑住季长安的胳膊,才发现她的手臂在剧烈地颤抖。

    秦书生和墨良辰一并抢上前拉住季白眉,怕他再动手,俩人一起开口,墨良辰说,“有话好好说,怎么就知道打孩子!”

    秦书生说,“老季!你不要冲动,我与长安已经说好——”

    季白眉再一次挣脱秦书生的手掌,“说好什么?秦掌门!你没有当过父母的,你可知道我这心里是什么感觉?”季白眉紧着脸,手指戳向自己胸膛,“我心如刀割啊!你知不知道什么叫心如刀割?”

    秦书生一时语塞,他也曾心如刀割,但不是这么个割法,此刻他隐约有了一点感觉,老季的反应不过分,也只能承受着他的怒火。

    季白眉在初临的夜幕中,一对眼白倒是十分明亮,声泪俱下,“那是我十几年日日夜夜捧在掌心的明珠!她竟然为了你,这么的糟蹋自己,她糟蹋的是我这老父亲的心啊!”

    没人敢进来点灯,一群人就在模糊的暗影中,隐藏着自己的情绪,暴露着各自的脆弱。

    季白眉接着泣诉,“她娘走得早,我一个糙汉子又当爹又当妈,生怕她有一顿吃不好睡不香,怕婆子们伺候不好,日日亲自关照,我给她锦衣玉食,教她诗书礼仪,我怕她受一丁点的委屈,她倒好!她这样报答我!她要是看上个随便什么混小子也就算了,可是为什么?为什么是你呀!秦神秀!”

    季白眉哭得喘不上气,秦书生也只是能在一旁陪着愁苦,“老季……”。

    季白眉在地上转着圈哭,哭着哭着又笑了,“这是天道报应吗?啊?是我自己引狼入室!我罪有应得……”

    季白眉转过身,朝着秦书生叩首,“秦老弟!当哥哥的今日求你!”季白眉说着竟然要给秦书生跪下去,却被秦书生一把拦住,满脸忧愁,“季兄有什么吩咐,秦书生无有不从,你只管讲!”

    季白眉眉目恳切,“照理说秦老弟对第三庄的恩情,季某该永世铭记,他日若有所需,我老头就算用命报还也不为过,但眼下……今日我带走长安,往后我们姓季的,再不进你蝴蝶谷一步,你也别再去我第三庄,江湖行走,若有见面之日,我们姓季的先退避十里,你我就此,不复相见,恩断义绝!”

    秦书生不知不觉就松开了扶住季白眉的手,季小姐也扭转过身,多少惊愕的目光汇集在他身上,秦书生也没想到会是这样一个唐突的结局,望着季老兄那乞求的眼神,此一刻,他仿佛也知道了什么叫心如刀割。

    秦书生别无选择,紧紧地抿着嘴唇,咬出一字,“好。”

    秦书生背过身去,抬头望窗外松枝,在夜风下摇曳,强定着心神,“即休,掌灯,送客!”声音里一片死寂肃杀和绝望。

    施即休悄咩咩地招招手,有人进来点上了几盏油灯,众人的表情都已经收拾好了,门口第三庄的人,分成两列,中间留出一条通道来,季白眉朝着秦书生的背影,深深地鞠了一躬,起身后拖着沉重的步子,走到季长安身边,伸手拉她的手臂,“长安,起来,回家。”

    季长安脸上泪刚刚干了,痕迹仍在,额头一点血迹,一旁凤灵岳用力扶起大小姐,眼看着季长安就要站好了,凤灵岳无意间对上了季白眉一眼,刹那间身如针刺一般,凤灵岳惊叫了一声,松开了季长安的手,急急地往后退了几步,直到后背撞在了墙柱上,手里胡乱摸来了块景观石,朝着季白眉就扔了过去。

    仿佛受到了巨大惊吓,在场众人全被这变故惊到了。

    凤灵岳像是突然陷入癫狂,不管手里抓到什么东西,都疯狂地往季白眉身上扔,手边没东西了,便手脚挥舞着往季白眉扑过去,嘴里大喊,“杀了你!我要杀了你!”

    秦书生转身喊,凤姑娘你怎么了?

    季小姐来不及顾自己的悲伤,关切地问,“灵岳怎么了?”

    老墨也试图靠近,“灵岳!”

