非标准侠客行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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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章 纸上封疆界,剑下写文章(3)

    贺雀,人称慢石先生,昏睡在施即休特意安排的一间郊野小屋里,在一座十分娴静的竹林边上,那是从前施即休的秘密基地。

    慢石先生梦里空明,没有任何杂七杂八的东西,睡得十分安稳。

    慢石先生八年困在那个石室里,没有地方能让他动的,两条腿已经细弱得和寻常人的手臂一般。肚子又有些不同寻常地肿大,看上去奇形怪状,好在一旦衣袍垂地,便全都遮住了。

    慢石先生的脸色惨白得几近透明,青紫色的纹路裸露着,眼底一片漆黑,脸颊和脖颈有黑斑,十分不均匀,是常年得不到清洁所导致的。

    脸上挂着的皮肉好在不多,摇摇欲坠,他呼吸缓慢悠长,也让人几乎觉察不到。

    他多少年没有躺得这样安稳了。

    贺雀醒来的时候,施即休赤裸着上半身坐在他榻边,右侧腰背和左侧脖颈连着肩胛骨两大片血红色的斑驳瘢痕,滋滋地往出淌着不知是血还是油的东西,见贺雀醒了,嘴角一勾,手指从贺雀腕上抬起,笑了笑,“师父,你也没有练成绝世高手呢!”

    贺雀也笑了笑,毫无血色的嘴唇咧开,露出一口乌青色残缺不全的牙齿,“自然比不得你,你这些年,大有长进。”

    即休抬了腚,跪坐在贺雀榻边,“可是师父,这可能是我此生最高的水准了,往后只会节节倒退,不知是什么人,为什么,竟然在我经脉中下了禁咒,我解不掉,师父你能救我吧?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贺雀听了这话,开始用力起身,施即休赶紧过来扶他,扶的过程中,又接连问了好几个问题,“师父,那八斗阵是你造的,为什么把自己困在里边?为何我从来不知道有这些师兄师姐?为什么拿着龙蛇令牌的人我不能杀?师父这些年去了哪里?”

    贺雀终于坐起来了,两脚垂在榻下,眼角往下掉着,隐隐微笑,手抚摸着施即休的头顶,“偌儿。”贺雀顿住了,施即休眼里像渴望数出有多少个星辰,“师父?你说。”

    贺雀移开和他对视的目光,“偌儿,师父不能跟你说假话,所以有些事不能跟你说,说了就是骗你。”

    施即休的眼光突然尖锐起啦,身体也不再依偎在贺雀身边,拉开了一点距离,“可是师父?救你出来之前,你可是说尽数如实相告的!”

    “能说的,尽数如实相告。”

    施即休仰头盯着贺雀,眼里像喷出火,“师父,我昨夜里,险些葬身火海,你怎能这样骗我?”

    贺雀又伸手,“偌儿。”但是施即休躲开了,怒道,“师父还说我来,你帮我解去我经脉里的禁制!怎么不算数了吗?”施即休眼里竖起一道高墙。

    贺雀说,“偌儿,我帮不了你——”施即休一听说帮不了,根本不听他是什么理由,轰地站起身,目光迷离闪烁地走了出去,狠狠摔下了门,慢石先生在身后极轻地叹了一口气。

    慢石先生的脚不太能走,在榻上困了六天,施即休送了很少的吃食,并且与他置气,即休重复地问那些问题,贺雀横竖一个不答了,贺雀和他说别的话,即休也一句不应,这一条倒是和从前在胥蒙山的时候一样,那时候俩人闹矛盾,就是这样,但那时候是贺雀不给施即休做饭,还让他罚跪。

    贺雀无奈地和即休说,“你这是在软禁我,偌儿,你快放了我,我要见卜言行。”

