非标准侠客行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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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三章

    八月底的时候,季长安在第三庄门口跪了三天,季白眉不让她进门。

    一路上倒也走得平稳,主要是沈西楼叫人暗中跟着,有什么麻烦事都帮她直接料理了,一直跟到季长安家门口才把人撤回来,拆散她的姻缘是一回事,要真的让她死在路上,那就没法跟秦书生交代了。

    第一日白天季长安跪了一整日,还撑得住,到了那天夜里支持不住了,晕厥过去,凌晨的时候季长留偷着出来送了吃食和水,但暂且不敢把她接进去,季白眉在庄子里发了雷霆之怒,骂季长安丢人现眼,此事虽然季长留也痛惜,但是毕竟是一母同胞的亲妹妹,如今她知错悔改,他也愿尽弃前嫌,只不过要先劝得他老父回心转意。

    季长留和妹妹说,“辛苦你再等一等,我进去求父亲,他一松口,我马上来接你进去,千万挺住,不能倒下啊,我晚上再来给你送吃的。”

    季长安面无血色,嘴唇干裂,虚弱地点头。她看见秦书生最后一眼,是那个趴在红袖楼香榻上一个赤裸的后背,那景象时时刻刻撕裂着她的肺腑,让她几度要晕厥时,猛然疼醒过来。她苦笑着问自己,如此折腾一遭,究竟是为何?可笑自己还曾日夜梦想与他天长地久,哪想到他的情,短得好像夏日里突然来的一场倾盆大雨,来得猛烈,去得突然,除了留给人一身湿淋淋的水,就好像没有来过。

    季长安要不时捂着胸口才能让自己不要疼死。

    第二日季白眉到门口看了她一眼,胡子翘着,一句话没说,又背着手回去了。

    第三天午时前后,果然来了一场大雨,已经是要入秋的雨了,有些寒凉,甚至还带着点冰雹,那大雨下到一半,季长安就倒在了泥水地里,老管家出去叫她,怎么叫也不醒,季长留跑出来背起季长安就往回跑,季白眉不让他进,季长留对着老爹大喊,“要是她死了,我也跟着她去!你老季家往后可就没人了!”

    好歹是把季长安抢救回来了。

    也奇怪,这一次季小姐也只是晕厥,醒了之后,洗漱干净,既没发烧,也没咳嗽,除了身体有点虚弱,没什么别的症状,只是整个人仿佛沉入了极深的湖底,像一块再也打捞不上来的美玉。

    季小姐沉静极了,脸上仿佛没有了一丝光彩,只是应付活着,每日里吃一两口东西,睡一两个时辰,不写诗也不作画,不绣花也不种花,偶尔拿起一本书,坐在椅子里看半天,却翻开哪一页到最后合上的就是哪一页,只是那书叶中间夹进去许多泪水。

    家里的生意越发忙碌,季长留也没多少时间来看她,只有嫂子来了几次,嫂子如今有了身孕,在家里的时候多,但是嫂子不懂她,只能给她做些好吃的,陪她说说话,虽然极力掩盖,季长安仍然能从嫂子的言行里读到她是季家的家丑这件事。

    而季白眉差不多是过了一个月之后,才第一次来看她,来的时候季长安趴在书桌上睡着了,书页上一大片水渍,整个人瘦得脱相,嘴唇上没有一丝红,而且她睡得很不安稳,时时惊跳,季白眉虽然生气,但是也心疼,毕竟那是自己的掌上明珠,竟然被那姓秦的这样糟蹋,季白眉恨不得将秦书生剁成肉泥。

    季长安在季白眉的怒吼中醒来,季白眉对着满院子的下人大发雷霆,挨个骂了一遍,说她们没照顾好小姐,各个都拉出去打了板子,下次要再让他发现一次,直接打死。

    季长安颤抖着声在季白眉身后叫了声,“爹——不怪他们,是我自己没照顾好自己。”

