非标准侠客行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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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章

    胡千斤收到消息的时候,气都喘不上来了,险些当时就噎过去,手扶墙,捶胸口,几乎吐血,胡千斤费尽力气,得到了一个火塘,凭什么他沈西楼动动手指,就拿下了整个玄雅堂?

    晚上胡千斤把珑璟的肩膀咬得流了血,恶狠狠地问,“明日宋依稀和沈西楼是你的主子了!你是不是要和他们好了?啊?你是不是要跑到沈西楼床上去献殷勤了!”珑璟双眼惊恐流泪,胡千斤一把掐住珑璟的脸,“你说话呀!被我猜中了是吧!你这个贱人!”

    珑璟的心一层一层地冷下来,但是珑璟知道,这是黑夜,等到天明,胡千斤这癫狂劲过去了,他就又会变成那个温文尔雅的贵公子,他再说两句软话,珑璟就又原谅他了。

    陈慈悲也很伤心,他让胡千斤务必要把蒋玄武的尸身拉到烟霞来下葬,他好能去时时祭拜。自从宋依稀和沈西楼的信到了烟霞的那天起,墨良辰就跟陈慈悲拉下脸来,不再和他说话,最后一次交谈,墨良辰说,“要是没有你的指示,西楼敢杀老蒋吗?”

    陈慈悲说,“阿良!你不明白?玄武他要拆家散伙!要是留着他,有一天他要把神农教败祸光了!”

    墨良辰完全不能理解,“你还记得十年前咱两个为何吵翻了?”

    陈慈悲垂着头,声音都低了,“记得,你觉得我对季白眉和玄武不公,可是阿良,我不能只想着对他们俩公正,我得考虑整个神农教——”

    墨良辰瞪着他,“好像只有你深明大义!”

    从那以后两人已经十来天没说话,虽然墨良辰没有像上回一样愤然离开,但是两人之间的关系已经接近冰点,直到有一天,陈慈悲讨好着对墨良辰说,“阿良,我知道你心里仍然气恼着我,我现在没法让你理解,也许咱俩都需要些时间想想,可是眼下有件事,你还是得管,灵儿去汴京了,那地方危险,她不想看见我,想托你去看看,我怕她——”

    墨良辰也巴不得找个机会去躲一躲,要说这世上还有个人让他挂念,便是这个教了十来天的徒弟,眼下有机会,他赶紧就应了,“知道了,我这就去。阿慈,你也好好想想吧,这么多年的兄弟到今日,多么不容易。”

    陈慈悲没再反驳,“诶,好,我再反思反思。”

    墨良辰轻装快马,一路南下汴梁,而此时施即休已经在汴梁如火如荼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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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施即休跟着卜言行,回到了那个他已经逃离了八年的汴京城,离开胥蒙山后,越走越热,即休甚至想打个赤膊,但是卜言行对这酷暑却不以为意,仙风道骨,能耐寒暑。

    到了汴京城,施即休的眼睛睁得溜圆,止不住地四处看,一双眼不够用。

    汴京依旧繁华,从前的格局大体没变化,只不过各大主街两侧的店面更改了好多,虽然樊楼望楼都还在,但是卖点心的茶铺子比从前可是大变样,不仅多了许多,而且形式各异,异彩纷呈,街两侧流动的小摊贩也十分兴旺,吆喝声不绝于耳,番邦的商客也不再是珍奇的景观,满大街都是,路上行人的衣饰也早已不是当年时兴的模样了。

    即休从前爱去的邹氏茶馆,当年可是在汴京开了十几家店铺的,如今却东十字大街走到了头,都没见一个,如今红火的,是一个李氏,邹氏关了门,原址上开了胭脂铺子,离老远都能闻见脂粉味,甚至盖过了对面的卤羊头。