    施即休没理他,走了。

    第七日,屋子里的米粮不多了,施即休势必要出门一趟,他没和贺雀打招呼,径自把老师父锁在屋里就走了。身上的烧伤没得到救治,已经有些溃烂,疼得他十分清醒。

    施即休刚走,贺雀就起了身,慢吞吞挪到窗前,怀里掏出一只漂亮的纸片蝴蝶,迎着风搓一搓,几只真蝴蝶就飞了过来,落在贺雀窗棂外,不一会,又扑腾着飞走了。

    过了一个时辰,卜言行来了。

    卜言行倒是还不如施即休冷静,跪扑在贺雀怀里嚎啕大哭,哭了许久,才说,“师父啊——我们都以为您老不在了!差点散了!好在容相传来了你的消息,我们几人才能坚持过来啊——师父,真的想死弟子了——”说完又是大哭,贺雀好像摸着施即休的头顶一样,轻轻缓缓地摸着卜言行的头顶,那卜言行的表情,就好似看见了神仙一样。

    贺雀讲了这几日的经历,卜言行啐着唾沫,“呸!这个施偌!竟然如此大胆!把师尊软禁在这里,真不是个东西!师父,我现在就接您走!”

    贺雀摆摆手,“我这几日观他心性,和从前没什么大变,看他急切地想知道那些事的来龙去脉的样子,再观察几天,我觉得他或许可用。”

    “那就依师父的,七师弟为人,十分怪异,不可预测,别耽误了咱们的事才好。”

    贺雀却长叹了一口气,目光黯然,“他能耽误多少,倒是我,耽误了这八年,怕是追不回来了。”

    “师父别担心,这几年,我领着师弟妹们,都没闲着,该做的事情一样都没断,尤其是知道师父还活着之后,我们更加勤勉,无一日偷懒的。”卜言行好似在邀功,眼睛里闪着红光,仿佛小孩子在邀功的模样。

    贺雀果然不负他的期望,又抬手摸了摸他的头顶,“言行,多亏了你,我知道即使我不在,你也能带着大家,照着我们的计划走下去,你跟我讲讲,大家这些年都怎么样?”

    卜言行突然想起一事,“师父,旁的师弟妹们可容后再说,先和你说一件,福康公主殁了,死讯已经传回来了,宣静王府在办丧事呢。”

    贺雀眼里未见波澜,只是点了点头,“嗯,她也算死得其所,她这是要告诉我不要束手束脚,希望我能赶回来这些年的时光。我早知道……”贺雀叹了一口气,“我重获新生之日,就会是她丧命之时。”

    卜言行陪着贺雀悲伤了一会,又说,“师父当年点的几步棋,都在朝着咱们要的方向去,只是师父被困的这些年,徒儿没本事,似是有些偏颇……”

    贺雀面色沉静,不紧不慢地说,“不打紧,棋局毁了,我重新下就是。”

    卜言行点头,又跟贺雀把几年离情细细说了,直到金乌西沉,卜言行抬头看看天,不早了,就说,“师父,我得走了,我现在赶回去,许是还能在城里碰见七师弟。”

    贺雀叮嘱了一句,“你知道该怎么做。”卜言行再点点头,便走了。

    哪知施即休直到入了夜,都没回来。

    他刚一进了汴京城,就被满城悲声强行通报了福康公主的死讯,街头巷尾都在议论,施即休觉得这个名字熟悉,却左思右想得不出个结果,迷茫中随着满城的人往宣静王府的方向去,听人说才知,福康公主是宣静王唯一的女儿。

    许是施即休这些年走惯了暗道,见到宣静王府的大门,竟然吓得一身冷汗,扭头就往围墙暗处走去,翻身上了墙,往王府内院划过去。

    内院里一片素白,白纸花,白元宝,纸马纸轿子纸灯笼,凄哀哭嚎声一片,仿佛还有人在……破口大骂。

    即休循着那骂声找过去,内宅深处,宣静王站在一处厅堂的门口,一脸的黑色,背后那扑在地上大哭的女子想是宣静王妃,几乎哭断了气,嘴里咒骂不休,“你铁石心肠……你亲手害死你的闺女……她走啦……你连一身素衣都不肯为她换上……我儿命苦啊……怎么这天底下有你这样的爹……”

    那咒骂和哭喊混杂在一起,远远听来,像在唱曲。

    即休疑惑,为何说福康公主是宣静王害死的。

    宣静王不回头,脸上仿佛没有悲色,冷冷地说,“家国大义!死一个女儿算什么?寻常百姓人家,儿子都送上了战场,没几个剩下来的,他们找谁哭去?”