    即休更是两步跨到了凤灵岳身前,将她拦腰抱住,“小七!你冷静些!”但是没用,凤灵岳仍然奋力往前扑着,明明是睁着眼,但是怎么叫都叫不醒,别无办法,抬手按住她后颈,轻轻施力,凤灵岳终于慢慢地垂下了手脚,闭上了眼,安静下来,头耷拉着,挂在即休肩头。

    即休将她翻过来,横过抱着,转身就往出跑,后面跟着一串人,即休一路跑到戚风阁,那是施即休的住所,在半山腰,虽然也是和秦书生那差不多的木头屋,但是封闭严实点,多少比坡顶祥风苑暖和些。

    即休将凤灵岳放在自己宽大的榻上,急急地握住凤灵岳的手腕,凤灵岳此刻闭着眼,虽然看着安静,脉息却不平静,仿佛大河奔流,但即休不会看病,急得抓耳挠腮。

    忽然身后说,“我来!”

    是墨良辰,即休赶紧让开,墨良辰坐在榻边竹凳上,三指搭住了凤灵岳的腕脉。

    季小姐也想留下来,凤灵岳一路护送她来到这,已经有了些情谊,但是她爹不肯,硬是让小玖陪着她,手下护送,先行出谷。

    季白眉留了下来,与刚刚说好了要绝交的秦书生两两相对无言,秦书生觉得尴尬,又有这么多人在这守着,便说,“我去叫人准备些饭菜,有什么情况,你们再叫我。”

    只剩下墨良辰、即休和季白眉三人。季白眉站得远远的没有靠近,如有所思的样子。

    墨良辰号了一会脉,转过头问即休,“这孩子这样的情况不是第一次了吧?”

    即休赶紧点头,“上回在烟霞,我们被困一处四周都是白玉的迷宫中,她有过一次,那次便像发了疯似的要杀我!再上一回……也是要杀我。”

    墨良辰扭着眉头思索,“灵岳她气血不畅,心口淤堵,以致神志错乱。”

    即休又点头,“佛医门的欧阳掌门给看了一次,也是这么说的,说她心头有事郁结成疾,需得将这事破解,才能得救,二师父您厉害!”即休不敢造次,这个二师父,一呼一吸间,大气天成,蝴蝶谷没人是他的对手,包括他施即休。

    墨良辰转过头打量施即休,“别担心,不是要命的病……你认识灵岳很久了?怎么称呼?”

    即休忙扣手,“晚辈施即休。要说认识,十几年也有了,她两三岁时候我就认识她了。”

    墨良辰点了点头,忽然眼睛亮了亮,温和了许多,目光里有许多赞许,“我猜测她这执念,和你有关系。”

    即休一脸疑惑,“和我有关系?”心口突然一阵发紧。

    墨良辰说,“要不然怎么一直要杀你?你可能想起你们一起经历过什么事情,让她感觉受到了伤害的?”

    即休翻动着自己的大脑,一起经历过什么事,好像没什么事呀,又好像有许多事,一下子也想不出个子丑寅卯,墨良辰提醒,“也许这事不光和你有关系,和老季也有关系。”

    墨良辰叫到,“老季,过来!”

    季白眉缓步走上来,即休让了个位置给他,自己站在墨良辰身后,季白眉落座,一言不发地盯着凤灵岳,嘴里好似无意识地说,“我并不认识这个姑娘。”

    墨良辰眼神在季白眉身上逡巡,“她是姜儿的孩子,你这样盯着她看,可是有什么不妥?”

    季白眉转过头,惊疑道,“凤姜儿的孩子?是姜儿和他的孩子?”

    施即休听得一头雾水,他?谁?墨良辰笑笑,“你也觉得像?”

    季白眉伸手一拍自己的脑门,“要说我和这孩子有关的事情,只有一件!”说着抬头望向施即休,施即休在和季白眉目光接触的一刻,突然想起了一件事。

    事情发生在施即休变成通缉犯的半年前,那时候他还完全不知道自己要变成个通缉犯,也完全没有预料到往后的生活会是这个样子,那时候他意气风发,在太师府的风头比容正言还要盛。

    季白眉长吸一口气,缓缓诉说,“大约从十年前开始,我和汴京容太师府开始往来,这些年生意做得顺利,一方面靠当年江湖上的这些好朋友,一方面靠我们一直打点太师府的关系,打点得好,各级官府都照顾我们。我算算那是哪一年?”

    季白眉低头想了想,“甲申年冬天,我按惯例亲登太师府送些年节上的孝敬,那次容太师在他府里花园见我,太师府真是阔绰,冬日院子里竟还引了温泉水养着锦鲤,太师和夫人在鲤鱼池边喂鱼,我在后边等着召见,等了好一会,太师叫我过去,我在台阶下边行礼,那位夫人和太师一起转头看我,竟然是姜儿!”