    季白眉转过头,憋得眼圈通红,不想让眼泪掉下来,仔细想这事情就好像做生意亏了本,再怎么生气痛恨,也没法在已经结束了的交易上赚回来,只能将来再赚,为今之计,要先保住手里剩下的本钱。

    “长安那,爹知道,再怎么责怪你也没用,我只希望你记住今天这个教训,往后再不要受这些江湖骗子的蒙蔽,自己个的身体自己要知道爱惜,人要是没了,就万事皆空了。”

    季长安鼻子里的酸涩越发浓重,眼泪像泼墨山水般一层层晕染出来,“爹,女儿如今知道错了,爹爹的教诲,女儿记下了,一定好好爱惜自己,只是连累了整个季家被旁人笑话,女儿心里……难过,不知怎么办才好……”

    “要是你真的回心转意了,爹不怕承担些耻笑,江湖上新鲜事很多,过上个几年,他们就忘了,你……要振作起来。”

    季长安点着头,泪湿衣衫,季白眉走过来,将她搂在自己的肩头,深深地叹息。

    那往后下人们更加尽心尽力,季小姐也不愿让她们为难,每日里吃很多东西,肠胃里好像对吃食突然没有了感觉,不吃不觉得饿,吃了许多也不觉得饱,不过个把月,身上脸上的肉又长回来了,看上去好似跟从前差不多了。

    但是季小姐自己仿佛没有什么知觉,每日里还是用下许多吃食,身材便开始渐渐发福,做衣裳的婆子已经连着把季小姐的尺寸改大了两次,这眼瞅着又要不够用了,下人们都担心,却也不敢来提醒她。

    虽然季白眉尽力保护着第三庄,争取不要受外边的影响,但那些流言蜚语还是无孔不入地钻了进来,季白眉恨恨地骂,要是再见到姓秦的一面,一定把他碎尸万段。

    季小姐第一次听到那些难听话的时候,惊慌失措,哑口无言,下人们正防备着小姐会不会突然爆发或者痛哭,提心吊胆了好一阵,但是季长安并没有这些反应,只是默默转身回了屋,叫人再给她拿两碟桂花酥。

    许是听了那些流言的缘故,季小姐在分开两个月之后,第一次夜里做梦梦见了秦书生,梦里他好像还是那风流模样,拉着她的手,对她说着那些海誓山盟的情话,还一直笑意盈盈看着她,一晚上赖在她梦里不肯走,突然醒来看见天光大亮的时候,季小姐感觉自己的胸膛好像被人挖空了,攥紧的拳头里握着一场虚无。

    第二天又梦见了他,跟前一天不一样,这一天的秦书生一副落魄模样,跪在她脚边扇自己的耳光,骂他自己禽兽不如,求她原谅,痛哭流涕,万分悔过,赌咒发愿,愿付出任何代价,只要季小姐肯再回到他身边,这一天醒来的时候,季小姐发现自己的枕头几乎湿透了,把自己闷在被子里想,要是他真的再来这样求她,要不要原谅他一次?

    第三天夜里,季小姐失眠了,无论如何睡不着,她便责怪秦书生不肯在梦里召唤她,好容易熬了一夜,早上起来眼圈都是黑的,婆子赶紧把家里的郎中请过来。

    季小姐说夜里睡不着,时常有惊梦,郎中开了药,季小姐不停地让下人熬药给她喝,以至于一天之中大半的时间都处在昏睡的状态,由于常睡着,就更频繁地在梦里见到秦书生,无论他风情万种,还是落魄邋遢,甚至还在梦里一次又一次地抛弃她,但是总归,还能见到他。

    于是季小姐每日除了大半天的昏睡,剩下小半天的时间几乎都在进食,整个人迅速胖了三圈,腰圆了,腿粗了,脸鼓了,下巴上缀着两层肉,皮肤也粗糙没有了光泽,眼神飘忽,甚至开始披头散发。