    那王妃手捂着胸口,继续唾骂,“我怎么就嫁给了你!你……你收手吧!你一人之力,如何与他们千万人抗衡……你不在意性命,全家老小的命你都不在乎么……我就这一个宝贝女儿啊……”

    宣静王一摔宽大的袖袍,“妇人之见!我是不会动摇的!哪怕我手里再什么武器也没有了,我也以肉身抗战到底!”宣静王的面目十分庄严。

    施即休越听越迷糊,这宣静王到底在说什么,忽听前厅有小厮来报,“王爷!官家派人来了!”

    宣静王不再听王妃咒骂,撩起袍子就往前厅去了,哪知到了前厅,根本没见到宫里派来的人,小厮挠着头,“诶?明明刚刚就在这,叫小人去通报的……”

    扭头问左近之人,没人看见那宫人去了哪里,这就离奇了,官家的贴身内宦,竟然在宣静王府无端消失了。

    而此时趴在墙头上的施即休,突然感觉到一股刚劲掌风,直袭他后背心要害,即休丝毫不敢犹豫,霎时从墙头上凌空而起,堪堪避过那刚烈的掌风。

    即休跳起来之后才开始后怕,这是什么人,根据刚刚那掌风判断,不是江湖上任何他知道名字的人,而且他居然没感觉到他来,要是刚刚稍慢一步,此刻胸腔已经碎了。

    即休回头,一瞬之间已经挥出三掌,因来人不可小觑,施即休出手就用上了神秀山,力似拔泰山。

    来人是一团白色的影子,身形快如闪电,即休甚至有些看不准,神秀山掌法一时没找准目标,临战这许多年,他心里从来没这么慌过,哪怕当时面对老丈人陈慈悲的时候,他也知道目标在哪里,只是心里清楚自己不是老丈人的对手。

    他极力压制着那惶惑,朝着隐约猜测的方向,一掌一掌挥过去,那白色的一团影子时前时后,仿佛鬼魅。

    即休极力思索,这人是谁?这功夫套路,有些隐隐的熟悉感,施即休感觉有一股真气在经脉中涌动,临行前陈慈悲帮他压制住的经脉躁动,好像被来人勾了起来,要冲破身体跑出来。但是他没法分心来想这件事,单单是脑子里过了个有点熟悉的念头,那人的一手成爪状已然滑到他面门,这一爪下去,死了倒好,不死就是破相。

    那爪已近在眼前,两人此刻几乎都悬浮在半空中,无可借力,即休抬脚往那人腰腹间踩过去,那人竟不回挡,仿佛一用力,腰腹间生出一股真气打了出来,施即休没见过谁能用腹部发功的,惊了一跳,好在即休好刚巧踩在那发力点上,被震开了去,堪堪错过那一抓。

    即休倒着凌空滑了好远,胸腹间一阵翻涌,气喘不休,用脚勾住一处高高的屋角,勉强稳住身形,厉声道,“你是谁?”

    那人便也轻轻落在与他相对的屋角上,身形高大,即休看清楚了他的面貌,那人年纪着实不小了,该是与师父贺雀相当,一脸褶子,宽脸,眼口鼻都没什么特异之处,实属寻常,唯独一双眼仿佛里面长了钉子,让人一看就心口疼,头上端端正正戴着一顶九金翻鹞帽,身穿素色劲袍,想是来参加葬礼的,但是那袍子上隐约用金线绣着龙飞凤舞,仙鹤祥云,十分考究。

    那人开口,声音暗沉嘶哑,“你是贺雀的小弟子,是我没留神,被你将他救了出去,你回去告诉他,莫再打那些祸害人的主意,我不会再让他得逞!”