    “姜儿啊,她笑盈盈地看着我,和从前没什么变化,还是那么明艳动人,可把我惊得,都说不出话了。想来那时候,太师可能已经把我的惊骇看在眼里了,姜儿倒是神态自若,说既然老爷有客,她就先回去了。之后我和太师过了旧日礼仪,但那一日我总是心不在焉,我其实很想见一见姜儿,单独跟她说几句话,问问她当年发生了什么事?她又如何变成了容太师的……妾室……”

    墨良辰问,“姜儿成了容寿的妾室?她那么高傲的人,也愿意这样?”

    季白眉说,“哎,世事难料呀,知府大人家里的千金小姐,在汴京城这样的地方,什么都不算,便是妾室,也算她高攀。我那年冬天花了很多银钱,才逐渐打听到,容太师有四位夫人,姜儿行四,那年我送了很多东西到丞相府里,还送了四颗天下难得至宝——北珠——到太师府,我想着总有一颗能落到姜儿手里,要是问起来,人家肯定告诉她第三庄姓季的送来的,我盼她能知道我想跟她见个面。”

    季白眉抬头望即休,“许是姜儿果真知道了,便派人来给我送信,来的就是这位小哥,约我在城郊缭花台见面。”

    墨良辰并不惊讶,他早知道凤灵岳父亲是容寿,这位小哥两三岁上就认识了凤灵岳,一定是与丞相府有渊源的人,即休点头,接话说,“凤夫人叫我去给季庄主送信,本来万般小心,但是还是给容寿知道了,当时我并不知道消息泄露了,就在凤夫人和季庄主见面的三天前,容寿给我派了任务,要离开汴京,我去告诉凤夫人,夫人说无妨,便叫我的一个心腹的副将叫丁佑的跟着夫人去,丁佑是我多年自己培养起来的人,觉得可靠,我跟夫人说,这次任务要是快,在她们见面那天我就回来了,夫人告诉我要是赶得上,就去缭花台接她回府。”

    季白眉又接着讲,“那天是腊月……十八,我早早地就去了,姜儿就一顶小轿子,轿夫和那个护卫都停得远远的。”

    墨良辰说,“姜儿都和你说了什么?”

    季白眉回忆着,“姜儿不肯跟我透露她自己的情况,一直在问我,当年是不是我陷害了阿慈,我承认了,姜儿险些崩溃,她对着我大发雷霆,揪着我的衣襟捶我,骂我忘恩负义,薄情寡义,卑鄙小人——”

    墨良辰略有些尴尬,“这些不说了,然后呢?”

    季白眉觉得眼前一片花白,仿佛又回到了那时候,一下子楞在当年的场景里。

    见他不语,施即休就接话,“接着丁佑那个小人!朝着凤夫人放了三支冷箭,箭箭都中了凤夫人的后背心。”即休捏紧了拳头,指节咯咯作响。

    季白眉低下头,“姜儿倒在我怀里,怨恨的目光看着我,嘴里往外吐着血……”

    墨良辰突然觉得气血凝滞,一口气提到了嗓子眼,抓住季白眉的手,“姜儿她……她……死了吗?”

    季白眉不说话,倒是即休说,“当时并没有死,后来才死了。”

    墨良辰突然提高音量,看着即休摇头,“不可能!灵岳跟我说,她父母健在!”

    即休好像突然间明白了,凤灵岳憋在心里的那口血是什么,他眼神突然落寞起来,长长地叹着气,“我当时刚好回到汴京城,便依约去缭花台接凤夫人回家,我明明看见了丁佑出手,但是距离太远,我甩出佩刀,也还是没拦住他,就差一瞬,我就能将夫人救下来。当时我正要过去看夫人是不是还有救,却听见脚底下有人呼救,我低头看,正是灵岳,她被两个婆子按在地上,哭得像个泪人,才十岁的孩子,那么小一个,在地上苦苦挣扎,我把那两个婆子打晕了,带着灵岳到了凤夫人身边,我气得要去杀丁佑,夫人不让我杀,让我去问话。”

    “丁佑被我一吓,什么都肯说,原来他临行之前秘密地领了容太师的命令,容太师说……都以为他没听说,夫人嫁过来之前有传言说她与江湖人士有染,这些年相安无事他便没有再提,容太师那天见了季庄主第一眼,便看出他有问题,知道他从前也是江湖上浪荡的人,心里便以为……容寿交代丁佑,要是这两人过从亲密,不必回报,直接杀了。”

    “丁佑再没什么可交代的了,我揪着丁佑的头,一刀就斩断了他的脖颈!”即休想起那天在烟霞,凤灵岳说他这样杀了人,他还没想起来,还说他杀人的时候,有个圆脸的老头也在场,可不就是季白眉么!

