非标准侠客行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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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五章 日月流金,此刻即是此身(1)

    烟霞城的百姓这几日过得不安生,连着几天,神农教的教众把烟霞城翻了个底朝天,不知道在找什么。

    神农教以往没有这样大的动静,梵坛也不大有刚办了喜事的热闹,陈灵岳喜怒无常,脾气暴躁,动不动就大吵大嚷,闹得整个梵坛都噤声一片,没人敢说话。

    底下人偷偷议论,圣主这闺女应该是没有认错,这俩人不高兴的时候,那反复癫狂的模样,只可能是天生出来的。

    人人都收拢着手脚,轻声慢行,生怕被大小姐抓住小尾巴,痛骂一场。甚至陈慈悲和墨良辰都对她察言观色,看着她脸色不发黑了,才说一两句劝慰的。

    但是灵岳可没哭,她在心里反复咂摸这个事,施即休怎么会一夜间突然就消失了?她并没有打他或者骂他,也没欺负他,他正春风得意,没有理由自己出走,或者说他被人劫持走,也不大可能,如今装上假腿的施即休,且不说功夫已经出神入化,心气更是高不可攀,灵岳算来算去,除非是他爹把施即休给抓起来,恐怕没有旁的人能做到。

    然百思无果,在烟霞城里城外翻也翻不着,甚至没有任何蛛丝马迹。

    唯一还敢来跟她说说话的,便是沈西楼。

    沈西楼来了不敲门,也不叫人禀报,砰的一声踹门就进,声线爽朗,“小妹!有事要与你聊聊!”

    灵岳以为他也是来劝她的,恹恹答了一句,“免谈!”

    沈西楼跨了两步坐在她旁边,“你还没听是什么事,怎么就拒绝得如此爽快!”

    “左不过还是那些事,我不想再听了。”灵岳还是蔫蔫的样子。

    沈西楼径自说,“你说的那事,我可是没什么办法,因此今日来与你说别的,一说有关我与封南世家的事,你最近没听说?”

    灵岳这才抬起头,摇了摇,“你与封南世家什么事?”

    沈西楼又说,“二说你的那位好友华成峰的事情。”

    沈西楼说着把这两件事前后细细地讲了一遍,江湖上发生这样的事,他怎可能不去仔细了解一下,讲着讲着,灵岳就真的听进去了,她细细地听着,心思不时也飘忽到旁的事情上面去,但是确实没有再想起施即休。

    等沈西楼说完了,灵岳想了想,问他,“大哥,你是说有人特意挑开你和封南世家的旧事,要引起你对他们的怨恨?”

    沈西楼思索了一下,“定是有人故意挑唆,这事我不提,沈阖不提,原本可以就这样老死不相往来,平平静静各自过一辈子,这人却非但重提旧事,还用这事来诈走了我汴梁的红袖楼,这心思真是昭然若揭,他未免太心急了些。不过不打紧,林小元算是个什么东西?我且容他逍遥个把月。”

    “大哥知道这背后是什么人?”

    “我没有证据,但是八成便是胡千斤,要不是他这么心急,我还真以为我只是被误伤,况且我和封南世家这旧事,一般也没人知道,父亲知道,他待胡千斤亲厚,和他透露过倒也有可能。”

    灵岳回想起一件事,“大哥这么说,我倒是想起一件事,柳花明诬陷华成峰杀害周炳柔,此事乃是我亲身经历,只不过如今我这样的身份,就是说出来,也帮不了他什么,当时在窑镇,柳花明杀了周炳柔,但是那尸身他无法处置,便想交给另一同谋去处理,我当时只听见他那同谋的声音,未见到真人,若是我没有辨认错,那人八成是胡千斤,但是时间太久了,我也不能十足保证。”

    “他最早与柳花明勾结在一起,应该是圣主的授意,你知道,咱们教在外面名声不好,多半都是那蒋玄武害的,父亲一直想找个武林正派,把咱们教给洗白了,只可惜许多人都不堪用,虚眉派当时是他们的一个尝试,但是父亲后来想法变了,好像就在他见了你之后,他不再在意江湖名声,甚至几次有想退出江湖的意思,只不过这教说大不大,却也举足轻重,他不敢轻易退出,不想让他这多年心血付之一炬,胡千斤这些年一直在他身边,对他的想法几乎可以说是了如指掌,如果父亲真的退了,他自然要考虑后路。”

