非标准侠客行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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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七章 世人应笑我疯癫(3)

    华成峰和齐闻善离开了蝴蝶谷,又快马加鞭赶赴襄阳,想在出远门之前,回去看看成雨和弦月。

    襄阳如旧,没什么大变化,歃血盟散了,除了襄阳集会那一次,通天塔的魔爪没有一次伸向过歃血盟,若是他们真的来,如今这个残破的组织,恐怕没什么抵抗能力。

    路师伯问成峰,歃血盟,果真不再建起来了吗?

    成峰答,“路师伯,不管有没有歃血盟,您都是我路师伯,如今路师兄不在,我也没有爹娘了,咱爷俩就跟亲爷俩一样,我奉您颐养天年,您纳我承欢膝下,闻善也没爹娘,都是您的孩子,如今江湖动荡,歃血盟这时候再重建,一定会成为通天塔的活靶子,不建了,好歹等我把通天塔打倒了再说。”

    路子规觉得他说得合理,成峰告诉路师伯和弦月,他要带着闻善去一趟蜀中,先把施二哥找回来,因为担心通天塔会朝他下手,他回来之后,对付通天塔的力量也就更强大了,弦月不悦。

    弦月自从身子残了之后,脾气秉性比从前好很多,什么事都看得开,从不发火动怒,待人也宽和许多,今日听了成峰这话却有些不高兴,对成峰说,“师父,干嘛要大老远的去救他?他身上也不知道背了多少人命在,不值得可怜!不如就让通天塔杀了他!也当……为我报仇了!”

    “弦月莫说这傻话,他对你也不只是仇怨,也有恩德,怎么也不能让他不明不白死在旁人手里,等我把他带回来,带到你面前,我替你跟他好好算一账。”

    弦月转头到一边,脸上仍然是生气的表情,“真要算,只有让他把命偿给我,哪有别的商量余地。”

    “我把他带回来,你真让他偿命,他未必不肯。”

    弦月眼角带着泪光,“我如今没用了,也不能给自己报仇了,不怪人都轻贱我……”

    “弦月——”成峰涌上来一口气,大声叫了一声他的名字,便止住了。

    俩人没法再说下去,成峰转身离去,拜托路师伯和程风雪帮他照看弦月,又去看了成雨,成雨只是能模模糊糊地说话,大体上能听懂旁人在说什么,会点头,偶尔蹦几个字,成峰细细地和他解释,他没有杀青萍。

    但那个秘密他还是要守住,只是对成雨说青萍生孩子时候难产,母子俱亡,事情过去了很久,逝者都已经往生了,劝成雨自己也要想开,华成雨乌噜噜几声,也不知是否明白了。

    成峰自然也没法再跟他继续说,这一躺襄阳回得不开心,叹着气就走了,带着闻善,一路往蜀中奔过去。

    连闻善都感觉到,说有人一直在跟着他们。成峰说,“自然有人跟着,通天塔跟我们很久了,如果不是我们带路,他们去哪里找到这个子虚乌有的施老二。不必慌,让他们跟着便是了。”

    俩人走得不急不缓,既不像去赶着救命的,也不像在游山玩水,总让通天塔的人紧紧脚步,能跟得上,不至于丢了,又无法跟得太紧。

    往蜀地去,先走陆路,再走水路,陆路好走,水路难行,因是逆流而上,行进速度也会慢很多,江上往来船只有限,通天塔没法再黑衣黑面地跟着,那样很容易就把他们认出来,他们卸了装扮,但成峰俩人还是知道哪个是通天塔的人,看上去十分普通,能看出有些功夫的根基,但是完全看不出派系,出身,来源。

    师徒俩同许多要去蜀中的行客一起雇了一艘船,船家是刚从乐山漂流下来的,正好回程。水路上去要经过三道峡,一道更比一道险,全凭船家技艺娴熟,早晚不忘拜祭龙王菩萨才勉强护得一船人的安稳,真是步步惊心,日夜收胆。