    即休心里有种异样感觉,好像与汴梁隔了一世,又像并不曾错过分毫,还好像自己从小住了二十年的老宅子,不知觉换了新的主人,自己被挡在了门外,怅然若失之中,还有点怯怯。

    遥想当年,高头大马,意气风发,马蹄声响彻长街,所过之处都是羡艳的眼神,人人都知道他施小将军,丞相近卫,太师府的得意门生,丰功伟业,横刀塑马。

    迎面过去了一只马队,那些人恣意飞扬,目无旁人的姿态,真神气!等人都过去了,即休还忍不住回头看,他想看看,当年相识半个汴京城,如今有没有可能再看见一两个熟人。

    但是半个都没有,汴京城好像早已将他的过往,填了无名氏坟头的土,万人踩踏,化作尘埃。

    卜言行领着施即休住进了盛隆客栈,卜言行说要见过一个很重要的传信人,才能决定怎样去营救师父,即休不置可否,反正那些师兄弟姐妹他也一个都不认识,见谁也没区别。

    刚刚休息了一会,就听见卜言行在外边敲门,听声音有些犹豫,即休应了声,卜言行说,“师弟,本打算吃了晚饭再去见人,但那传信人听说你来了,等不及饭后,现在就要见面,定了望楼的秋星阁,已经在那等了。”

    即休呼地推开门,有些不悦,“他有什么消息?直接稍口信过来不行?素不相识的,吃什么饭?”

    卜言行一脸为难,“那人是师父的好友,好歹要见一下。”

    施即休半推半就,被卜言行拉到了望楼的秋兴阁,三楼的回廊绕了几个圈,越走越幽静,渐渐听不见街面上的人声了,引路的小二弓着腰,轻敲了一扇门,把即休让了进去,却把卜言行挡在了门外。施即休进了屋,愣了一下,那房间足有个院子一样大,桌上的菜肴足足够十人享用,即休想,这怕是师兄弟都到全了吧?也好,就见见他们,早晚也是躲不过的。

    即休很快被桌上的菜肴吸引住了目光,看那一大桌的菜:甜点有水晶皂儿、生淹水木瓜、鸡头酿砂糖、冰雪冷元子、绿豆甘草冰雪凉水,凉菜有水晶脍、辣脚子姜、辣萝卜、细料馉饳儿,热菜有肚肺鳝鱼、包子鸡皮、腰肾杂碎、羊头肚肺、赤白腰子,主食有胡饼、蒸饼、糖饼不一而足。

    即休不是从生下来就吃得清淡,最早在胥蒙山的时候,跟着师父吃得十分清贫,不知人间肉味,后来他到了汴京的时候,也是尝过天下各色美食的,离开汴京之后,突然就又觉得什么美味都没意思,就又变成青菜豆腐,饿不死罢了。

    桌上的这些菜,都是他在汴京的时候,在某一个时间段之内爱吃的东西。即休正惊讶得绕着桌子往里转,完全没留意到卜言行没跟进来。

    绕了半圈,屏风后面,站着一个人。

    就算仍然没看见,也该感觉到了,即休的脚好像突然被绊住了,挪不动步,那个人背对着餐桌,看着窗外,即休只看见一个侧背影,但他甚至不需要看到这么多,哪怕只看到一只手,一只脚,一缕头发,一片衣衫,他也认得出来。

    那人听到声音,转过身,极力压制的激动使他眉毛有些颤抖,然后他开了口,说像号丧一样喊了一声一点也不为过,“我儿啊!”

    即休听见这一声,两腿就要往下跪,用力抓住身旁椅背才稳住身形,即休空张了张嘴,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

    太师容寿。

    施即休在太师府的那七年时间,除了最初建立信任的那段时间外,容寿对他可谓十足用心,他被指派去刺杀的那个下午,容寿抱住他的双肩,眼角眉梢全是关切,万般不舍,“我儿此去一定要小心再小心,谨慎再谨慎,若无十分的把握,保自己的命要紧!”

    那时候即休十分感动。

    记得平常日子里,容寿一直对他温和亲切,什么好的都给他,吃穿用度几乎不比容正言差分毫,况且容正言还时常被容寿骂,施即休可没在人前挨过骂。

    人都以为容寿从来没骂过他,但其实也骂过。

    为了不影响在施即休容府的威望,容寿总是夜深人静的时候,让施即休跪在脚边,絮絮叨叨地骂上两个时辰。

    想起这一段,即休心里还有些抽痛,记忆中他好像也没犯过多大错,有时候或许只是说错了一句话,或者一个表情没给到位,容寿骂他骂得很有水平,没什么脏话,深入浅出,鞭辟入里,两个时辰后,准保讲得让施即休如头悬梁锥刺股般难受,无地自容,恨不得此刻一头撞死了才对得起太师爷的情深义重,见即休已经十分悔过,痛哭着承认自己的错,容寿再温言安慰,告诉即休,都是为了他的远大前途。