    灵岳心里转着这些事,要不是沈西楼跟她说,她还真的不知道多少,此时思绪飘散,夏弦月说她认贼作父,此刻她还真的认了,她本不是多么是非分明的人,不是她不懂是非,只不过是非在她心里不是最重要的事,就算陈慈悲做过恶又如何?该到天罚来时,她跟他一起承担便是了,若要用命去偿,便奉上这一条性命。

    沈西楼的眼神忽然望向远处,自顾自说,“人啊,要不是因为有自己心里在意的人,估计这世上没几个好人,父亲同我,都一样。”

    灵岳对他这话的意思,只明白一半。

    沈西楼停了一会,突然又把自己拉回来,“况且柳花明诬陷华成峰那些事,许多都不是他应该知道的,他说得太多,便把那背后之人暴露得越多。”

    灵岳问,“与封南世家的事,大哥打算怎么办?”

    沈西楼一笑,“呵,借坡下驴,他想看争端,我就给他些争端,他想看我和封南世家两败俱伤,我就给他看,反正我对他们也是一肚子怨恨,整好有机会,不如趁机报仇,他们逍遥日子过了太多年,也该尝尝什么是人间苦楚了!”

    “所以当年究竟是怎么回事?”

    沈西楼低下头,“咳,说来惭愧,为兄我生来就带着残疾,很是吓人,沈阖也许是害怕,也许是觉得我让他丢人,便演了一出太子换狸猫,跟家里人说你大哥病了,要带出去治病,实际上就把你大哥一个半岁孩童丢弃在荒郊野外,又不知从哪里抱来一个健全的,过了半年带回家,说是治好了的,还好大哥命不该绝,他刚丢下,就被父亲捡了回来,小孩从半岁到一岁,眉眼变化许多,一样的圆滚滚胖嘟嘟,谁分得出来。”

    “大哥当时应该并不记得事情,又是怎么知道这些的呢?”

    “父亲一向没有瞒过我,我打小就知道自己是捡的,父亲待我好,我从不让他看出我心里的仇恨,全当忘了姓沈的一家。沈阖这许多年享江湖美誉,众人敬仰,对得起整个天下,唯独负我一人,他凭什么能过他的好日子!”沈西楼说到这里有点激动,“等父亲看我长成了,让我掌管红袖楼,我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去仔细地调查了沈阖丢弃我的来龙去脉。不查的时候,还只是朦朦胧胧的恨,查明了之后,仿佛步步剜心,那沈翎金本是个穷苦人家的孩子,但是他命好,他比你大哥只小一个月,这命运却是一个天堂,一个地狱,他一瞬间鲤鱼跃龙门,成了天之骄子,他也争气,你看他金玉公子,多么的风光得意!”

    “没想到大哥也是个可怜人,大哥如今好了吗?到底是什么疾病,竟让沈阖做出这样绝情的事情。”

    沈西楼看了看灵岳,温和地笑笑,“这毛病好不了,但是我已经习惯了,不过对你一个姑娘家却不好说,你看我如今四肢健全,头脑灵敏,没什么不好的。”

    灵岳隐隐有些猜测,但是她也不好说,便不再追问,“要是命运可以重头来过,大哥想当那个封南世家人人羡艳的金公子吗?”

    沈西楼突然眼眶泛红,苦笑一声,“谁想当他?当金公子,哪有我如今做九个州城红袖楼的老板来的痛快!我日进斗金,美女环绕,叱咤江湖,令人闻风丧胆,他那世家公子,不过是个令人羡慕的身份,过一天也就腻了,一天便可望见一生,平平无奇,有什么稀罕的!”

    灵岳没做声,沈西楼静了一下气,“可我就是不甘心,我夜夜问天问地,凭什么?”灵岳见沈西楼抬头时,嘴角虽然在笑着,但是鼻尖上挂着一滴晶莹的眼泪,眼里都是委屈,“小妹,你说凭什么?”

