非标准侠客行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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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一章 好事既求不得,又留不住(4)

    那去报信的小头领不知道,有人正在他身后不远的暗影处跟着。

    费连河带了五千人去轰山,白天一直在阵前厮杀的五千伤病在城墙根安营扎寨,休整诊治,一堆堆的营火旁,士兵们卸了甲,捂着伤手断腿,哼哼唧唧,还有人在一旁闷头吃饭喝酒,夜幕下的雪色显得极亮,广阔天地,衬得这帐篷和篝火十分安静,好像士兵的思绪在流淌,问这是一场什么样没来由的仗。

    数万死伤,报的不过是汴京城高门大院暖炉旁,穿着锦帽貂裘,搂着娇妻美妾的大人物的一己私怨。

    这仗打的冤枉,士兵们有苦难言。

    夜空中忽然划过一道白影,不知道是一个人,还是雪突然大了起来,接着响起一个震耳欲聋的声音,“费连河,哪里跑!”

    兵士们忽地都站起来,乱哄哄围在一起,望着那影子划去的方向,“是匪首!”

    “难道他……捉到费将军了?”

    不一会,那方向传来打斗之声,有几个胆大的拎起长枪就往那声响发出的地方冲过去,还没走到近前,那白衣人手上一道光闪过,他对面一个穿甲人的头颅应声就落了地,那白衣人哈哈哈大笑三声,又起了一招,那穿甲人的无头身碎尸万段。

    几个跟过来的甲兵赶紧捂住了嘴巴,白衣人狂笑着飘走了,这几个才敢慢慢摸过来,捡起了刚才滚落在地上的头颅,不看则已,一看吓了一大跳!

    几个人抖得像个筛子,把那还淌着血的不瞑目的头颅抱回了营地,围过来一大群人,有人叫,“你们谁离将军近的?快来看看这可是费将军?”

    有几个兵凑上来,仔细看了看,吓得魂飞魄散,“这……费将军被匪首给斩了!”

    不断有人凑上来相认,都看得出,那就是白天在城墙上挥斥方遒的费将军,营地里突然慌了起来,有几个小头领赶紧出来稳定军心,可是铁证如山。

    密谋之时,秦书生曾对陈慈悲说,即休和我说过,陈教主精通易容之术?

    这一波混乱还没压下去,后面又传来新的消息,说朱副将叛变,丢盔弃甲,已经降了,那可是有人亲眼看见朱副将手里扣着贼人,却不下杀手,然后被贼人反制,乖乖地跟人家回去了。

    主将被杀,副将投降,士兵们一瞬失去了主意。

    这时又有一个伤兵,吊着半条胳膊的,气喘吁吁跑过来,“参领大人!咱们跑吧!那边十一营的比我们早些知道消息,已经跑了!如今军中无主将,咱们这就是败了呀!而且——”那参领大人一把揪住这个伤兵,“而且什么?”

    “他们的支援到了,据说有三千人,都是精锐——”

    那参领还在犹豫,一旁不停的有人煽风点火,有些胆大的士兵已经卷起铺盖卷,往外跑了,参领无奈,抹了一把眉毛上的落雪,叹一口气,“大势去了!走吧!”

    参领下令了,众人赶紧拔营,一副争先恐后想要活下去的模样,狼狈逃窜。

    那时秦书生还说,军中最忌惮的,便是军心不稳。

    逃窜出城的兵士初始不辨方向,好在有人说十一营就在前面,跟着他们跑吧,都是要回驻地的,主将死了,也责罚不得他们。

    哪知那十一营带的路是一条死路,那路越走越窄,还要经过一段两侧高崖的洼路,等他们发现的时候,已经前进不得,后退不得,崖上飞下巨石,箭矢,尸首填平了那一段的坑洼。

    秦书生又说,他知道了这件事,就让如瓶传了消息出去,如今无影门已经以最快的速度在城外集结了人马,虽然没有费连河人多,千余人总有,若有必要,可以一战。

    费连河在连天的炮响声中,不知不觉,就损失了那五千兵马。

    身边亲卫突然带了人过来,那人行过礼,报告了朱敞降敌的事情,费连河气得怒骂,“太师手下竟是些脓包货色!”