    容寿会细细地给他讲官场上的道理,眼下的东西会讲,那些够不着的事也讲,说总有一天用得上,谆谆教诲。容寿对他的培养不可谓不用心,要求也不可谓不高,他那时候真的是死心塌地觉得他的路就是在容寿的扶持下一直走下去,拜相封侯,妻妾成群,高阁阔院,儿孙满堂。

    然而那一天,他的人生出了岔子。

    但是不管多么忠心耿耿,凤夫人让他背着容寿干的那些事,他可一样也没少干,而且还守口如瓶。

    眼前的人一身暗金色长袍,端庄肃穆,满头银发,即休走的时候,容寿还只白了半头的发。容寿眼窝深深往里扣着,好像也并未被岁月善待,施即休控制不住地,眼角就发酸了。但是今时与往日,又有多少深沟暗藏,他又能做什么呢?

    心头江海过,最终,施即休也只是抱了抱拳,沉稳地叫了一声,“容太师。”

    容寿突然伸手捂住了胸口,好像被他这冷漠扎伤了,容寿径直走到即休面前,竟然一把将他搂住,继续哭嚎道,“我儿啊——你怎么一走这么多年——可想死为父啦——”

    即休挣扎了一下。

    容寿抱得非常紧,伏在施即休肩上痛哭了许久。

    即休无奈,只得伸手拍了拍容寿的后背,“太师不必如此伤怀。”

    容寿起了身,一脸的泪水,拉着即休的手,让他坐下来。进来了几个姑娘,为两人布菜,但即休从始至终,一口都没吃。

    即休疑惑,“太师难道知道我没死?”

    “多亏了你没死呀!你要是死了,父可怎么办啊?”容寿又哭。

    即休甩开他的手,“难道不是太师屡次派人追杀我?”

    “儿啊!我派人追你,我想着这样你就会回来找我,哪想到你这么倔强!竟然死在外面都不回来!”容寿痛心疾首,“多悬就再也见不到你了!”

    即休撇撇嘴,心说,当我是个傻子不成。

    太师挥挥手,叫姑娘们都出去,隐在暗处的朱敞现了出来,接过了备菜的活,朱敞垂着眼,施即休看不清他的表情。

    太师手抖着从怀里掏出了一张文书和一个鱼袋,递给施即休,眼神哀求着看着他,“儿啊,要真的死的是你,我怎么忍心把你挂在城楼上?那风吹雨淋的!也亏了你师父告诉我,那只是个替身,他替你死了也好,我转头就把你的死讯报给了刑部,你的案子了啦!你的通缉令也销了,这套文书和鱼袋是你的新身份,只是委屈你往后换个名字,私底下没人的时候,我还叫你即休,在人前,你就叫唐探香,是从西北边境今朝刚回朝的威虎将军!有战功!有恩赏!哪怕是官家问起来,也只是和从前的人长得有些像罢了!这样你便能像从前一样,跟在我身边,我这手边最近的一个位子啊,始终在给你留着!”

    容太师确实用心良苦,做了十足的准备,这话不知道施即休听了是否有感觉,一旁立侍的朱敞可是心下颤抖,这人要是回来了,怕不是要骑在我头上?朱敞可也是兢兢业业在容太师身边跟了七八年。

    施即休并没接那鱼袋和文书,只是把他们放在了桌上,即休低着头,太师继续说着,“你和灵岳的事我也知道了,早知道你是这个心思,何必绕这么大一个圈子?我早早地把她嫁给你,也免得我为她操心!我已经派人去接她了,你回来,我给你两个大操大办,我让朝堂上百官都来庆贺,我让整个汴京城的人都来观礼!我让你风风光光地娶她进门,宅子我都给你准备好啦!下人也都配齐了,你就等着享福!等着风光!”

    朱敞心里更苦了,倒酒的手甚至抖了一下。

    就在年初,他曾真真切切地觉得他能娶七小姐了,好像苦了小半辈子,终于要看到一点甜,但是又那样真真切切地失去了,要是问他,七小姐并不是他想娶的类型,他看不透,拿不准,但是这种被人硬塞过来,又硬生生夺走的感觉真的不妙,好像他的人生大事,自己一点都做不得主。

    即休却没有太多动容,他心里想,我和小七哪用得着旁人大操大办?我中有她,她中有我,琴瑟和鸣,于愿足已。他抬眼看了一下太师,“可是,太师,灵岳他好像并不是您的亲生女儿,您也早跟她决裂了不是么?”