    灵岳说,“大哥,上天这样的安排,许是见你太光彩耀目,想借你三分光芒,给那些太过凄苦的人。”

    沈西楼一乐,“小妹说话真是中听!这次我就如了胡千斤的愿,既然封南世家自己撞上来了,我也不能轻易罢休,沈翎金享了这么多年沈家给他的福气,也该为沈家的苦难付些代价,总该要同甘共苦才行呀!”到这里沈西楼才松了口气,又恢复了畅快的心情。

    “大哥自己也要小心,可有什么要交代我去做的么?”

    沈西楼附耳过来,“他怎么坑我都不怕,只是他日日在父亲身边,你要多留心,你帮我去试探一下……许是能让他露出马脚,解了华成峰的围也说不定。”沈西楼低低地说完,灵岳点点头,沈西楼直起身,抖了抖鲜红的裙摆,“这时候要尤其小心,真不知道胡千斤心里揣着多少个心眼子,父亲又受了这么重的伤——”

    灵岳几乎跳起来,“爹受伤了?”

    沈西楼也惊讶,“你没看出来?”

    灵岳摇摇头,脸色焦急,“爹没说,什么时候的事情?”沈西楼一副我是不是说错话了的表情,又叹口气,反正都说出口了,也收不回去了,“爹谁也没和谁说,我是那日看他疲乏,给他推拿了一次,从前他只觉得我的手劲不够重,那天却似乎疼得很难忍受,我便借着推拿的时机探了探,他受了挺严重的内伤,若非如此,我敢探他的内力,他早打我巴掌了,这事墨师傅应该是知道的,有些日子了。”

    灵岳低着头吧嗒吧嗒掉了几滴眼泪,“虽然我不知道这事,但是你说了,我却全然能明白,他们几个从炽离岛回来,施即休不止是接好了一条腿,他中过霍梧桐的毒,还有之前不知道何人下手让他经脉受制的伤,全都好了,而且他的功夫也精进了许多,说明那禁制已经不在了,他何苦为了我这么折损自己……施即休不知好歹,得了好处就跑……”

    沈西楼拍拍灵岳的肩膀,“好了,小妹,总有一天会找到他的,他如今功夫这么好,你不用担心,他死不了,等找到了,我帮你揍一顿!”

    “我昨天突然想到,倒是还有一个人能对他下手,便是他师父贺雀,那人不知道现在在哪里,但是他的爪牙现下应该都在汴梁,我想去一趟。”

    沈西楼按住她,“汴梁你不要去,我替你去,你把名字告诉我,这一声大哥我不能让你白叫,你留在这,护好父亲。”

    灵岳难受得压低着两个嘴角,点点头,“爹受伤这事,你觉得胡千斤看得出吗?”

    沈西楼转转眼珠,“我不能肯定,我估么着,他八成知道,他日日贴身照顾父亲,对父亲一举一动都非常熟悉,父亲受伤后很明显的一个变化是对外界的事物反应迟钝了许多,他应该能感觉到。”

    灵岳说,“许是父亲也不想让他发现,近来都是夫人陪着父亲,他少去跟前了。”

    “小妹也不必太担心,父亲毕竟不是一般人,你记住我和你说的话,等我汴梁那边给你消息。”

    沈西楼又留了两日,本来要走了,却等来了一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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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庆芽山的战场打扫了半个月,胡龙潭的水再也没有变回碧绿的颜色,好像彻底脏掉了,村庄大面积的被烧毁,拆散,到处都是断壁残垣,尸体,血迹,还有一些零散的肢体。

    几百人的村庄,如今剩下来的只有八十人,多半还是老弱病残,年轻力壮的都战死了,或者被打残了,两千守山卫几乎全军覆没。

    他们要尽快找地方转移走,这地方已经暴露了,不知道对方的身份,也不知道对方什么时候还会再来。好在还有一处地下的避难所没有被翻出来,否则这一次就要底掉了。

    李老爹被打折了腰,如今只能躺在榻上哎哎呀呀,不能下地,不能翻身。

    守防两个兄弟,都带着一身的伤,轮流看顾着老爹。

    秦书生带着人处理善后事项,净慧也留下来帮忙,他是眼里最见不得苦难的人,帮活着的人包扎熬药,为死了的人超度往生。

    防如城几乎崩溃。如城对庆芽山的信念比秦书生还强烈,他做所有的事,一小半是为了秦书生,一大半是为了庆芽山,所以他才能浴血奋战一日夜,受多少伤都不退,直等到了援兵到来。