    话音未落,一把无柄钢刀穿过风雪,朝着费连河的头颈就劈了过来。

    费连河勒起了马头,差点把自己仰到了地上,马儿嘶鸣在最高处戛然而止,费连河手里的缰绳一空,无柄刀过处,马头落地。

    一瞬扑上来许多人挡在费连河身前,但血肉之躯,又能奈何?一刀一命,瞬间哀嚎遍野,徒流鲜血而已,既然墨良辰已经来到了费连河面前,哪会再放他走?

    前阵未安,后阵又乱,有参领来哭着回报,可能是炮火惊扰了深山的神兽,数百只吊睛白额花斑巨虎从山林里冲下来,已经伤人无数,兵士们毫无抵挡之力,已然溃不成军。

    那无影门里有一个很厉害的训虎师,一个可抵万人之师。

    费连河哪还顾得上这个,自己逃命且逃不过来呢,靠着多人护卫,疯狂逃跑,他的生路就是用手下兵士的血肉铺出来的。

    祸还不够,兵士们逃窜的路上,突然海水倒灌入城,平地生浪,又卷倒了一大片人。

    秦书生让陈教主把那茫茫黄海之水,引到烟霞城里来,灭一灭费连河的火气。

    一切都密谋好了之后,秦书生同陈慈悲从后屋出来,他瞟了一眼凤灵岳,“谁说我没用的?”

    灵岳听了他们的安排,恭恭敬敬给秦书生鞠了个躬,道了个歉。

    无影门的一千人马,在黎明之前诛灭了所有出逃的甲兵,进入了烟霞城,整好收了这个残局。

    费连河在墨良辰的追赶下,已然深入山林,身边还剩几个护卫而已,那几个护卫又怎么够墨良辰磨刀的呢,一瞬间,费连河就剩孤身一人了,他手里拎着一把宝剑,有些瑟瑟发抖。

    墨良辰笑了一声,“听圣主说你想今晚上结束战斗,怎能不如你的愿?此刻天还没亮,来吧,这绿水青山间葬身,不算辱没了你。”

    “这位英雄!何必斩尽杀绝?我已经败了,放我回去,我也讨不到什么好去,留我一条残命吧!”费连河此刻也顾不上颜面了。

    说话墨良辰身后又出现一个人,一个山民打扮的青年,那人拿出一个口琴,轻轻吹了两个哨音。

    一只白底黑斑的高大花虎落在了费连河面前,花虎二话不说,直朝费连河扑过来,第一爪费连河就没躲过,胸前的衣襟被扯了下来,皮肉上留下四条血红的抓痕,花虎回头,一声长啸,震荡山林,俯身又朝费连河跳了起来,费连河举剑就挡,却被虎爪拨开剑刃,宝剑飞落好远,猛虎落地之时,已经将费连河扣在了爪下,费连河从脸一路白到了脚,大叫我命休矣!

    那花虎张开大口,朝着费连河脖颈就要落下来,费连河闭眼的一刹那,听见贴着他的头皮一声‘咻’,身上的力道一松,手臂都快要被那花虎抓烂了,费连河睁眼起身,只见一支长箭从花虎张着的口中穿入,后脑穿出,花虎躺在地上,全身抽搐,嘴里一支箭往外流着血,叫不出声,只剩下几口粗气从嗓子里带着血呼出来。

    费连河抬头四处观望,大喊一声,“神箭先生救我!”好容易找到神箭先生的位置,这么远,费连河想,要是神箭刚刚偏了一寸,那穿的就是他费连河的脑壳。

    那青年山民扑倒花虎身边,失声痛哭。

    神箭先生没有靠近,费连河再喊,“神箭先生怎么才来!”

    那神箭先生的嗓音极其低沉,好像抬不动那些话语似的,“以为帮你解决了姓陈的,其他的你可以自己搞定,哪知道你这么没用。”

    “哎呀!神箭先生冤枉我!那匪首没死,天降神兵救了他!”费连河叽叽歪歪。

    神箭先生后腰上插着一柄银白色拂尘,站在远处的树梢上,雪片都没有被他扑落一片,轻功绝佳,“罢了,也怪不得你,此地有高人,再救你一命,从此两不相欠!”

    说着神箭先生又举起了弓,隐约好像是朝着墨良辰的方向,墨良辰隔空送了话过来,“阁下何人?请下来一战!”