    “傻孩子!这种事怎么做得了手脚?凤姜儿天天看在我院里!我怎么会让她有机会去碰旁的男人?灵岳她足月出生,没有一丝一毫的造假,夫人她不过是因为灵岳和我闹翻了,想给她找个靠背的,不至于让她一个人在江湖上飘荡,孤苦伶仃,她总是这样自作聪明!以为我不知道!你要是知道夫人在哪,你告诉她,只要她回来,发生的一切,我既往不咎!”

    即休脑子突然一炸,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太师爷说得信誓旦旦,没有一丝的怀疑,难道小七的身世,还有转折?“你可有什么证据?”

    容寿看出他疑虑,“我是曾经怀疑过小七的出身,因此做了十分详尽的调查,当年姜儿哪一日进府,我和姜儿哪一日同房,什么时候郎中诊出了喜脉,每月的看诊记录,接生的产婆,无一错漏,我便是想再怀疑,也没有任何理由!夫人她被姓陈的那个土匪劫走了是不是?你转告她,让她回来,凡事好谈,她若一意孤行,别怪我不留情面!我已经奏请官家,不日便要发兵登州烟霞,数万大军,北上剿匪,我不信拿不下他个邪魔歪教!到那时候再把她从土匪窝里找出来,可就不好看了!”

    即休一笑,陈教主成了朝廷的匪患,容太师也不是真心疼女儿,只不过当她是用来可以随便交换的工具,而且这太师,至今还不知道在她身边陪了这许多年的,早已经不是凤姜儿。

    身边换了个人,他怎么会没有发现?那可是夜夜耳鬓厮磨的共眠人啊!

    凤夫人高明,道观上接了凤扬儿回来之后,这位夫人性情大变,旁人看着没大不同,但是容寿深有感受,经历了大动荡,脾气品性发生了变化,也正常,大变他都能接受,小变还有什么不能理解的,再者,他无论如何也想不到,凤姜儿敢在他枕边大变活人。

    即休说,“太师,夫人在哪里,我不知道,灵岳你也接不到,您别想用她来操控我。您跟我说这些,都没有用,我不会再跟你走,不如我们就仔细谈谈,如何从宣静王府把我师父救出来吧,如果你也想救他的话,并且你得跟我如实讲讲你俩人之间到底是什么关系?何时相识?各自所图都是什么?我才能决定要不要去救他。”

    容寿叹了一口气,施即休变了,不像从前那样觉得他说什么都有道理,哪怕没道理,也逼着自己相信,如今,他好像明白了很多事情,不那么好控制了。

    “孩子啊,先别说这么伤人的话,难道当年不是你先背信弃义,弃我而去的吗?在你离开之前,我有哪一点对你不好吗?不过是一个老父亲疼自己个孩子的心,你怎么就如此薄情?”

    即休往后缩了缩身子,确实是他先离弃的,于是脸上现出了一丝惭愧颜色,从前容寿着实对他很好,除了那些让他心里充满羞愧自责的时刻。此刻容寿说的这些活,他看不透是否真心,但确有几分道理,于是收敛了些尖刻,低声说,“离开之前,我也没有一丝一毫对不起太师的。”

    “算了算了,要不要回来,咱们晚些再说,先吃点东西,为父要是没记错,这些都是你从前惯爱吃的,不知道你口味变了没有,来来来!”

    容寿亲自给即休夹了菜,即休耸耸肩,虽然不那样尖刻了,但身上透着一股倔强与坚决,“太师还是先说说与我师父的事情吧。”

    容寿脸上的容光与期冀暗下去些,但是也没有多么伤神,施即休来了汴京,这是他姓容的地盘,来日方长,他有的是时间和他磨。容寿放下了筷子,抬头曲起双眼,目光好像穿越了时光。

    容寿的政途一早走得并不顺利,三十几岁的时候,才算发迹起来,但这一起,就是无限荣光,扶摇直上,很快就升至知开封府,此后二十几年,历经三位皇帝当政,三次大起大落,但每落一次,便能起得更高。绍圣元年,是容寿摔得最惨的一次,也就是凤灵岳出生的那一年。

    算起来也没什么了不起的罪过,只是过去写的两篇文章,被元祐旧党抓住了把柄,说他是王相走狗。容寿被贬出知太原府,灵岳就是在那出生的,悲苦的日子直过了八年,调来调去,总不得入京,直到元符二年,上位者换了人,有了个好机会。