    外人不知道季小姐变成了这样,当然也是有人上门提亲的,人人都觉得曾经高不可攀的季小姐,如今已经是枯枝烂叶,季白眉不得不打折出售。

    季白眉也曾想过,找个踏实可靠的人家就把闺女嫁出去,如今他已经不指望再用他闺女来钓个金龟婿,不指望婆家富贵,更别提有功名,也不嫌弃跟他一样做生意的人家,甚至殷实的农户他也能接受。

    来的人还是一个个突破了他的底线,倒是有几个富的,不过家里都有了几房姨太太,有比他年纪还大的老鳏夫,甚至穷困潦倒臭名昭著的江湖恶霸,其中倒是有一个家境尚可,从未婚配,年纪也合适的,季白眉甚至要答应了,后来才在媒婆嘴里拐弯抹角地说出来,那男子从前因为意外事故,断了双臂,直等着季小姐上门去伺候他一辈子;于是全都被季白眉和季长留给打了出去。

    爷俩在深夜里感叹,季家就算有这么一笔不那么清明的账,好歹也还是扬州城首富,好歹在江湖上也是有些头脸的,轮得到你们这么欺负?

    季长留说,“爹,算了,找个踏实青年,招个上门女婿吧,专找个没有家世没有背景的,只要人可靠,不要他一分银钱,就招进来我们养他,至少能放在眼皮底下,免得将来妹妹嫁过去挨欺负。”

    季白眉也动了这个心思,出去跑生意的时候也四处留心打探,说也奇怪,好像大家可怜她,家里出了这事之后,生意反而更加蒸蒸日上,一日比一日强,他也看过几个没什么背景根基的青年,初始印象还成,越看越不像样,一个比一个心机多,都恨不得抱住他这棵冤大树使劲地啃个够。

    季白眉心灰意冷,直到有一次从外边回来,去看看宝贝女儿,突然发现季长安好像被吹了气一样鼓着,不停地吃东西,衣裳上还沾着食物残渣,还哪有过去半分的样子?季白眉吓得跌坐在地,季长安跪在地上给他道歉,手里还拿着半块糕,呜呜大哭起来,已没有了从前楚楚可怜的模样,竟有点像街边的泼妇,哭着哭着,竟然抬起手来咬了两口那糕,吞下去,接着哭。

    季白眉硬是从她手里把那糕抠出来,痛心疾首,“长安那!你看看爹爹!你别吓唬爹,你这是怎么了?啊?好孩子——”父女俩抱在一起抱头痛哭,季长留也闻声赶来,着实也被这景象下了一跳,哭着哭着,季长安突然没声音了,季白眉把她掰过来一看,季长安竟然睡着了。

    用了三个力大的婆子,才把季长安抬回了她的榻上,季白眉喊了郎中过来,查了许久,竟然查不出什么毛病,只是说,小姐心中郁结。

    入冬的时候,季长安不止有嗜吃嗜睡的毛病,还时常狂躁,不知道谁哪句话惹到她,她会突然暴起,手边有什么就砸什么,东西都砸的差不多了,就自己缩在角落里开始哭,谁也不让靠近,有人靠近她就非常恐惧地大喊,好像那人要杀她,尤其见不得郎中,季白眉请了许多大夫来看,但是季长安连看都不让看,见了拎药箱的就砸。

    郎中请多了,哪有不湿鞋,季小姐这疯癫样子很快也就外面人都知道了,对她老季家的笑话声也越来越大,也渐渐不再有人上门提亲了,哪怕连烂的都没有,季白眉行走在外,都不敢看人家的眼睛,而那些生意伙伴反而对他越加宽和,甚至愿意多让利给他,时常拍拍他的肩膀说,想开些吧,生意越发红火。

    季白眉看着一箱一箱进账的银子,苦笑不已,“我赚这些银两有何用!”