    原来是师父的旧人,“前辈!传话可以,好歹报上姓名!”

    那人身影一闪,如同化作虚影,又朝施即休面门扑过来,声音仿佛还留在刚刚他站立的位置,“告诉他就行,他知道我是谁——”那声音敲在即休脑仁上,震得他头皮炸裂。

    施即休抬手格挡,两人仿佛两只在屋檐上抢地盘的鸟,打得激烈,若有人旁观,定是十分纳闷,因为根本看不清俩人的身影,也听不见打斗的动静,好像一场默戏。只有局中人才知道这看似嬉闹的表面之下,有多么凶险。

    老宫人手中突然多了一柄拂尘,尘束的部分异常的长,飞舞之间,那雪白尘束朝着施即休就拦腰扫了过来,待到眼前,施即休才看清,那尘束不是马尾那样柔软的丝线,乃是一根根极细的银链子,环环精致,带着老宫人深厚的内力,横扫千军。

    施即休不敢挡,翻身就走,同时抽出腰间短剑,用力掷出,短剑劈开霜露,朝着老宫人的脖颈飞过去,老宫人一偏身,拂尘也跟着偏了三寸,放过了施即休的死穴。

    但一转眼,老宫人只身来到了施即休面前,施即休的短剑也飞了回来,老宫人这也才看见,短剑身后一根细细的丝线缀着,转了一圈回来,细丝将他围在了圈里,正在收拢,他赶紧将拂尘回挡,那万千银链与短剑的细丝瞬间缠在了一起,施即休松了攥紧细丝的手,那柄短剑就通过一根细丝坠在拂尘尾端,老宫人一甩,十分不得力。

    不待多言,老宫人衣袖一鼓,尘束突然绷直起来,下一瞬,那短剑便连带着许多条拂尘银链一起被内力斩断震飞了,断裂的银链子一小段一小段的,连同那把短剑,雨丝一样朝着施即休飞过去,即休撩起袍子,内力灌注,一个腾空翻身辗转,将那些暗器似的银链子碎片兜了下去,短剑回了手里,袍子成了个破筛子。

    老宫人挥舞着残缺的拂尘,又欺身上前,宝器损毁,老宫人十分愤怒,拂尘上的力道一下比一下大,短剑对拂尘很吃亏,施即休不敢硬碰硬,左闪右躲,不知不觉竟被老宫人逼至一处墙角,那墙丈高,很厚实,老宫人见施即休没了退路,渐渐放松了下来,把拂尘收了,别在腰后,朝着施即休一步步走过来,“当年就该杀了你,像你这样的人,她有什么不忍心的!”

    施即休在墙角里戒备着,脑子飞快运转,当年是谁没忍心杀我?转念又一想,反正贺雀肯定知道答案,眼见不易取胜,此刻还不快跑?念头刚起,只见老宫人蹲了个扎实的马步,两手划在虚空之中,仿佛带动周围的气息都在随着他的手舞动,全身功力汇聚两掌,施即休脑子里灵光一闪,这招式,贺雀教过他。

    那是贺雀给他留过的一个难题,十来岁的时候,师父把这招式画在纸上,给他细细讲解,讲了许久,贺雀叹口气说,这罗刹令,他解不出。

    老宫人的掌却没朝着施即休打过来,而是朝天打过去,刹那间老宫人仿佛化身一个巨型烟花,将自己燃爆,青天白日,竟然晃得施即休几乎要盲目,那日光中千丝万缕五光十色的,不是烟火,而是老宫人的内力隐约化形的样子。