    新帝初始不喜爱容寿,但在贺雀的帮助下,容寿不动声色,谋划钻营,借着新帝修饰熙、丰政事的时机大展身手,投其所好,多番筹谋运作,又经两年,终于回了汴京,初始任代理户部尚书,并很快升任尚书左仆射兼门下侍郎,位极人臣只有一步之遥。

    容寿是在知太原府及永兴军的几年里,经人辗转介绍,得知了这太行山一条小支脉上的胥蒙山里住着一位老神仙,谋略、医术、数术、占卜、武术、兵法无一不通。

    那时候他每年上胥蒙山三四次,前几次都是白跑,人家老神仙根本不见他,但是容郡守真情感动上天,神仙也经不住他的软磨硬泡,终于有一天,见到了老神仙。容寿最开始几次去见老神仙,只是闲聊,下下棋,喝喝茶,带了些寻常的酒和茶,若贵重了怕吓着老先生。

    开口求人之前先攻心,把自己的理想抱负,对天下大势的判断,一样样铺陈给贺雀听,贺雀初始并不搭茬,直到容寿说到,本朝至今,也就还剩下不足五十年的寿数了。

    贺雀接了一句,“不足三十年。”

    打那以后,两人逐渐熟络起来,容寿才有机会请教贺雀,如何才能回他夜夜梦里都想回的汴京。

    后来,容氏全家人欢欢喜喜搬回了汴京。

    返京后半年,容寿又带着重病的福康公主返回胥蒙山,几番哀求,贺雀治好了福康郡主的病,于贺雀,是功德,于容寿,是功劳。容寿说汴京城遥远,往后不能时常来胥蒙山,想找贺雀老仙讨个长久的法。

    贺雀给容寿指了两个人,要是想掌控朝堂,有一个名叫何令君的职方员外郎,虽然现下官不大,但是是个有谋略之人,让容寿去结交,要是想拿兵权,贺雀又指了个人,让容寿把自己的小徒弟施即休带下山,贺雀说,“年纪虽然小了点,才十四,且养两年,将来定有大用。”

    容寿带回了施即休,七年后施即休与何令君,便是容寿如日中天的左膀右臂。

    即休听着何令君的名字,细细思索,那人是个文质彬彬的书生,比秦书生更像书生,他曾在相府宴席上见过几次,但从未说过话,何令君看人的眼神像是会说话,即休今日还能想起何令君当年经常用十分奇怪的眼神看他,但是他那时候不懂,如今想才明白始末。

    那日卜言行给他看的那个白绸子,何令君是他的四师兄。

    这一番指点过后,贺雀与容寿辞行,容寿这中间有十二年与贺雀中断了联系,直到三年前。

    那一次容寿病了,满朝文武,一众朝臣,卿客门生,全来列队探望。

    并不是什么大毛病,容寿躺在床上一一接见了登门的人,毕竟容寿病一次也不是易事,一场病好,相府恨不得再多造三间仓库,来堆放这几日的收成。

    但这其中有个不识时务的,从前是容寿的门生,叫做张经幡,是个武将。在容氏门下几年,没有太好的机会,便辞了容太师,转投了宣静王麾下。

    他来的时候,容寿本见都不想见他,但下人没拦住,让他闯进来了,他现在是宣静王的人,容寿不得不应付几句。自从八年前那事之后,容寿已经和宣静王分道扬镳,只是维持着表面的和平,这也是二人保命的法门,但日子久了,俩人就真的冷淡下来了,好像真的产生了什么隔阂。

    那张经幡哭丧着脸,哪像来探望的,跪在地上不起,抽抽搭搭,容寿强忍着怒意应付。

    也怪他那些日子疲懒,没留心看,许久才发觉,张经幡有话不方便说。那一日天晚,容寿便叫关门谢客,只留下张经幡一人。那张经幡却没有旁的话,只是开口求容寿,让他再回容府。

    容寿气得脸色发青,为他屏退了左右,谢了宾客,他竟然只是要说这个,正要发怒,却从张经幡絮絮叨叨的诉说中,嗅到了一丝不同寻常的气味。

    张经幡去了宣静王府,前几年都没什么机会到宣静王面前,就跟着一众门客做些可有可无的琐事。直到有一个机会,张经幡被派了一个看守犯人的活,本还以为是什么好差事,没想到仍然见不到宣静王,也不知道看守的是谁,在个暗无天日的地方。