    哪想到进了冬月,又有个媒婆上门来,家里的管事接了消息,客气地给拦住了,那媒婆不像个一般的媒婆,被拦住了也不恼,笑盈盈说,“季老爷和季小姐不方便,我改日再来。”那媒婆彬彬有礼,备着重礼,反复来了三次,每次被拦住都客客气气地说下次再来,管事的招架不住,只能把这事报告给季白眉,还说这媒婆自称是从汴京城来的。

    季长留说,“爹,就见一见,要是不行,拒绝了她就是,万一要是个机会呢。”

    媒婆第四次上门的时候,就被请了进来,不像个媒婆,倒像个大户人家的夫人,行止坐落都十分得体,跟季白眉父子俩见了礼,递上了名帖,放下了手里拎着的礼盒,“季庄主见谅,冬月苦寒,也没有什么新鲜的东西,况且季庄主家里,什么好的没见过,奴家带了些汴京城里小姐夫人们都喜欢的首饰玩物,拿来给季小姐无事时赏玩赏玩。”

    媒婆说话时始终笑意盈盈,让人十分舒适,季白眉看了一眼那礼盒,虽然都是小东西,但是看得出用心,并且价值不菲,他十分疑惑地问,“敢问大妗姐,是替汴京城的哪家来说亲?”

    那媒婆笑着,“倒也不是汴京城里的,他一家住在城外,也属于京畿的管辖范围,得知老婆子我算是个得体的,十分恭敬地拜到我门上,让我务必来跑一趟,不知季庄主可听说过封南世家?”

    季白眉一愣,“当然听过,封南大侠沈阖的大名江湖上哪有人不知?沈大侠的夫人可是走了许多年啦,一直独居,这几年也不怎么露面了,大妗姐是为了他来说媒?”

    媒婆突然笑得很俏皮,“季庄主想哪里去了!沈大侠虽然名声好,家世也好,毕竟年纪太大啦!前年出了一趟门,还受了很重的伤,如今也不怎么能动,我哪能这样来祸害季庄主!但是这沈大侠家里有两位公子,其中一位,对老婆子说,与季庄主一家还有过一点过往。”

    季白眉连连点头,“我自然记得,春天的时候小女遭难,正是封南世家的公子出手才搭救了她的性命,让我老父亲没有白发人送黑发人啊!大恩大德,岂能忘记!难不成,那求亲的是——”

    “不错,正是封南世家的大公子,江湖人称金公子的沈翎金。”

    “啊?!”季家父子俩都惊呆了。

    那媒人赶紧问,“怎么?季庄主有什么不满意的?或者有什么条件?尽管和我说,沈家说了,论富贵,他家虽然也有些薄产,但是比第三庄是比不了的,不过只要季庄主有要求,他们一定尽力满足,而且沈家一门上下的人品,江湖中人尽皆知,季小姐嫁过去,全家还不都把她当个宝贝一样,管保不让她受一点委屈,再说金公子此人,季庄主要是见过,应当知道,那更是人中龙凤,样貌好,功夫好,家世好,人品好——”

    季白眉已经听不见媒人后面说的是什么了,他哪里是有什么不满意的,别说现在季家这个样子,就算在季长安没出事之前,要不是他非要把闺女嫁给京城里当官的,封南世家这样的婆家他季家也算高攀,更别提如今,那更是攀也攀不上了,再加上,季小姐现在这样一个半疯半癫的样子,嫁到沈家去,简直是丢人现眼,沈家不可能没听说他季家的这些事,为何还要来求亲?

    媒婆兀自说了一通,见季白眉父子俩惊疑不定,也是十分不解,反复追问,季白眉才吞吞吐吐地开口,“这封南世家,我们第三庄……恐怕是有些……高攀不上。”

    那媒婆又是一笑,“季庄主这话说的,沈家若是在意这些,何苦花了大价钱让我老婆子在你庄门口吃了几次闭门羹?”