    虽然最后敌方撤退了,但是不代表他们打胜了,如城心里仿佛山陵崩塌。他几乎夜夜不眠地在外边巡视,除了照顾李老爹的时间,他都在到处查看,看看有无恢复布防的可能,或者废墟之下还有没有能喘气的人,或者对方是不是还会再来。

    如城变得孤僻,满脸的苦大仇深,不愿意和人说话,如瓶同他说话,他还有气无力地应付两句,秦书生只要一跟他说话,他就一瞬间被引燃,暴跳如雷。

    终于把庆芽山打扫好了,接下来就该商量怎么把剩下的人转移走了。

    那一日如瓶来得晚一些,他到议事厅门口的时候,听见里面已经吵起来了,赶紧跑进来。

    秦书生和防如城两个对面站在一群人中间,面红耳赤,互相指着对方,把一旁人都吓得不敢说话,只如瓶敢。

    如瓶说,“两位哥哥,如今是什么时候了!大敌当前,损伤如此惨烈,你俩怎么还有那功夫吵架!赶紧商量出去处,转移了人,咱们好仔细去找找,这仇家究竟是什么人,好为庆芽山的乡亲们报仇雪恨那!”

    秦书生见了这个台阶,熄了熄火,“我也是如瓶这个意思,只是没想到你哥竟然对我有这么大的意见!”

    如城一双眼里密布血丝,瞪着秦书生,声音里带着厚重的颗粒摩擦感,“我今日再叫你一声大哥,你也别让我再为难,别毁了咱们过去多年的情谊,好聚好散,庆芽山里剩下的人,我负责安置,你们都不要管。”

    如瓶大惊,“哥!到底什么事还至于说这样伤人的话,咱们兄弟风风雨雨这么多年,根都已经长到了一起,怎么能散?无影门哪离得了咱们中的任何一个?”

    秦书生也说,“如城怕是有什么事误会了我,什么事我们不能拿出来说!多年兄弟,为何要散伙!哪怕我有什么做得不对的地方,如城你说出来,我能改!”秦书生已经有些低声下气。

    如瓶说,“哥,就算大哥哪里惹了你,你说出来,亲兄弟有什么不能解决的。”

    如城依旧眦着眉目,“好!我就说个明白你们听!秦大哥,我曾对你千叮万嘱,你都当作耳旁风,旁的事你不听,我都认,但是这庆芽山是我的底线!你一再跨越,我告诉你不要让任何的外人到这里来,但你呢!去年夏天,你曾带着季家小姐来过这里,季小姐来过也就算了,你把沈西楼也带来这里,今日之祸我看跟他脱不了关系!来人这样的规模,江湖上除了神农教还有谁能做得到!”

    如瓶和秦书生都听得目瞪口呆,如瓶望向秦书生,盼望他赶紧反驳,摘清自己,秦书生却呆了一样,直等到如城又喝了一句,“怎样?可有冤枉你!秦大哥!”

    秦书生委委屈屈地说,“我……季小姐确实是我带她来过,但是沈西楼不是我带来的!他是老爹在胡龙潭上救起来的……”

    如城又吼一声,“你还想推脱罪责!便算是老爹救了他,老爹哪知道他是什么人!但是你知道,你知道他会给庆芽山带来毁灭,你当时为什么不杀了他?趁他重伤未愈,一刀杀了了事,你一念之仁,今日让我用这几百口性命来陪葬!”

    “我……他答应过我不会对庆芽山动手,也不会让旁人知晓这地方,我——”秦书生确实无法辩驳,如城说的道理没错,当时若是如城在,沈西楼不可能活着走出庆芽山。

    如城脸上的表情好像在笑,但那笑声又冷又苦,“他答应你?他是什么人?他答应你你就信吗?秦大哥!你听听你自己说的话,可不可笑!你告诉我,除了神农教,还有谁能做出这样的事?我不让你结交烟霞,你不信我,他们都是些人面兽心,当面人背面鬼的东西,你也能信!”