    施即休一发愣,被那内力击中,掀翻到高墙上,轰隆一声巨响,竟然硬生生将那厚墙撞出一个人形,施即休觉得五内已经碎得如同土渣,口鼻泛腥,七窍流血。

    老宫人收了功,好像有些用力过猛,脸色白了三分,身形晃了一下,他朝着被镶在墙上一动不动的施即休走过来,“走吧,带我去见贺雀,该了结了。”

    老宫人的手伸到施即休领口,突然觉得施即休满是鲜血的脸上,有一抹诡异的笑意。

    施即休这人有个毛病,但凡遇到自己打不过的招式,就先记下来,回去慢慢研究,总要研究出一套功夫来克他,要是研究不出来,那便日不能食,夜不能寐。若是不论内功,单从招式上,他觉得他把他老丈人的功夫也研究得差不多了,墨良辰内功比他老丈人浅一些,用招式和技巧可以克服,下次再遇到墨良辰,最起码也能跑得掉。

    更何况是师父说解不出的招式?

    那一瞬间濒死的时刻,施即休呆头呆脑,不知为何突然想起,当年他从紫微宫跑出去,出了汴梁城,城墙的守卫收到了传信,开始追击,消息越传越远,追捕铺天盖地而来,施即休纵使三头六臂,也难敌万马千军,跑到了臣宋桥头,力气耗尽,刚过了一半的桥,就气尽了,两膝磕在桥板上,身体直挺挺往前倒去。

    幸在这时候秦书生到了桥对面,秦书生大跨步上前,一把拉住了将死的施即休,身侧防如城腾空跃起,一把宽背大砍刀一刀砍断了板桥,隔住了身后追兵,追兵不肯罢休,摆阵放箭,但是施即休被秦书生拉上了马,马蹄下滚滚生烟,不知道秦书生折了多少人,夺下了施即休的性命。

    那时候也不过是秦书生和施即休刚认识了一天,见了两次面,下午秦书生去容府偷东西,险些死在里面,施即休刚饶了他一命。

    到了蝴蝶谷住下来,年年无事,外面闹得天翻地覆,但是没人能找到他,施即休花了大把的时间研究这解不出的罗刹令。

    力气没有白花,适才罗刹令起的时候,仿佛一张铺天大网,施即休知道躲不掉,他反其道而行,将全身真气,除了一小部分护住心脉之外,其余全数藏在关元穴内,闭而不发,仿佛瞬间变成一个毫无内力之人,以肉身来接罗刹令,虽然看着惨,但是本元没有受重伤。

    老宫人靠近的一刹那,看见了一抹诡异的笑容,吃了一惊,接着施即休将藏而未发的雄浑内力一掌打出,打在老宫人的侧腹部,虽然老宫人本能地阻挡了一下,但是没挡得住,因为那是他这套功夫的命门,早已被施即休参透了。

    老宫人倒着飞出去三丈远,重重摔在地上,口里也流出了血,想起身却也不能,一眨眼,施即休到了他面前,又一掌就要当面劈下,身后却突然传来喊声,脚步迫近,宣静王爷跑着来,大喊,“任大哥!”施即休回头看了一眼,扭身不见了。

    宣静王爷俯身蹲在老宫人身侧,扶起他的头,身后护卫往施即休消失的方向追去。

    老宫人眼里全是血色,拉住宣静王的宽袖,“……不必追了……追不上……”

    “老哥哥!”宣静王满眼悲戚,“你怎么样?”

    “……怕是……不太好,这些年本也就是强弩之末……”

    宣静王竟几乎垂下眼泪,仿佛这老宫人才是他新死的闺女,“老哥哥!贺雀跑了……宛平死了……你也受了重伤……我们……我们手里没牌啦!”宣静王满目愤恨。

    老宫人凄惨笑了一声,“不怕……还有……还有一张,我恐怕没法去看宛平了,你叫人送我回去吧……”

    宣静王赶快叫人,“老哥哥!万望你一定……”握紧老宫人的手,“一定护好今上!”