    这样的日子坚持了两年,感觉不会再出头了。

    那地方三个月才轮换一次看守,这次他刚刚从地底下出来,赶上容寿生病,有机会混进容府,赶紧哀求。

    容寿觉得奇怪,什么犯人不是在汴京城刑部大牢?不是在应天府大牢?需要宣静王府亲自看押,而且看上去看押极其严格,容寿一时忘了发怒,探究起来。

    容寿半倚在宽大奢华的雕蟒金塌上,问那张经幡,“在什么地方看守?看守的是什么人?”

    张经幡跪在地上,“回太师,说不出是什么地方,从北城门出去往北约二十五里,进齐良山,行半个时辰,便是那入口,深入地下,从山腰钻进去往下大约要走半日,才到那地方,太师您说,平地上要走半日,大约也有四五十里,这往底下钻这么久,该是多深的地方?那地方有个地下的水潭,潭水中间是座……石棺,漂浮在潭水之间。我们平常都是在外围看守,说是看守,两年来从未发生过任何事情,不知道里边关着的是什么人。”

    容寿越发疑惑,宣静王府有这样的事?他不自觉地坐直了些身体,这样奇怪的事,那张经幡竟这般懵懂,“一次也没有在近处看过么?”

    “回太师,每三个月我有两次机会近前去,那石棺露在水面上的部分的两侧,有两个铁栅栏门,一个是送饭进去的,另一个是递便桶出来的,我每三个月便要排班去送一次饭,收一次便桶,只一次恍惚看见一双眼,那眼灰蒙蒙的,看不出什么奇特,再便没有别的接触了,领队的不让我们问,也不让我们看,告诉只管干好自己的差。可看好了,也没什么奖励,太师您看,这样的日子可还有什么盼头?所以才厚着脸皮求到太师门上。”

    这可钓起了容寿的好奇心,他叫人拿了些钱财珠宝给张经幡,柔声对他说,“经幡暂且忍耐,手头要是不宽裕,只管到我这里来,你是个人才,不该被埋没至此,若你愿意,帮我去那边仔细打探打探,那关押的究竟是什么人,事成之后,我调你到我府上,就跟在我手边,若是做得好,我委你重任。”

    容寿目光灼灼,仿似情深义重,那张经幡感动得伏地痛哭,不停叩谢太师恩德。

    他这一去,就是半年。

    再不来,容寿都要把这事忘了,而且那时的心情也寡淡了许多,日子久了,也就没有那么大的好奇心了,但是这次张经幡一开口,容寿就又被吸引住了。

    张经幡说,“属下听了太师的安排,这次下去,第一回送饭的时候,就仔细地往那铁栅栏门里看了看,但是并没看见什么,大约过了一个月,轮到属下去收便桶,那铁栅栏门里,突然出现了一双眼,看不出别的,只觉得苍老,但是那人开口和属下说了一句话。”

    容寿斜了他一眼,“说了什么?怎么还和我卖关子?”

    张经幡赶紧磕头,“属下不敢,那人说,‘你主子是谁?’”

    容寿倒抽了一口凉气,心想这是哪位高人?只是一个月前去多看了一眼,便知道这张经幡另觅良木了。

    容寿胸腔里提着一口气,“你怎么回的?”

    张经幡脸色一尬,“属……属下着实没料到他能这样问我,一时间没……没答出来,又怕被旁的人发现,稍一慌神,那双眼就隐入黑暗之中不见了。”

    容寿站了起来,眉头紧锁,眼珠翻转,在地上走了几个来回,对张经幡说,你告诉他。

    这一回容寿可当回事了,尽管平日里琐事缠身,但经常能从一堆琐事里,猛然间想起这一件来,算算日子,还要好久,心里又抓又痒,甚至黑夜中,容寿几次惊醒,好像那双苍老、黝黑、深邃的眼睛,隔着万千岁月,直接望到他眼前来。

    左等右等,又过了半年,那张经幡没让老太师失望,从值守上下来,衣裳都没换,就来了太师府,太师此番对他的态度又十分不同了,特别亲昵。

    张经幡说,“太师,此次属下第一次见他的时候,就和他说了,‘我的主子是当朝上书左仆射兼门下侍郎容寿’,那人也只是从栅栏口轻飘飘地瞟了他一眼,没说什么。属下心里十分惊慌,不知道说对了还是说错了——”

    容寿等不了他那慢慢的描述,“他是谁?”