    秦书生无言以对,气焰全无,如瓶都不知怎么帮他辩解了,如城又说,“过去我们能帮大哥做的,都已经尽心尽力,俯仰无愧于天地,如今我们就剩下这八十几人了,其中一半是半大孩子,是我们未来的希望,我不能让他们再遭任何的苦难,因此他们的安置问题,谁也别想插手,秦大哥就当没有过庆芽山,没有过我这个兄弟,连如瓶也不会知道人去了哪里,秦大哥一腔热血,感天动地,世人都说你侠肝义胆,但是大哥你做英雄的代价,我不想再背了,秦大哥今日就离开吧,往后我们是生是死,再不相关,我只带我的人,如瓶的人,去留随意吧。”说完了这么多话,防如城好像用尽了所有力气,站都有些站不住了,像一堆燃尽熄灭的篝火。

    屋里十几个人,静悄悄再无动静,这哪里是散伙,这就是把秦书生逐出无影门,秦书生也气得发抖,仔细想想,来人的规模和阵势,如今江湖上,确实没有旁人能做得到,那时候他还不知道华成峰临走前说的两句通天塔是什么意思。

    秦书生没有再争辩,他这个假把式的掌门,当的也累了,秦书生肩膀耷拉下来,“好吧,如城,你说的都是为了无影门今后好的法子,我可以走,但是无影门不能散,你来管,我放心,我今日就回蝴蝶谷,如瓶往后都要听如城的话,要是我早听如城的,便没有今日之祸,错都在我,我给兄弟们陪个不是。”

    秦书生说着,当着如城和众人的面,跪在了地上,深深忏悔,“兄弟们有什么怨恨,都朝我来,往后,就拜托如城照护好诸位兄弟了。”

    如瓶赶紧上前拉起了秦书生,“大哥!你怎能跪我们!”

    秦书生拍拍如瓶的手,“如瓶,若是还有一丝一毫,无影门能用得上我,派人给我送个信,赴汤蹈火,一如从前!”

    秦书生说完一刻也不留,转身就走,他怕人看见他风流倜傥的秦掌门哭鼻子。

    来时千军万马,归程只有他和净慧两个人。

    变化来得太快,所有人都还来不及反应,秦书生已经撤出去了,最错愕的,便是如瓶,他怎么也不能相信这事情,往后的日子里,他多次劝说他哥,想恢复和秦书生之间的情谊,但是防如城从来都不为所动,铁了心要和他一断到底。

    回蝴蝶谷的路上,秦书生都不知道那一路是怎么走的,失魂落魄。

    那可比他失去任何一个姑娘的时候心里都更难过,更憋屈,自己现在形单影只,茕孑独行,又觉得自己万分可怜,可怜又可恨,净慧劝他,但是丝毫没用,眼见着秦书生脸上晦暗下去,眼睛里也没有了光彩,好容易熬到了蝴蝶谷,秦书生从马上跌了下去。

    净慧接了怀仁,俩人回了少林寺,并将成峰的事情转告给青鸟,欧阳青鸟倒比秦书生淡定得多,只是淡淡地谢过了净慧,好似并未十分伤痛和震惊。

    秦书生一病数日,多亏了青鸟给他开方子,闻善几乎贴身照顾,才没死成,他能从榻上起来,还是因为收到了烟霞的一封信,是灵岳写给他的,告诉他施即休失踪了的消息,委托他无影门帮忙寻找。

    秦书生手里攥着那信痛哭着砸榻板,呼天抢地,“哪里还有什么无影门!”

    信件走得慢,他决定去一趟烟霞,问问究竟出了什么事,并且庆芽山的账也要和烟霞算一算!哪怕搭上他一条命,他也觉得死得其所。

    秦书生强撑着上路,在路上跑了两天,身上竟渐渐有了些活气。

    到烟霞的时候,天已经开始热了,回想起这两年的经历,简直是波澜壮阔,当年在半月湾和华成峰初相识,兄弟三人在洛阳喝酒吹牛,多么恣意快活,如今一个归了雪山,生死不明,一个失了踪迹,也不知是生是死,只有他一个还活着,却生不如死。

    不提洛阳还好,提起洛阳,简直恨之入骨,秦书生咬得自己牙根疼了,才恍然清醒。

    到了烟霞,好巧不巧,这仇人就在呢!