    神箭先生并不答话,射出一箭,不知道射到哪里去了,墨良辰正纳闷间,突然见那人从树上飘落下来,伸出手臂,要把费连河捞走,墨良辰岂能轻易放人,脚下一扭就要上前,哪知一步还没迈出去,身后突然传来万箭齐鸣的声响,听声音那箭雨已经到了近前,来势汹汹,只能放弃费连河,回身自救,想到此他不敢再犹豫,一扭身腾空而起,躲过那箭雨,与此同时,那神箭先生已经把费连河拎着飞回了半空,待墨良辰堪堪避过落地回头看,哪有什么箭雨?还不就那一支箭?箭尖穿透土石,入地一尺,箭尾凌空抖动,瑟瑟作响。

    墨良辰呆呆地看了一会那支箭,一箭而已,何来千军万马之势?而这,究竟是何人?

    无影门的门众将溃败之军一举歼灭之后,旋即又消失了,当得起无影二字。

    黑龙殿塌了一半,好在白玉宫没事,黑龙殿的后山,已经成了一片炮灰,留守的人都不知去向,一天一夜未眠未休的教众几乎要疯癫了,被陈慈悲呼喝着,说就算把后山挖到底,也要把那几个人找出来,于是各个怨声载道。

    天亮,风雪渐渐停歇,经过了三四个时辰的奋战,终于在一处山石下挖到了那一伙人,外面火炮声起的时候,欧阳青鸟就叫人抬着施即休,往山林深处躲去,竟真的让他们找到一处避难所,在两块巨石的夹缝之间,只要火炮没有精准到直接轰在那巨石上,应当无碍,只是飞沙乱石渐渐盖住了出口,他们便动弹不得,只能在里面静等救援。

    最先拉出来的是小姨和凤晴,接着几个人把即休抬了出来,灵岳一下子扑到他身边,抬手摸了摸他额头,还有温度,又试了试鼻息,也还没断气,突然心口一酸,滴下两滴眼泪。

    华成峰等了很久,才等到最后一个出来的欧阳青鸟,他不敢像灵岳扑施即休一样,只慢慢转到青鸟身前,趁着众人忙乱,用宽大背影挡住旁人的目光,匆忙抓了一下青鸟的手,冰凉,轻轻说了一句,“吓死我了,青鸟,你没事吧?”

    掩饰得住所有,掩饰不住那一刻的眼神,眼神里好像伸出一双手,要把青鸟紧紧地搂在怀中,青鸟轻轻地摇了摇头,问他,“你也无碍?”成峰露了笑,很快恢复了寻常神态,转到青鸟身后,跟着众人往回走。

    梵坛已经清理出来了,本来就是个破地方,收拾一下还能住,安顿好众人,陈慈悲在他的破草屋里,一边叫人给他包扎伤口,一边跟下边坐着的缩头缩脑的余繁盛说话。

    “余大人,这奏报你打算怎么写啊?”

    余繁盛愣了愣,“啊?啊——这,在下也不知道该怎么写,来问问教主您的意思?”

    陈慈悲也不客气,“按我说,你就写朝廷的官兵与匪教两败俱伤,他们怎么伤的,他们自己会报,匪教么,你就说所剩无几,潜入深山,你苦寻半月,没有踪迹,再把你安抚百姓的功劳往上记一记,州府和京城便不会有人追你的责,可记清楚了吗?”

    余繁盛唯唯点头,“诶,诶,知道了,陈教主。”

    陈慈悲抬起手臂,让那纱布从他腋下穿过,又说,“上天可怜我老朽,还赏了我两门火炮,如今就在我院里摆着呢,余大人要是有什么想不通的,就来我院里看看。”

    那余繁盛缩紧了脖子,一想到这伙贼人一日夜间,打死了朝廷两万兵马,哪还敢多说一句话,自己脖子上这颗人头,早都成了寄住的,说不定什么时候要还回去,从前这陈教主和汴京城的容相爷是好友,他欺上瞒下也还有点底气,如今可不同了,这教主跟朝廷掰了,两边都等着要他的人头呢,只得越发的小心谨慎,如履薄冰。

    愣了一阵,赶紧回话,“哪敢哪敢,就按教主说的办,只是此次朝廷惨败,若是再发兵过来,怕是不好应付啊……”

    陈慈悲静默了一会,低低地说,“北边和西边马上要起战事了,他们无兵可派了。”