    媒婆收敛了些笑意,“季庄主的顾虑我知道,咳,江湖上那些人,闲来无事,可不就是造谣生事么,谁还能真的当真了?沈家说了,他们不是那样听风就是雨的人家,他们信第三庄这些年在江湖上行走留下的名声,也看重季小姐这番真性情,是真心求娶,也想借此事,帮小姐挡一挡那些江湖上的恶意。”

    季白眉简直有些感动,似是泛出盈盈泪花,可是还是不敢随意应下,“大妗姐回去一定帮我仔细谢过封南大侠和金公子,我这里也有些薄礼,请大妗姐带回去,能得沈大侠及沈公子看重,我们季家何其有幸,只是……只是小女如今……有些不太康健……我们也不能欺瞒,不能辜负沈大侠一家的苦心,所以还是请大妗姐……”

    “嗐!季庄主多心啦!这一来一回的赏钱呀,沈大侠都付过啦!季庄主也不必思虑过重,只说您对这样的亲家满不满意,只要季庄主愿意,旁的都是能解决的问题,金公子还托我问一句,当然是在季庄主同意这门亲事的前提下,腊月他想自己过来登门拜访一下,不知季庄主是否允准,若是未获允准,擅自登门,金公子觉得,未免有些唐突。”

    沈家礼数十足,季白眉一百个愿意,只是一想到长安现在的样子,他就犹豫,还是一旁季长留说了一句,“那就劳烦这位婆婆帮忙谢过金公子,金公子若是愿意来,我们季家随时欢迎,这门亲事,我们也是十分愿意,只是,想等金公子过来,见一下舍妹,如果金公子那时候不反悔,也还愿意娶,我们一定带足了嫁妆把我妹子送过去。”

    “有公子您这句话我就算完成沈家的嘱托了,我这就去回沈家,金公子下个月过来,到时候大家再细商量。”

    两方又寒暄了几句,季家留她吃饭她也不吃,只说马车还在等着,今日就要回汴京,季家给她的回礼她也不带,后来还是撕扯了许久,季长留硬是塞了两张银票到那媒婆的手里,那媒婆愈发的喜笑颜开。

    季白眉父子亲自把媒婆送到大门口,看着她上了马车,季白眉说,“照理说这沈家不会有什么旁的心机,他们这样的人家,能图咱们什么呢?难道是真的时来运转了?”

    季白眉回到院里,把左近的郎中都叫了过来,让他们想尽一切办法,务必要让小姐好起来,限时一月,要是谁能把小姐治好了,赏银千两。

    郎中们确实想尽了一切办法,季白眉让婆子把季长安绑在床板上给她灌药下去,可是那仿佛只能激起她更激烈的反抗,一天夜里,季小姐半夜起来,拿刀割破了自己的手腕,还好发现得及时,从此季白眉就安排了人手,寸步不离地守着她,她睡觉的时候,也有人轮班在她榻前看守。

    可是腊月越来越近了,季小姐非但没有好转的迹象,反而好像越来越严重了,季白眉一筹莫展,这一千两还花不出去了。

    在一家人的忐忑与期待中,金公子温文尔雅地叩响了第三庄的大门,父子俩极其热情地接待了他,金公子凡一举手投足,都透露着大家风范和一股藏不住的贵气,要说季小姐当年好的时候,要是跟金公子放在一起,那才是真正的金童玉女,只可惜造化弄人,为何金公子不早来个一年半载,也就没有姓秦的什么机会了,可是如今这个局面,当真尴尬。

    吃得好,喝的好,相谈甚欢,直到金公子直接问起,这婚事怎么办,聘礼的礼单他们沈家已经拟好了,想请季庄主看看,有没有什么额外的要求,季白眉接都不敢接,他想悔婚。

    季家父子东拉西扯了好一阵,金公子才看明白了,“不知侄子哪里做得不周到,季叔父还请明示,一定勤加改正。”

    季白眉皱着一双眉头,“沈贤侄!哪里是你不好!你千般好万般好,是我季家求也求不来的福气,只是长安她……得了怪病,一时半会恐怕好不起来。”