    “他说,‘告诉你主子,我是贺雀。’”就这么一句,张经幡还有点心虚,不知道这一句话有没有用,低着头,却往上翻着眼睛看。

    哪想到能见到容太师如此失态的时候,容寿听了这句话,登登后退几步,险些摔在地上,堪堪落入椅子里,满脸不可置信的表情,嘴里喃喃着,“慢石先生……”

    从这往后,容寿便和贺雀说上话了,只是说得十分缓慢,半年才能说上一句,务必言简意赅,因此一切起因和过程都暂且略过,直讲要害。

    在贺雀的指导下,容寿帮他找到了卜言行,卜言行那一日十分高兴,这许多年,他们师兄弟都以为师父死了。

    容寿还用了一次机会,把施即休死了的事情让张经幡去告诉了贺雀,贺雀回了一句话,“偌儿没死。”

    容寿的心里说不上是喜还是忧,是苦还是乐。

    容寿对施即休说,“老父还能有什么所图,无非是求高位安稳,厚禄不绝,福荫子孙,你师父真是个神人,他只要愿意点拨我几句,顶得过我等凡人十年苦功。”

    即休眼神有些涣散,“太师今日所得,还不足么?”

    容寿叹了口气,两眼落寞,“我今日在这个位子上,看似天下无人能比,其实犹如日日行走在刀锋虎牙之颠,若一招不慎,将万劫不复,不能不日日提心吊胆,小心周旋,老父岁数大啦,不能再从这个位子上掉下去啦,再干几年,高位稳退,告老还乡,才是正途啊。”

    即休不能理解为何容寿如此执着浮云名利,容寿也不能理解为何施即休不要富贵荣华,终是不欢而散。

    一切谜团,全系于贺雀一身,只有把他救出来,即休心里的一千个抓心挠肝的问号才能解开,此刻他也有点迫不及待了,但是张经幡得需要再过五天才能轮岗退下来,即休只能等。

    容寿离去之后,卜言行和施即休回了盛隆客栈,卜言行没多久就睡下了,不知道施即休已经像鸟一样飞出去了。

    即休去了宣静王府,那王府和他记忆中已经有许多不同了,没点几盏灯,看上去十分破败,甚至不如寻常的富庶人家,即休心里疑惑。他还看见了宣静王,王爷站在没什么摆设的空旷的书房书桌前,提着笔,正在凝眉思索,四周的窗和门都大开着,不时有零星的下人走过。

    宣静王老了,即休想,已经不是当年的风流闲王了。王府上空兜了一圈,守备稀松,难道重兵都派去了守贺雀?师父一点功夫也不会,哪用得着重兵把守?离开了宣静王府,往北城门飞过去,出了城,上了齐良山,但是没找到任何有人守卫的痕迹,也找不到容寿转述的入口。

    三分败兴,即休扭头又回了城里,城门的守卫仿佛全盲了,看不见那只凌空而过的大鸟。

    即休路过丞相府,这里倒是灯火通明,还有隐隐的歌唱和笑声,奇怪,从前他怎么没留意到丞相府繁华的?只有一个角落黯淡无光,透露着一种格格不入的冷清,即休不知为何,就被那清冷感吸引,他低了些,看过去,吊着一盏小灯的门上写着‘流亭阁’三个字。

    即休心里突然过了一阵酥麻,这院子里只有两个姑娘,一个婆子,好像只是用来打扫和看院子的,全无戒备,想是已经许久没人打理过这里了,三个人都在各自的榻上,昏昏欲睡,即休呼地就闪进去,好像风中散梦,聚不成型,看不见影。

    即休慢慢轻轻地穿过一条回廊,找到了主屋,门关着,但是没拴,即休推开门,没一点声响,那卧房更是冷清,没有灯,只有月光铺陈而下,那月光又太轻盈,如水波动,罩在榻上,好像有一个单薄的身影,背对着月光安睡在那里一样。

    即休坐在那榻边,轻轻脱了鞋,落下了帐子,躺了下来,他细细地闻了闻那绣花枕和凉锦被,就是她的味道,即休把那锦被紧紧地抱在怀里,脸也埋在被子里面,伴着那淡淡兰香,美美地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