    下人先带他去见了灵岳,灵岳一见面叫了声秦大哥就开始呜呜痛哭,这还是她第一次在旁人面前因为这事哭,仿佛只有秦书生才能理解她失去施即休的苦痛,秦书生也跟着哭,这兄弟俩都是没什么骨气的,一个是眼泪说来就来,一个是脊梁说怂就怂。

    其实施即休失踪的具体经过,根本两句话就能说完,就是突然不见了,实在没什么好讲的,但是秦书生听灵岳亲口说了,还是哭了个底朝天,他完全沉浸在这伤痛之中,一时间竟然忘了和烟霞的血海深仇,哭着哭着,也不知道是在哭施即休,还是在哭他自己。

    俩人絮絮叨叨连哭带说一个下午,直到残阳将落,屋外来了人。

    沈西楼听人说秦书生来了,赶紧兴匆匆地赶过来,到了灵岳院里老远就开始喊,“是阿秀来了吗?可是阿秀十分想念我,特地来看我?”

    秦书生听了那声音,哭声戛然而止,脸上露出痛恨的表情。

    沈西楼可是毫不知情,脸上泛着桃花就进了屋,看见秦书生两眼通红地坐在那,上前就去拉他的手臂,“阿秀,襄阳一别,可是许久未见了,我时常念着你呢,一切可好?”

    秦书生呼通一声站起来,灵岳吓了一跳,秦书生见灵岳泪花还在睫毛上挂着,显得十分伤心可怜,觉得不好在她面前和沈西楼争吵,便黑着脸说,“沈尊主借一步说话!”

    秦书生转头嗖嗖就走,沈西楼在他身后紧紧跟着,那秦书生对梵坛的地形竟十分熟悉,七拐八拐到了白玉宫上面的近海礁石区。

    那时一个硕大的金红色的圆盘悬挂在海面上不远的位置,圆盘上还穿着几条薄薄的丝带,海水隐约在涨潮了,海浪一声比一声大,浪头上荡漾着那点点金鳞波光,十分好看。

    沈西楼笑盈盈,拉住秦书生的袖子,“阿秀呀!这里什么人都没有了,还要往哪去?有什么活就在这说吧!还怕人听见似的怎么着?”

    秦书生满脸的怒火,刚一站定,回身就给了沈西楼一拳,沈西楼赶紧跳开躲避,秦书生又欺身往上,一套杂乱的拳法施展出来,可他哪里是沈西楼的对手?

    但是沈西楼并未还手,只觉得蹊跷,他一边跳来跳去的躲,一边喊,“阿秀哪来的对我这么大仇恨!不先把话说清楚,只顾着动手打人,作何道理?”

    秦书生却不理,他功夫虽然烂,但盛怒之下,气势却很足,这样撒泼下去丝毫于事无补,沈西楼看准时机,一招就扭住了秦书生两条胳膊,秦书生顿时动弹不得,“沈西楼!你这个卑鄙小人!你放开我!”

    沈西楼眼里狡黠,“放开你可以,不能再动手了!有话好好说话!”

    秦书生却不再叫他放手,“哼!你个卑鄙无耻的小人!可曾记得你答应过我不会对庆芽山动手?如今庆芽山已经在你们手下化为齑粉,你还在这里装什么无辜!”

    沈西楼一脸惊愕,松开了手,转到了秦书生对面,“阿秀!你在说什么啊?我何曾对庆芽山动过手,我自从答应了你,确实未曾对任何人提起过这事,包括圣主我都未提及分毫,庆芽山出事了?出了什么事?”

    秦书生恶狠狠地道,“你还问我出了什么事!难道不是你们的人!庆芽山上下四百口人,都是些手无缚鸡之力的寻常百姓,几乎被你们一夜间屠戮殆尽,庆芽山已经化作一片焦土,存者寥寥,我们多年的苦心,一夕化作了泡影!”