    沈翎金说,“病了不妨,我也认识一些名医,都可以请来给小姐看看,我们不急在一时,等小姐好了再办喜事。”

    季白眉别无他法,只得全招供出来,“事到如今,也不能再瞒着贤侄,长安她不是一般的病,怕是有些疯癫……时常暴躁伤人,或者自毁自戕……因着这病,吃了许多药,身材也变了形,样貌也大变,已经不是你当初见到那个人了……哎……”说着竟掩面痛哭起来。

    沈翎金倒是没怎么变脸色,“季叔父,此事我听说了,外面现在风言风语,确实也让您压力很大,小姐她可能也是受了这事情的打击;总之,无论小姐变成什么样,也不管别人怎么说,只要我沈家愿意,您季家愿意,这事还是能成。”

    季长留在一旁拉他爹,“爹,沈兄弟说得对,就让他去见一下长安吧,就算是不行,沈兄弟也知道,不是咱们诓他,对长安,我们也尽心尽力了。”

    季白眉自然同意。

    其实那一日,早上起来,季白眉叫丫头好好地给季小姐梳了个妆,穿了一身不那么显粗壮的衣裳,院子里也不让人大声说话,静悄悄的,以免激怒了她,季小姐那天好像也知道是有什么事,安安静静的,倒是难得的省心。

    但是季小姐不肯来前院,那样子就像怕在前院见到什么人一样,于是季白眉便引着沈翎金去了后院,沈翎金老远看见了季小姐,在一个暖阁子里坐着,安安静静的,样貌倒是也没有大变,还能看出过去的轮廓,只是整个人鼓起来了,好像有从前两个大,季长留和季白眉远远地停住了脚步,也叫下人都下去,唯独沈翎金一人朝着季小姐走过去。

    沈翎金进了暖阁,并没有靠得太近,季小姐手边的案几上,放着两杯茶,幽幽地冒着热气,沈翎金躬身施礼,“季小姐,许久不见了,一向安好?”

    季小姐一笑,没起身,只是淡淡叫了一声,“沈公子,请坐。”

    沈翎金走上前,坐在了季长安的旁边,季小姐请他喝茶,沈翎金端起茶杯喝了一口,季小姐说,“今早醒来父亲就叫人为我打扮,我就猜是有什么事情,原来是沈公子来访,果真是大好事。”

    沈翎金盯着季小姐看,看她鼓鼓的还在努力保持微笑的面容,不知为何,就感觉她内里有种绝望的悲伤,“季叔父没告诉小姐,沈某今日来是干什么的?”

    季长安摇摇头,低头哂笑一声,“我如今许是脑子坏了,身子也坏了,父亲他们也不告诉我什么事了,我也乐得什么都不知道,只是给他们添了许多麻烦,给家里丢了脸,心里……一直过意不去。”季长安脸上深深自责。

    沈翎金说,“小姐过去受了那么些苦,谁又能责怪你呢!有些事情……已经过去,小姐不如放下包袱,看看别的地方。沈某今日来,是想——”

    话还没说完,季小姐突然嘴一歪,脸变了形,一挥手,茶盏砰的一声砸在地上,热茶四溅,“沈公子说的是什么事情!”

    季小姐心里还是过不去,但凡跟那件事有一点关系都会激怒她,单单‘有些事情’四个字她都已经受不住了。

    季白眉和季长留已经开始往这边跑,同时季小姐费力地从椅子里站了起来,见案几上还有一瓶水养的百合花,冬季里有这东西,当真不易,但季小姐才不管,一把将那瓶百合拂到了地上,又是一声脆响。

    季长安脆声喊道,“有什么事情你们不能当面说出来!一个个都在我背后说闲话!我如今这样你们满意了!还是要我死了你们才满意!沈公子说的到底是什么事情!”谁也没留意季长安手里不知什么时候抓了个桃子,也是冬季里不容易得的东西,只见她一挥手,那桃子啪叽一声,砸在了沈翎金脸上。

    季长留赶紧叫人按住季长安,季小姐开始说胡话,笨拙地挣扎,见什么砸什么,季白眉赶紧给沈翎金道歉,沈翎金倒是淡定,“你们放开她,无事,她伤不到我什么!”