    余繁盛唉声叹气,领着他手下的五十多个人,将那些断肢残尸一点点聚集,焚烧,骨灰填海,清理街道与民宅,迎回来从黑龙殿和白玉宫里出来的百姓,挨家挨户地安抚。

    凤灵岳把朱敞放了,亲自送到城外,临走还挽留他一回,“朱大哥,你真的不打算回头吗?他们虽然没杀你,但你回去也是死路一条。”

    朱敞目光里有些飘,好像眯着眼,“该是我的路,死路也要领。”

    灵岳劝不动,调转马头就要回去,朱敞又叫住她,“小姐!你还恨我吗?施即休的腿……”

    灵岳回了一半的头,“那一日就告诉过你,这仇我早报了,你也别记着了,我不是只记仇的人,你的恩我也记着呢,从此更加两不相欠了。”说完打马回城,朱敞在那愣了很久,才沿着来时路,缓缓地走了。

    灵岳回了城也顾不上休息,赶紧去问欧阳青鸟即休的病情,青鸟说,“这病很奇怪,他中过毒,但是那毒性并不深,且这毒药我知道下手之人是谁,可解,可是除了这毒,没什么别的病了,怎么就至于这么严重,我也想不透,先帮他把那毒清干净了,身上和腿上的溃烂会渐渐好转,但是这一直昏迷,确实查不出病因。”

    灵岳低着头红着眼,“我早就猜到了,他自己不想活了,谁也救不了他,算了,他想去就让他去吧。”

    欧阳青鸟说,“毒已经解了,他一时半会还死不了,只是什么时候能清醒,却说不定。”

    灵岳谢过欧阳青鸟,转头又问,“欧阳掌门知道下毒之人?”

    “没猜错的话,是霍梧桐。”

    即休给灵岳讲过这个人,灵岳心里疑惑,“如何能看出是她?掌门跟她什么关系?”

    欧阳青鸟叹了口气,“这毒名叫无常令,我之所以知道,是因为先夫曾经解过这个毒,我与霍梧桐……不共戴天,先夫之死,或许与她有关,只是可惜我没有证据。”

    灵岳说,“倒是没听说闻邱神医有过这样的过往,掌门可愿说说?”灵岳坐在欧阳旁边,跟她贴得很近。

    欧阳青鸟冷淡的面目缓缓化开,掉入自己的回忆当中,“算起来霍梧桐也是医界的前辈了,她的水平至今恐怕也无人能匹敌,她年少成名,天资卓绝,人人羡艳,随着她行医年头越多,在圈子里的名声也越来越响,有什么疑难杂症当地的郎中治不好的,就会写上一封拜帖,让病患到霍梧桐那去治疗。”

    “她组织了一个医者的联盟会,叫同行会,霍梧桐任会长,霍家长年门庭若市,往来权贵,独领风骚。可天下的神医不止她霍梧桐一个,先夫也是少年天才,二十四五岁的时候,就已经在同行中崭露头角,没多久自然也在同行会里留下了名号,霍梧桐还曾夸赞先夫天赋异禀,必成大器。”

    “又过了四五年,先夫的名声已经不亚于霍梧桐,同行会中霍梧桐居首,他屈居第二,会中众人也逐渐分成了两派,霍派和闻派,因先夫与霍梧桐在病理一道上,领悟不甚相同,霍梧桐认为,只要医道高明,凡所有病痛,均可准确地找到病因,因此十分热衷于研解各种疑难杂症,若遇极度困难的病症,便似痴狂,几天几夜不眠不休,研究出疗法还不算,还要找到所有这疾病的致病病因,并认为了解了病因,她便可以如法炮制,可以随她的心意,让谁患病谁就患病,让谁痊愈谁就痊愈,好像可以掌控众生,不太光彩的是,她有时候为了证明那病因确实可以致病,偷偷地用病患试验,那时候一般的病患,她已不再接诊,所有的时间都用来研究这些事,也因此耽误了许多普通病人,轻症的拖成了重症,急症的等不及治疗,一命呜呼。”

    “当然这些事也不是霍梧桐自己张扬出来的,到现在可能知道的人也不多,霍梧桐在同行会里,或在外人面前,永远是一副救世神医的和睦面容,她的这些癫狂的想法和做法,是先夫在与她共同救治一些病人的时候,一点一点观察到的。”