    沈西楼双眼瞪得溜圆,连忙举手起誓,“阿秀!庆芽山遇袭,我也十分伤痛,我可是吃过他们饭喝过他们酒的,但是这事与我一点关系都没有,沈西楼对着天海起誓,我过去半生,从未做过一件对不起你秦神秀的事情!我怎会不知你视庆芽山若珍宝,我怎么回去毁坏你的珍宝!确实不是我,也不可能是我义父做的这事啊!”

    秦书生眉眼横斜,咄咄逼问,“那还能有谁?”秦书生伸出一根手指虚点着,朝着庆芽山的方向,“一夜之间!来人约有千人之众,训练有素,其中不乏高手,你告诉我,不是你们,这江湖上还能有谁?有这些人!有这样的实力?”

    沈西楼的脸冷了冷,也有些生气,“阿秀!神农教人多势众,也不能说所有坏事都是神农教干的!”

    秦书生往前两步,“过往十年,去过庆芽山知道庆芽山在哪的外人只有你和季长安,不是你难道是季小姐?沈西楼!你别再说那些虚情假意的话欺哄我,骗得我真的以为你……以为你也是个正人君子,坦荡可交,如今看,全是我错付了!!我真该像如城所说,该趁你重伤未愈之时一刀杀了你!我却一时心软,当你是个好人!还把你认作至交好友,如今却害得如城与我分道扬镳,庆芽山尸横遍野——”

    秦书生咆哮起来,肩背弯曲,全身止不住颤抖,仿佛被生剖了心,把在如城跟前受的气一股脑全洒在沈西楼身上。

    沈西楼初始还想辩解,随着秦书生一句一句冰水一样寒凉的话语,脸上笑意点点消退,恶毒一层一层涌上来,大喊一声,“你放屁!不是我!凭什么说是我!”

    “不是你?沈西楼!敢做不敢认,枉我救你性命!早知道你是个白眼狼!我就该让你在那水里淹死!不可救药,死性不改,蛇蝎心肠——”

    沈西楼被骂得脸无血色,再听不得一句,愤而出手,一掌将秦书生打倒在地。

    沈西楼一条腿跪压在秦书生腹肋,一只手卡住秦书生脖颈,另一手揪着秦书生头顶发髻,双眼如饿狼,狂笑三声,声嘶力竭大喊,“哈!今日才算见了你秦神秀的真心!不是你秦神秀深情错付!该是我沈西楼有眼无珠!我这样的人,怎么还敢奢望结交你这样出身清白的名门正派!真是自不量力,哈哈哈!”

    秦书生被掐得喘不上气,面目青紫,两脚直蹬,沈西楼浑似不觉,“我当你跟那些下三滥不一样,表面上与我称兄道弟,背地里怕是日日骂我贱!骂我恶毒!是不是!啊?说话!”

    秦书生哪还能说出一句,双手无力且徒劳地想把沈西楼掰下去,却没有一丝力气,沈西楼没听见秦书生回音,手上更加用力,“没有机会还则罢了,逮着机会什么恶事都往我身上栽赃!恶事都是我干的!人都是我杀的你才满意是不是!啊?对不对?秦神秀,你说话!”

    秦书生在沈西楼的叫骂声中,两手缓缓地松散下来,张着的嘴再闭不上,两眼一个劲地翻白,脚也不再蹬了,整个人缓缓地铺开,沈西楼还未觉得异常,仿佛进入癫狂状态,仍在不停地用力。

    突然远处传来灵岳喊声,“哥!秦大哥!是你们在这吗?”

    沈西楼听了那声音,才恍然醒悟,突出的眼仁渐渐缩回去,见手底下的秦书生好像已经被他掐死了,慌忙弹跳起来,两手抓住秦书生臂膀用力摇晃,一双妙眼顿时雾气朦胧,“阿秀……阿秀!你怎么了?阿秀……醒来!醒来呀!你怎么了!”