    即休说,“夫人喘息将尽,箭入肺腑,无法生还,她告诉我把她带到一个地方,是个道观,还叫我去请了一个人回来。

    墨良辰仍是不信,“就再没救回来吗?那灵岳说的仍然健在的母亲是谁?为什么那天灵岳也在缭花台?”一连串的发问。

    再往后的事情,季白眉知道的就不多了,他摇头,“我后来不知道那些事情了,我也跟着护送他们回去,姜儿没再和我说什么,就让我走了。”

    即休接着说,“灵岳说的娘,不是凤夫人,是灵岳的小姨,便是凤夫人让我请回来的那个人,小姨和凤夫人身量几乎一样,长相也有几分相似,便是小姨伺候着凤夫人走完了最后一程。我后来也审问了那婆子,容寿怀疑灵岳不是他的孩子,而是季庄主的孩子,容寿口口声声骂季庄主是奸夫,婆子接收到的命令是,如果夫人被杀了,便要把灵岳也就地处决,尸首都不要带回来。”

    墨良辰眉眼颤抖,“他这样狠的心!”

    即休说,“我当年也一直以为季庄主真的是夫人的旧情人……看你们说,是另有其人?你们怀疑小七是凤夫人和谁的孩子?”

    墨良辰说,“神农教陈教主,是当年姜儿心上的人,灵岳和阿慈长得很像。”

    即休心里像登时空了半截,强自镇定,他猛然间又想起一件事,赶紧说,“两位前辈!我突然想起一件事,这个事情发生的前两年,凤夫人曾经派我暗中去打听一下,有没有陈慈悲这么个人,我趁着出去办差去打探过了情况,回来了报告给夫人。”

    俩人一齐问,“她怎么说?”

    “夫人说,断了条腿没关系,活着就好。就这么一句,夫人往后再也没提过只言片语。”

    那俩老头都沉下了头,不知各自在思索着什么,少倾,墨良辰抬头说,“再后来呢?怎么了?”

    即休说,“我在那道观陪了夫人她们几天,那几天灵岳日日哭得撕心裂肺,真真可怜,道观是一位女道长,应该是夫人的好友,夫人临走前,交代小姨,要照顾灵岳好好长大,若是不能,她交代我把灵岳带走,好好照看。”即休恨着声道,“都怪我!后来自己出了事,这些年就顾着在这里做个缩头乌龟,一次都没有去找过她呀,还说什么照看!”

    “然后夫人就让我走了,怕我回去晚了,太师起疑心。临走的那天,夫人交给我一个‘丁佑’,我没多问,但是……那和真的丁佑一模一样,我都分辨不出!但我知道,丁佑被我砍了头,怎么可能再有一个丁佑呢?我看着夫人咽了气,才和丁佑各自去给太师回话,我只是回了太师交办的任务,别的什么都没说,夫人叫我就这样回。后来我问‘丁佑’,他说他回的是,夫人只是远远地和季庄主说了几句话,他被夫人发现了,婆子和小七也被夫人发现了,夫人生气了,他经不住拷打,便什么都招了,婆子们也招了,夫人带着小姐住在了符江观,不打算再回太师府了。”

    “后来发生了什么我就不知道了,直等到过了两个月后,太师架不住了,让我和他一起去符江观接夫人回来,我看到夫人又活了!小七也不再痛哭流涕,她两个就像什么也没发生过的样子,跟着太师回了府,但我知道,那个人已经不是夫人了,虽然她和夫人一模一样,但是她是小姨。”

    墨良辰低着头,几滴清泪洒在手指尖,他搓着那泪花,低低地自言自语,“能把人易装得一模一样,是阿慈教她的手艺,姜儿……姜儿她……到底还是去了呀……”

    即休突然又想起一事,“季庄主!二师父!夫人临走前,给了我一把刀,让我妥善珍藏,夫人说要是有一天,太师府容不下灵岳了,让我把那刀给她,我怎么……我怎么给忘了!”

    墨良辰忙问,“刀在哪?”

    即休说,“在玉鸯潭!我这些年没用,一直埋在玉鸯潭底,离这里……大概一天半的路程来回,我去取来!二师父还请照顾好灵岳!”