    “先夫完全不认可她这套东西,先夫认为,医者,就是治病救人,能根治的就根治,不能除根的就解表,好让病患少些痛苦,研究太高深的医理和病例没什么实际用处,毕竟普罗大众之中,多半还是小灾小病而已。”

    “但那时候先夫也年轻傲气,不但对霍梧桐不服气,还总想找个方法制住她,让她知道这世上就是有无源之病,无因之痛,多救治一些人才是正理,这世上人力所能及实在太少,太多病痛都不是郎中能找出因果的,不必浪费那些时间,因此霍梧桐对他也是针锋相对,认为先夫的医道太落俗套,有损医祖的功德,于是俩人展开了一场对决。”

    “先夫在临终之前不久,才领悟到,那根本不是一场公平的对决,在他心里,那是一场同行较量,但是其实,那是霍梧桐给他量身定制的陷阱。一开始,俩人只是拿自己经手的病患来比较谁的功德更大,一个无非就是使绝症之人起死回生,妙手天成,另一个则是帮助整个村庄缓解疫病,普度众生。”

    “愈演愈烈,后来竟变成俩人互相在对方身上用药,用毒,看对方是否能缓解,一开始的五局,先夫都能有惊无险地解掉自己身上的毒,还笑霍梧桐不过如此,在霍梧桐的带动下,先夫入局极深,已经忘了最初是什么目的,两人的比试不仅在同行会中,在整个江湖和朝野范围内都有人知晓,人人搓火,先夫一再取胜,名声大噪,霍梧桐的声望日益贬损,终致让先夫忘乎所以,觉得自己就是这医界的头名,天之骄子。也就是在那个时候,霍梧桐曾经用过无常令,这不是个狠毒的毒药,得与另外一种叫阴阳鱼的药配起来用,才能致命。”

    “两人一共比试了六轮,的最后一场比试先夫胜了之后,霍梧桐销声匿迹了很长时间,众望所归要先夫继任同行会的会长,然而在先夫决定继任的第二天,他的身体出了问题,在家里吐血不止,疯长白发,他发了疯一样把霍梧桐从第一局开始给他用的药和他自己配置的所有解药药方全翻出来,拿着那些纸方子又哭又笑,那些所有的药全加在一起,就是个致命的毒药,霍梧桐分了十二次投放这毒药,其中还有六次完全是先夫自己给自己下的毒,霍梧桐精准地算出了她下的药,先夫会以什么药物来解毒,一步一步,引他入了这个死局。”

    “这一副毒药,先夫到死都没找到解法,进行过无数次尝试,也只能稍延残命,而且这事情还无处去伸冤,这些药方凑到一起,十分高明,恐怕天下没有其他人能看得出这是个一副剧毒之药,况且还有一半是出自他自己的手,因此我们也没去伸冤,只是静静地回了蟒山,从此除了接诊一些病人之外,剩下的所有时间,都在研究这毒药的解法,不知道这毒药本来叫什么名字,先夫自己给它起了个名,叫‘十年期’,果然,他从中毒,到死,刚刚满十年。”

    灵岳突然问了一句,“要是那年我和成峰不去……”

    青鸟摇摇头,“也不过是能撑到年底,那时候他已经油尽灯枯了,我不过是掩耳盗铃,所有人都不知道先夫究竟出了什么事突然之间销声匿迹,渐渐神医闻邱也就被淡忘了,而霍梧桐又重出江湖,那十年里我们也了解到,但凡要是哪里出了个少年神医,或者有人去质疑霍梧桐的医道,要不了多久,那人总像白日里化了鬼一样,或者消失,或者重病无医,或者干脆死了,而霍梧桐,没留下过任何把柄。”

    原来这背后还有这么多故事,灵岳叹了一口气,“逝者已矣,掌门不如惜取眼前之人。”

    青鸟像在时光中定住了,一动不动,静静观想,谁也不知道她在想什么。

    一直躲在门外墙角偷听的华成峰,匆匆抹了两把眼泪,看见秦书生在前厅,正好去找他吵一架,稳一稳心神。

    青鸟问灵岳,“你知道霍梧桐?她为何会对施即休下手?你可别以为是施即休自己不想求生,也许是霍梧桐有什么阴损的手段,我们看不出来罢了。”

    灵岳脸色沉下来,“我听即休提过几句,但对这霍梧桐的详细也不甚了解,掌门看如今这天下,除了霍梧桐自己,可还有人能救施即休的命?”