    秦书生没一点动静,灵岳听着声音往这边跑过来,脚步踢踏,沈西楼仿佛失魂落魄,对着怎么也摇不醒的秦书生手忙脚乱,又对着他曾用刀割过的左脸拍了几个大巴掌,仍是没有反应。

    灵岳跑到了近前,也惊慌起来,“哥?怎么了?秦大哥!”

    灵岳说着也扑到了近前,一脸惊慌,见沈西楼抬脸,已然满脸泪痕,“小……小妹……我……我杀了阿秀……”

    灵岳伸手到秦书生鼻前一试,许久才感觉又微微的气息,一把将秦书生拽坐了起来,“傻大哥!没死!快救啊!”

    沈西楼这才明白过来,来到秦书生身后,双掌蓄力,一股真气缓缓推入秦书生胸肺之间,好一会,秦书生突然挺腰抬头,瞪大双眼,大口喘气,灵岳脸上松缓了点,叫了声秦大哥,秦书生抬头看看灵岳,一时间好像不知自己身在何方,冷不防沈西楼从背后一把将他搂住,涕泪直下,“阿秀!对不起……我……我不知道我怎么了……我差点杀了你……”

    秦书生还是有些发愣,听沈西楼接着说,“我没杀人!庆芽山的人我一口都没杀!你真的以为我是那狼心狗肺、歹毒心肠的人吗?你要是真的不信我……”沈西楼松了手,转到秦书生面前,将沈青寰摘下,剑柄塞在秦书生手里,“你要是真的认为是我,你就一剑杀了我!”

    灵岳被沈西楼推到了一边,不明白这俩人之间发生了什么事,见秦书生抬手颤巍巍地握住了青寰剑柄,两眼盯着沈西楼,那剑尖就抵在沈西楼胸口上。

    金色的圆盘渐渐入海,终于眨了最后一下眼睛,彻底不见了,东方升起银月,一切都安静祥和。

    秦书生突然大哭了一声,将青寰剑摔在了一旁,“我是恨我自己!!”

    哭得惨烈,沈西楼又当面抱住了秦书生,用尽了力气,秦书生也觉得这一生仿佛从没有被谁这样紧紧地抱过,沈西楼十分激动,“你是信我的!阿秀你信我是不是?你别哭!我帮你报仇!等找到仇人,我将他碎尸万段!”

    秦书生就着沈西楼的肩头,呜呜哭了好几声,又觉得不对,沈西楼怕是抱得太紧了些,秦书生又喘不上气了,好像才突然想起刚才沈西楼差点掐死他,用力一把推开沈西楼,沈西楼倒坐在地上,秦书生蹒跚起身,往回走去,灵岳也紧赶几步追上去,沈西楼却没动,灵岳回头望,“大哥!走啊!”

    沈西楼喘了几口气,强自稳定心神,“小妹,你带着阿……秦……先生回去,我稍后就到。”

    “好,爹叫吃饭,你快些。”灵岳又望了沈西楼几眼,追上了跌跌撞撞的秦书生。

    沈西楼看着那远去背影,不知为何,心里苦得像要滴出血来,两眼控制不住地哗哗流泪,等着人影都消失了,沈西楼跪坐在地,对着长空大海,痛快地哭了几声。

    秦书生失魂落魄,灵岳好生劝解,才把他勉强端庄地按在宴席桌上,众人开席,陈慈悲呼喊了好几次,才见沈西楼摇着腰肢走过来,他梳洗过,看不出什么异常,好像刚刚没有跟秦书生见过面,什么事也不曾发生,好好演了一番圣主的好儿子是怎么替老父亲招待江湖英豪,谈笑风生,礼数周到,那表现倒是让秦书生屡次目瞪口呆。

    餐毕,沈西楼和陈慈悲辞了行,一转头,脸上立马就消失了那些堆叠出的笑意,露出了苦苦隐藏的痛楚,出了梵坛,挥鞭打马,马儿被他打得一声高亢嘶鸣,奔入夜空。

    秦书生心神不宁地住了几天,多番向灵岳和陈教主核实复证,都没有任何神农教曾去攻打庆芽山的痕迹,他只得放弃,又仔细地安慰过灵岳,便离开了烟霞,告诉灵岳他会写一封信托付给如瓶,请他帮着留意施即休的踪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