    还不等墨良辰应,即休已经消失不见了。

    躺在榻上的凤灵岳眼睛开始不安起来,眼球在眼皮下来回地转动,仿佛沉入深深的梦里,但这个梦,可不是个美梦,那是个埋藏了多年的噩梦,今夜全都回来找她了。

    她仿佛又回到那段日子,她瘦小的身躯被两个粗使的婆子扣着肩膀,压在冰凉的地上,枯草扎着她的脸,地上还有细碎的冰碴,在她脸面上融化,她挣扎着,婆子却堵着她的口鼻,她看见娘亲和那个圆脸的男人撕扯着,娘亲仿佛十分伤痛。

    她想喊,但是她喊不出来,她亲眼看着三只飞矢从地狱而来,直直地扎进娘亲的后背,娘亲扑倒在地,她想站起来,那婆子放开了她的口鼻,开始死命地掐她的脖子,她用尽全力只喊出了一声,施偌哥哥从天而降,把她拉起来了,她用满眼的泪水看着施偌,心里就一个死灰般的念头,他为什么不早来哪怕一秒钟,也够了!

    梦里娘亲一直在叫着她,小七,小七,小七,那是只有娘亲才会叫的小名。

    娘亲临走的时候对她说,从此以后小姨就是她的娘,她要像从来没有失去过娘亲一样活下去。娘亲的坟就在道观里边,深深地埋在地下,地面上没有包,娘亲的牌位只写了一个‘亲’字,她跪在那牌位前,小姨已经用尽了所有的方法,她就是不肯叫她一声娘,只肯叫小姨,哪怕小姨顶着一张和娘亲一模一样的脸。

    那张脸,她一看就觉得疼,但是忍着疼,她也想多看两眼,越看越疼。小姨气得拿着柳条打她,喊着,“叫娘!”

    她单薄地缩在地上,和着鼻涕眼泪叫,“小姨……”

    小姨也觉得疼,扔了柳条,抱住她,俩人放声痛哭。日复一日。汴京传来了消息,容太师已经启程往道观赶来了,时间不多了。

    小姨说,“这就是你娘亲希望你走下去的路,但是你要是真的不愿意,小姨就带你走!我们能跑到哪算哪,跑不动了,咱俩就死在一块!”

    道长给了小姨一粒药丸,说可以封住小孩子那些伤痛的记忆,她可能会忘掉这一段,永远都想不起来,小姨不想骗她,小姨拿着药丸问她要不要,凤灵岳在娘亲坟前哭完了最后一场,拿着那药丸,放在嘴里,径直地往下咽,憋得咳出一口血,但是她没把那血吐出来,跟药一起,咽下去了。

    凤灵岳很久没有睡过好觉,那一夜睡得竟然还不错,醒来了,看着守在床边的小姨,轻易就叫了一声,“娘。”

    小姨背过身去抹眼泪。

    凤灵岳把有关于那一段的所有爱恨、愤怒、恐惧全部埋葬。只剩下些许模糊的感觉,她记住了在场的每一个人,把每个人都恍惚当做仇人,却忘了真正的仇人是谁。

    而这一切,在这一夜里,完完整整回到了她的梦中。

    凤灵岳今年十八了,八年之后再来消化这伤痛,比十岁的时候,多少容易一些,她明白了逝者已矣,再怎么纠结,也无法逆转时光,小时候只知道妄想,不放过,去了的人还会再回来。

    墨良辰在她榻旁哀叹,为何阿慈是这样的命运?为何姜儿是这样的命运?为何这孩子,还是这样的命运?季白眉陪了他许久,墨良辰说,“老季,你回去吧,你不要再打孩子,孩子娘也不在了,也是可怜的,这一切就到此吧。”

    “诶,好,你不跟我走么,老墨?”

    “不了,我在这看看,要是这孩子没事,我也得去跟阿慈说一声。”屋子外面夜莺啼了两声,墨良辰的身影看上去落寞寂寥,就像一声长长的哀叹,那苦闷沉重地压在他的肩背上,让他直不起腰。

    天还没亮,凤灵岳从那场反反复复循环着的长梦里醒来了,她呆呆地睁着眼,一眨,眼角就滑下来一行泪,她抬手抹去,又带出来一行,擦不尽。

    墨良辰哑着嗓子说,“灵岳,孩子啊,好些了吗?”

    凤灵岳只是流泪,不做声,忘掉的所有事情都想起来了,也想起在山洞和在白玉棺的时候,她全身冰凉,即休怎样把她紧紧地抱在怀里给她温暖,怎样看着她静静安眠,怎样把她背在背上,拖着那伤体,一步一步走回去;怎样在挨了自己当胸一剑之后,在海水里泡了半晌,还是用着最后的力气,把她托到了海面上,眼泪更加止不住。

    凤灵岳说,“二师父,我有些饿了!”

    墨良辰听了这句很高兴,赶紧应着,匆忙起身去给她找吃的,好不容易找到一盒子好吃的带回来,盯着空空如也的床榻,深深地哀叹一声,“怎么跟他一个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