    季白眉叫人把季小姐拖回去,沈翎金拦住他,“季叔父如果信我,你们先离开这,她伤不着我,我也不会伤她,让我再跟她说两句。”

    季白眉半信半疑,叫人住了手,都退了出去,季长安果真发了疯,搬桌子,砸凳子,那动作简直笨拙好笑,沈翎金只在一边看着,不出声,也不出手,只是在东西要砸到他的时候,稍微躲一下,或者看她要伤到自己了,就帮她挡一下,直到季长安累得气喘吁吁,坐在地上不动了,两眼发直。

    这样的机会也少有,每次她一发疯,赶紧就被人按住了,今天倒是疯了个痛快。因而疯完了,她便没有躲起来大哭,又自己恢复了平静,呆了一会,沈翎金来扶她,她就顺从地站起来,又到椅子上坐下。

    季长安脸上又充满了自责的神态,头压得很低,“沈公子见笑了,也不知是怎么了,好像我的身体里挤进了另一个灵魂,我控制不住她,对了,刚刚沈公子说你是来干什么?”

    沈翎金死死地盯着她的眼,让季长安没有一丝躲避的空间,一字一字说,“今日来求娶小姐下嫁沈府,翎金愿与小姐携手,共度终生。”

    季长安吓得险些从椅背上仰过去,过了那慌神的一刹那,赶紧从椅子上站起来,费了好一番力气,站到了暖阁的墙角,脸对着墙,“沈公子快别这样笑话我!你看我如今成什么样子!为何还要取笑我!公子可知……我今天来见你一面,已经用完了所有的勇气。”

    沈翎金站在她背后,举起右手,竖着中间三指,“翎金今日指天为证,绝不是欺辱取笑小姐,实乃真心实意,已经禀明了季叔父及季长兄,我如今刚好就是因为看清楚了小姐是什么样子,反而心里更加笃定,小姐纯直善良,坚勇聪慧,哪里可笑?今日来说这些,确实有些唐突,不过也不急在这一时,小姐且慢慢调养,要是允准,我多来看看你,只盼望小姐能放下心中执念,也不至于让自己这般苦痛,季叔父和季长兄,看到小姐痛苦,也日日吃睡不香,都在为小姐牵肠挂肚。”

    季长安听了这一番话,已经哽咽不成声,眼泪噼里啪啦的往下掉,虽然她向日里迷糊的时候多,但也有些清醒的时刻,这些道理,清醒时,她都明白,迷糊时,便什么也不知道了,此刻清醒,哭得越发绝望,许久才能说出一句话,“我这一生,还有什么指望……更不敢耽误旁人,我也知道父兄难过,我只盼我早早去了,他们也就都解脱了——”

    沈翎金在身后轻轻柔柔地叫了一声,“小姐,我知你为何而苦,你可愿,跟我说说他吗?”

    季长安猛地转身,双眼瞪得吓人,厉声呵斥,“谁?说谁?”

    眼看季长安又要崩溃,那个整个庄子里谁也不敢提的名字,沈翎金却没有丝毫要替她隐藏的意思,“秦神秀。”

    那是这许久以来,季长安第一次,在清醒的时候,听人说他的名字,她突然冲上前两手掐住沈翎金的脖子,喊着,“你凭什么!我不想再听你说话!你给我出去!”