    青鸟轻轻地摇了摇头,“他的病很复杂,霍梧桐也未必解得了。”灵岳的心又往下沉了几分,屋外突然传来争吵声,打断了屋里的悲伤气氛。

    听得秦书生怒冲冲地朝着华成峰呵斥,“你这话怎么说得这么难听?我哪有对季小姐始乱终弃?我是有自知之明,不想再耽误她了而已,这难道也做错了!”

    华成峰嚷回来,“哼!我还以为秦大哥你多么正派坦荡,你一句不想耽误她,玩够了就扔,你没去听听旁人都是怎么说的?我哪一句说得难听了?都是跟外面人学的,这才学了一两句,你就翻脸,你要是听见他们骂,才知道我这两句算什么?秦大哥一步一风流,身后留下多少女子的眼泪和名节!你若是不想耽误她,一开始何必去招惹?”

    秦书生气得说不出话来,连守如瓶都被华成峰气得脸白了,急急地辩解道,“华小盟主慎言!和季小姐好事没成,怎么就全是我大哥的责任?指责旁人,向来容易,外面那些人,捕风捉影,造谣生事,小盟主怎么全信?你不是当事之人,怎知的究竟错在何人?又或许没人有错,只是世事易变,也未可知,还望小盟主口下留德,切莫恶意伤人!”

    如瓶嗓音好听,声调婉转,即使愤怒,也不会激发旁人的火气,且人家这番话有理有据,但是华成峰此刻就像一只疯狗一样,什么道理也听不下去,只顾着自己撒气,“管你有千般借口,终究是季小姐一人担下了这骂名,你大哥转头就可以去勾搭别的姑娘,天生他这么一个,祸害无数人家!你若洁身自好,谁还能在外边无故编排!”

    秦书生只气得捂着胸口,猫着腰,气也喘不上来,“这话都是谁说的?你让他来当着面说我!我不怕他!来——”

    咣当一声,屋门被踹开,几人看过来,灵岳站在门口,一脸的不阴不阳,“华成峰!发什么疯?秦大哥自己的事情,用你多管?你管好自己!”

    华成峰还要再吵,“灵岳!我那句说得……不对……”前半句还高亢有力,最后俩字已经没了力气,因为他看见欧阳青鸟出现在了灵岳身后。

    灵岳又说,“如瓶,他不懂事,你别跟他一般见识,和秦大哥一起进来,商量个事。”

    几人强压着怒气进了屋,纷纷落座,有欧阳青鸟在,华成峰就消停了,虽然脸上的表情仍然不忿,但也没再吭声,施即休就昏睡在他们里间的榻上,不知今夕是何夕。

    灵岳说,“我已经跟欧阳掌门仔细聊过了,即休……没什么办法了,秦大哥,我们没有别的去处,也不能始终借住在这里,要是死在这,总归让人家觉得晦气,咱们能不能带着他回蝴蝶谷,我再照顾他一些时日,若是哪一天他走了,就在蝴蝶谷葬了,当他一直陪着我们了。”

    秦书生适才的怒气已经不知道去哪里了,完全翻过了那一页,听了灵岳这话,突然就掩面痛哭起来,“我那苦命的兄弟——我不能让他死在外边,咱们回蝴蝶谷,也算叶落归根……”

    如瓶也先是目瞪口呆,而后也稍稍侧过身悄悄抹泪,连华成峰那个呲毛的猎狗都傻呆了,“真的没有办法了吗……”

    欧阳青鸟白了他一眼,又对灵岳说,“我给你带一些药丸,路上如有危急情况,吃上一颗,可以保命。”

    灵岳站起来朝众人施礼,“诸位的大恩大德,灵岳这里都记下了,等即休走了之后,我再慢慢回报。”

    秦书生哭得鼻子不是鼻子,脸不是脸的,“哪个要你回报?要报答也是我来报答你,我这傻兄弟算有福气,可恨我当初还觉得妹子你是个薄情寡义的,没想到是你陪他到了最后……”

    商量妥当,明日便要动身,灵岳去和陈慈悲辞行,和陈慈悲讲了欧阳掌门的话,说即休好不了了,他们要回蝴蝶谷。

    陈慈悲听明了来意,大惊失色,“灵儿!怎么说没有去处呢?这烟霞城就是你的家呀!”