    悲乐不停,白日将近,天色渐浓,施即休跌跌撞撞走来走去,想找到出口,边走边感觉着,胸肺像个风箱一样的拉扯,脖颈和背后的烧伤也来锦上添花,全身上下没一处不疼的,施即休咧着嘴,品着嘴里的血腥味,这味道可是有点生疏了。

    见前面突然有两个人跑过来,即休一闪身隐入阴影中,细细看去,走在前面的一个是个长相十分俊秀的中年人,一身武将的装扮,脸上即使有四十几岁的年纪了,却仍然十分耐看,唇红齿白,剑眉星目,只是表情十分悲痛,却在极力隐忍的模样,身后一个老仆模样的人,十分卖力地追,却追不上,左右看看,压着声喊,“熊将军!忍耐啊!”

    阴影处的施即休听到这称呼,留意了起来,再端详那人面目,皱起了眉头,哪一个熊将军?看这年纪,姓熊又长得俊的将军,难道是熊和礼?探头观察的时候,那将军终于停下了脚步,胸膛一鼓一鼓的,老仆追上来,“熊将军!这是在王府,咱们可不能言行无状,况且,多少年的旧事了啊,将军怎么还放不下!”

    “就这样不明不白地死了!说是突发急症,王爷怎么会信?单是冲着这个事,咱们就应该发兵!好好的一个金枝玉叶送过去了,怎么连副……连副全尸都回不来……”那熊将军有些哽咽。

    老仆来拉熊将军的手臂,“将军啊,那是当今陛下的事,是皇家的事,咱们管不着,也不敢管,纵使当年高太后曾经把郡主指婚给您,但是后来又更改了旨意,也是没有缘分,您和郡主的缘分啊,到当年那时候就断了,您如今该记挂的啊,是咱们家的夫人和公子啊,将军可切莫让夫人看出端倪来——”

    熊将军一拳打在身旁的一颗小树上,那树干应声而断,树叶扑簌簌落下,盖住了熊将军的悲痛之音,一旁的施即休却脑子轴了起来,明明是福康公主,那老仆为何一口一个郡主?福康郡主?福康郡主!

    施即休想起来了,福康郡主是八年前容寿带着上胥蒙山来看病的那个,手脚四肢全都不好使,人抬上来的,而且还是,他施即休亲手诊治的。

    照理说施即休不会看病,但是福康郡主那不是病,是伤,是武林高手内力所伤,贺雀诊出了病因,却没法治,当年贺雀不会功夫。但是他有个武艺高强的徒弟,虽然那年他才十四岁,他为了给福康郡主诊治,差点把自己的命搭进去,那次之后,他就下山了,到了太师府,之后的两年内,容寿还带着他去宣静王府看过郡主几次,看上去郡主几乎痊愈了,没有再出问题。

    即休记得,当年来看病的福康郡主,二十左右的年纪,听容寿说,是高太后亲自指婚给时任右金吾卫中郎将的熊和礼,是个少年英雄人物,家世好,人品也佳,与郡主国色天香才子佳人也是般配。

    怎料就在婚期之前三天,公主却突发奇疾,手脚四肢一夜之间竟然都不能动了,口不能言,全身酥麻不止,宣静王妃哭得突发眼疾,高太后连杀了四五名御医竟然丝毫不见起色,到郡主卧病第二年上,当时的左相章盾不知从哪里请来一位江湖术士,擅长推拿,竟然缓解了郡主的病情,但也只是使郡主能够开口言语,全身仍然不能自己控制,接下来几年再无大的进展。

    不过这可是苦了熊将军,既然已有太后指婚,没有太后的命令,他便不能退婚,也不能娶旁人,就这么耽搁着,已经三十大几的年纪,却还是茕茕一身。

    因此那时候,没怎么见过天下事的施即休,觉得新鲜,竟然把这个事情全听进去了,连带着对熊和礼也上了心,以至于后来跟着容寿在朝中行走,碰上了还暗暗观察了一下这位将军,长得真俊。