    季家父子又要跑上来,沈翎金却背着身挥手,叫他们不要过来,季长安能有多大力气,她觉得自己掐得狠,其实没太大伤害,掐了一会,见沈翎金不还手,也不推开她,才自己放了手,但眼睛里还像在冒着火,兀自大口喘息,沈翎金说,“你回去好生休息,过三五天我再来,到时候你再跟我说。”

    季长安眼睛里充满了疑惑和不解,但是竟没有再爆发起来,沈翎金告了辞,一转身风度翩翩,跟着父子俩回前院去了,季长安在那暖阁里站了许久,呆呆地出神,心里说不上是个什么滋味,然后又开始困倦起来,便扭动着身子回去睡了。

    见沈翎金出来,季氏父子都不敢问,还是沈翎金主动提了,“季叔父,长安我看过了,她很好,叔父还是看看礼单,要是没什么问题,我就回去请先生看个日子,再来庄上回叔父。”

    季白眉目瞪口呆,“你……你当真愿意娶她?”

    沈翎金一脸正经八百,“当然愿意。”

    季白眉说,“她要是老也好不了,嫁给了你,发起疯来,你能一辈子都像刚才那样?不打她,不骂她?”

    “季叔父,要是打骂自己的妻子,那算什么英雄好汉?算什么男儿?”

    季白眉激动得老泪纵横,握住沈翎金的手,“你只要肯娶她,我要什么彩礼!我把半个第三庄当做嫁妆给你送到沈府去,但有一条,无论她变成什么样,你都不能欺负她,这孩子受了太多的苦,姓秦的那个王八蛋欺负她,要让我见到,我打死他!长安她要是不好,你只管给我送回来,万万不能让她再受苦。”

    沈翎金也回以十分郑重,“沈家男儿,有一言在此,绝不辜负,无论长安变成什么样,一定不会欺辱于她,聘礼季叔父一定要收,否则何以显我言出必行。”

    季长留也在一旁擦眼泪,这是老天开了什么天眼。

    沈翎金取得了季白眉的同意,果然隔三五天就来见季长安,俩人就坐在暖阁里说话。

    季白眉叫人远远地盯着,中间有几次季长安变得狂躁,但沈翎金始终不为所动,不控制她,也不劝说她,直等着她自己发作完,疯了几次之后,终于在一个飘着细雪的天,就是华成峰去打柳花明那天,季小姐幽幽怨怨地跟沈翎金诉说了她心里记得的所有有关秦书生的事情,情如何起,如何相逢,他如何替他挡了那三刀,讲她三次去蝴蝶谷,如何去那世外桃源,念他们写过的情诗,又是如何一点一点地让她心碎,如何在他眼里再也看不见自己的倒影,又如何在红袖楼里欢歌笑语,难忘旧情,将她弃如敝履。

    那一天从午时过,一直讲到寒夜深,季长安竟然一直没有困倦,也几乎没吃东西,而且一直保持清醒,讲完之后两人还默默无言对坐了许久,沈翎金好像那一天,走完了季长安的一生,季长安也是第一次冷静地问沈翎金,“你不担心,我心里永远也忘不了他?”

    沈翎金低低地说,“情之一字,有所起,定有所终,不能长久,若要共度一生,有情不够,需要有即使在低谷落魄时也陪伴在对方身边的勇气,要有从一而终的决心,有责任,有担当,这些我都有,你终究会忘了他的,长安。”

    那天沈翎金走了之后,季白眉神奇地发现,季长安好像渐渐不那么狂躁了,发觉自己要狂躁的时候,也稍微能控制一下,不再一刻不停地要东西吃,白日里困倦了,她就起身出去走走,夜里早早睡下,清晨让丫头准时把她叫起来,渐渐地能读一点书了。

    年关将近之时,沈翎金告辞说要回汴京了,所以有一段时间不能来,过完年就把聘礼送过来,临别的时候又问了一次季小姐,可愿意下嫁沈府,季长安红着脸点点头,虽然身材和面貌还臌胀着,但是她那一刻,仿佛找回了一点过去的仪态,而且她觉得,心里原本堵得满满的那个人,那段情,那些故事,好像不知不觉中,已经倒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