    灵岳跪在地上,“请教主就听我说完这几句吧!”

    “有什么话起来说!寒冬腊月的,地上凉!”

    硬是把灵岳拉起来,塞进椅子里,灵岳有些不敢抬头看陈慈悲,声音低低的,“已经打扰了好些时日,不敢再住下去了,往日里我对教主言行不逊,还望您海涵,您和二师父救了我们好几次,这大恩德,已经报还不起了——”

    陈慈悲还是等不了她说完,急头白脸,“灵儿啊!你跟我还要算什么恩德!我们做的这些,原本就是欠你的!再不济,就当是我当年欠你母亲的,你就在这里安心住下来!天下之大,我就不信没人能治这个病!就算是霍梧桐,我也给你找来——”

    灵岳流下两行泪,挂在下巴上,一双眼直直地看着陈慈悲,“教主非要逼我说!我就说给你听,教主为什么对我好,我知道,教主对我越好,越发地显得我不仁不义!教主虽然嘴上不说,心里却时刻想着,做这些事有朝一日能感动我,让我开口喊你一声……爹,但是教主不说,我就也能揣着小心思装糊涂,一边摆出一副谁都不愿将就的高冷姿态,一边占尽了教主给的各种好处,真是十足龌龊,日子久了,自己都对自己心生厌烦,再住下去,早晚两个结局,要么我顶不住内心自轻自贱的折磨,违心地开口说一句教主想听的话,卖一份虚假的父女情深给教主,要么教主看破了我贪得无厌的嘴脸,心里破灭了那膝下承欢的美梦,恨自己深情错付,两厢生怨,教主想要哪个结果?”灵岳的泪越发汹涌,“倒不如就此打住,我承教主的恩情,教主心里留下的,也是我此刻还算得体的样子,不好吗?”

    陈慈悲沉默了,早知道,就不那么冲动了,让她这样剖白自己,她心里也觉得难堪吧,但道理确实是这么个道理,自己就算再怎么拐弯抹角的对她好,她心里不愿意,也换不来她一句心甘情愿叫声爹,到最后便是两厢痛恨,雪上加霜,陈慈悲还想再辩驳些什么,却觉得怎么说都不合适,灵岳说出了那难堪的话,同时也把陈慈悲逼到了死胡同,他只能点头,眼白里好像突然就爬上了一层红血丝,连那日的箭伤都牵扯着疼,心口更像被猛兽突然啃去了一大块,咬着牙根,“灵儿,要是我做得过了,有所冒犯,你多见谅啊,既如此,你们就去吧,只是往后,我若是路过蝴蝶谷,灵儿若记着今日的恩情,万望容我去探望探望,说几句话,或要是真有什么过不去的坎,千万送封信到烟霞给我,好吗?”

    灵岳点头,眼泪噼里啪啦往下掉,起身端端正正跪在地上,“我给您磕个头,您就受我这一拜吧。”

    陈慈悲酸涩地点点头,“诶,好。”

    灵岳弯腰伏地,额面沾灰,她起身之前,陈慈悲用袖口轻轻揩了一下眼角,那就是他想认闺女这件事,就此该断了念想。

    灵岳起身,转头要出去,一阵黑旋风呼地刮了进来,墨良辰几乎把灵岳掀翻,火急火燎,手里举着一张草纸,“走什么走!不能走!落山夫人回信了!”

    陈慈悲几乎要一只脚跳起来,“她回信了?快给我看看!”

    墨良辰把信一把塞到陈慈悲手里,陈慈悲读着读着手都抖了起来,脸上惊现狂喜神色,灵岳被俩人这一惊一乍弄得迷糊,“二师父!陈教主,什么信?怎么了?”

    墨良辰说,“灵儿!有救了!落山夫人是阿慈多年前的一位好友,这位夫人是位传神的铸铁高手,阿慈腿坏了的时候,她就曾提出,可以为阿慈装一条铁腿,管保跟他原来的腿一模一样!但阿慈那时候拒绝了她,他非要让腿就那样坏着,那时候是赌气,要拿那条坏腿去给季白眉看,要永远记住他的伤害——”

    陈慈悲看完了手里的信,接了一句,“谁赌气?不是赌气!”