    郡主那时候是什么病?即休仔细地回忆着,说是郡主被武林高手内力所伤,那霸道真气留在了郡主心肺之间,犹如水底机括,数年间不停发出波动,使得郡主全身一直受制于那真气,不得自主,仿佛是被一具被他人真气控制的傀儡……

    想到这,施即休突然又出了一身冷汗,不停的波动……机括……这情形与陈慈悲和他说他体内的内力禁制好像如出一辙,难道说,当年福康郡主受的伤,和他的伤一样?而当年福康郡主的伤,是他治好的。

    当年他是怎么给福康郡主治病的,他在贺雀的指导下,将一道真气缓缓推入郡主经脉之中,与那无主真气苦苦搏斗,为了不伤到郡主的千金之躯,那真气一部分反逼如施即休体内,险些丧命,九死一生,最终将那害人的真气逼出郡主体外,活了一条命。

    确实奇怪,他下山后到了汴京城,京里大事小情也都知道一些,但是没听见福康郡主和熊将军办喜事的消息,施即休的心通通地跳着,福康郡主和他的伤一样,难道是同一个人下的手?贺雀刚劫出来,福康郡主就死了,这事怎么想怎么跟师父脱不了干系,但是偏偏贺雀嘴像缝上了,任他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就是咬死不说,这好歹是亲师父,也不能对他动刑吧。

    不过贺雀不说,不代表施即休就没别的途径知道了。

    他当即不再屏气,蹭地窜了出来,鬼影一样晃到了熊和礼身侧,短剑无声息地往熊和礼肩膀上压过来,熊和礼两眼顿时放亮,退了半步,背上长刀已然出鞘,架住了短剑,却发现来者并非小可,他的剑,推不动。

    两人目光对视,即休收剑再上,眨眼间两人过了十招,身后的老奴看得眼花缭乱,声色俱厉喝问道,“你是何人?竟敢刺杀将军!来——”

    施即休手里弹出一颗小石子,打在老仆颈下方三寸,老仆一个趔趄,扑倒在地,没了声响。

    熊和礼的功夫是在军中实战磨出来的,没个正经的师父,功力不是很深厚,但是十分诡谲,十招九虚,因此能在施即休手下扛上十招,十招一过,施即休立即明白了熊和礼的套路,打了一套快剑诀,熊和礼一恍惚,那短剑架就在了他的勃颈上,熊和礼看这人身手,输得心服口服。

    熊和礼定睛看这人,一脸的血,头发乱糟糟,衣衫也都是破的不成样子,风度一点也没,熊和礼倒是不紧张,“你要干什么?”

    施即休一开口,嗓子有点哑,“福康郡主……当年的伤,是被谁所害?”

    熊和礼一惊,“你是谁?为何问郡主的事?”

    “熊将军还记得我么?我是当年胥蒙山救了郡主性命的人,我如今受了和郡主一样的伤,不知是何人下的手。”

    熊和礼似乎是在回忆,“你是……容太师府的人……”

    施即休点了点头,“曾经是。”

    熊和礼眼里放下了戒备,说,“你把刀放下,跟我来,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

    施即休放下短剑,反正即使再抓他一次,也不是什么难事。熊和礼拍拍他肩膀,低头一把拎起晕倒的老仆,转头进了一条窄路,即休赶紧跟上,窄路走了一会,又到了一处河边,熊和礼对王府的路很熟悉,走的都是避人的地方。

    翻墙而出,穿了几条小路,到了一个客栈的后门,熊和礼敲了敲门,里面有个姑娘出来开门,一见是熊和礼,赶紧行礼,又接过他手里的老仆。

    熊和礼让找了个空房,叫施即休先去洗个澡再出来,等施即休洗漱完出来,屋里已经摆好了酒桌,六个菜放在桌上,还有两壶酒。

    施即休也不客气,他确实饿了,挑挑拣拣吃了一通,熊和礼拿酒敬他,施即休本不想喝酒,但是今日之事着实令人烦恼,小七说喝酒能消愁,干脆喝一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