    墨良辰看他一眼,“好好好,不是赌气!你们刚回来的时候,阿慈就给落山夫人写了信,当年有过一点小误会,不知道落山夫人还会不会搭理我们,落山夫人住在炽离岛上,信件都是靠渔民捎过去的,也不知道那些大老粗能不能把信送到,甚至不知道落山夫人是否还在那,毕竟是快二十年了呀,没提前和你们说,怕闪着你,哪想到!老徐刚刚在门口拦住我,把回信塞给了我!”

    灵岳心念一动,赶紧问,“落山夫人怎么说?”

    墨良辰把信从陈慈悲手里夺过来,又塞给了灵岳,灵岳看着看着,伸手捂住了嘴,信上白纸黑字,信誓旦旦,说能给施即休装一条‘完美如初’的假肢。

    墨良辰脸上闪着光,两个颧骨红得发亮,“灵儿!怎么样!”

    陈慈悲拍了拍大腿,“天无绝人之路!”

    那刚才那一番惊心动魄,感人肺腑,不是白抒发了吗。

    陈慈悲看着灵岳,“灵儿啊,你的意思我都明白了,但有一线生机,即休的腿还是要挽救一下的,我和阿良,明日就带着即休去炽离岛,求见落山夫人!”

    灵岳憋了半天,陈慈悲心想,她不会连施即休的腿都不救了吧,好在没有,灵岳说,“……我能跟你们一起去么?”

    陈慈悲觉得有点为难,“灵儿,你放心,只要有我在,一定不会让即休出事,倒也不是不愿带你去,去炽离岛要在海上飘荡少说十几天,我们三个大男人,你一个姑娘委实有些——”

    墨良辰拉住灵岳胳膊就往外走,一边走一边说,“就是就是,太不方便,赶紧回去给即休准备准备,衣物一定要保暖,海上冷……”

    直把灵岳拉了很远,墨良辰才停下来,嘘了一口气,“灵儿,阿慈他不愿意带你去,这里边是有缘故的,当年他之所以没装上义腿呀,是因为落山夫人有个条件,他不答应,落山夫人是个高大健硕的打铁的女人,不知怎么就看上阿慈了,你母亲跟我们失去联系以后,阿慈身边一直没有人,落山夫人就提出说,装腿可以,但是要阿慈娶她,那阿慈哪能同意,所以就不要了那腿,落山夫人几番请求,甚至威胁,都没用,最后她还是屈服了,给阿慈打了那只乌金蛇头拐,陪着他度过了这许多年,他用得不知道有多趁手!这次去,免不了又要去苦苦请求落山夫人,他当然不想让你去看着他低三下四地求人,你踏踏实实在这等着,我两个一起去,你还担心什么!”

    灵岳瞪大了眼,“那……那落山夫人要是再重提当年的条件,可怎么办?”

    “没事!那就让阿慈以身相许呗!他在给落山夫人写信的时候就做好准备了,别担心,糟老头子一个,没什么可惜的!”墨良辰嘿嘿笑。

    灵岳扭身要回去在跟陈教主说说,却被墨良辰按住,“不许去!赶紧回去收拾!你不让他去,他更难受,我不在家的时候,你好好练功,不许荒废,将来我们没法陪你们的时候,得能保护自己啊。”

    灵岳瘪着嘴,下嘴唇压在上嘴唇上,眼角垂着薄薄的水汽,让自己别哭出声来。

    第二天早上,众人聚集在行船码头,成峰把施即休背到了船上,陈慈悲和墨良辰也登上了船,口袋里揣着青鸟给的药丸,那船缓缓离岸,没一会,就隐没在的海面的浓雾之中。

    几人相对无言地在码头站了许久,才各自回头,该回蝴蝶谷的回蝴蝶谷,该回襄阳的回襄阳,毕竟快过年了,家家都该团聚,但是两伙人可以同行一段路再分开;灵岳住进了小姨的院子,很听墨良辰的话,日日练剑,练内功,走气,和小姨一起吃饭,互相照顾,很快,烟霞城里充满了年味。

    章后诗:

    去岁尘封一滴酒,今宵醉者无数。情到深处人孤独。好事既求不得,又留不住。

    且信人间多好景,光阴尚可虚度。施郎他日化白骨。情有错付,爱无错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