    那船上就有两个人是通天塔的,也不能太放水,成峰趁夜把那两个人掀了下去,生死有命吧。

    通天塔丢了眼线,自然不会放弃,果然第二日,便见到了一艘小船,许是船夫驾驶不顺,撞到了江岸边的崖壁,几欲沉船,小船上有几个人,正在大声呼救,成峰所乘船的船夫说,在江上行走,也常遇到这样的情况,谁也保不齐永远不会遇到这样的状况,因此遇到了,总是要搭救,盼得有一日若是自己遭了难,也有人能来搭救自己。

    小船上的人救了上来,虽然闲谈间,那几人的来历交代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但是成峰师徒知道,他们还是通天塔的人,既然他们掩饰得好,成峰便也不去拆穿。

    那船儿在长江上已经走了十几日,照行程,中间要有三次停下来靠岸补充供给,那几个人上了成峰师徒的船之后第二日,便是第二次停船补给,船停乐温县,停半日,行客大多下船逛逛,成峰拉着闻善也下船去放松一下,那几个通天塔的人自然也要跟着下去,却不知成峰用了什么障眼法,他们明明看着成峰师徒溜达了一会儿就回船上了,但等到开船了再一找,发现根本没有那俩人的身影,又跟丢了。

    那几人便不再掩饰自己的嘴脸,拿刀逼迫船老大在本不能停船的地方停下来,将他们几个放了下去,兵分两路,一路从陆路返回乐温县去追踪那两人,另外一路放了信号弹,去向通天塔主汇报事情的进展。

    通天塔主这次亲自来了,就在成峰他们身后不远的地方跟着,和先行队伍接上头,在乐温县郊的和盘山上与他们见面。

    此次通天塔出动了很多人力,虽然是个临时的聚集点,却也被打理得像模像样,黑衣黑帽漫山遍野,守卫森严,刚回来的俩人哆哆嗦嗦跪在通天塔主面前,说跟丢了。

    那通天塔主却没有多动怒,沉着声说,“他如今的身手,你们跟不上,没什么奇怪的。”又转头向一旁的副手,显然也是个大头领,“恐怕要你亲自去一趟,此番我们大费周折,一定不能失误了。”

    那人点了点头,就领了命去了。

    通天塔主安排人大范围地在乐温县城里搜寻,他推断,华成峰很有可能就在这城里和施即休接头。

    过了半日,乐温县里又一拨人手过来碰面了,脸上表情十分惊惧,仍旧跪在通天塔主面前,说在乐温县里找到了华成峰师徒,其中有一个在襄阳和华成峰碰过面的,报告说,他们一直跟着的,如今在乐温县里的华成峰,并不是华成峰本人,那人身形近似,也做了乔装,十足像,但是并不是他。

    那通天塔主一震,“不是他!”如果不是华成峰,那有两种可能,一种可能是华成峰金蟾脱壳,用个旁人吸引他们的视线,只身去接施即休了;这倒不怕,继续找就是了,但是还有一种可能就是华成峰已然全然知晓了他们的动作,此行就是个局。

    通天塔主如今身边无人可商议,这次行动,本来上峰就是不赞成的,他仗着自己为上峰办了许多事劳苦功高,执意要来,几乎是瞒着上峰进行的,因此身边没有了那个料事如神算无遗策的军师,这次他要靠他自己了。但是打了这两年的胜仗,通天塔主似乎对自己已经失去了准确的估计,他觉得他这次也一定能胜。

    如今最稳妥的做法就是撤退,华成峰无论想干什么,便再也无计可施,但是已经到蜀中附近了,多年仇怨就要一笔算清,通天塔主不甘心,他决定赌一把,一方面派人继续去寻找华成峰的真身,另一边继续盯着那个假扮的华成峰和也许是真的齐闻善。

    等到了晚上,副手回来了,好像一路奔波,回来就先灌了一大壶水,喘着气,“那混蛋在溜着我们玩!根本不是他!是守如瓶!带着齐闻善,就在城里城外的瞎转,我跟了大半天,也没看出什么名堂!”

    通天塔主唯一露出的面部器官闪出一丝讶异,念叨着,“守如瓶?”

    如果叫人带着真闻善溜他们玩,那就说明,第一种的可能性更大,华成峰真身自己去找施即休了,通天塔主没想到他们犯了个这样简单的错,手下人对华成峰真正熟悉的没几个,乔装打扮,还带着真的齐闻善,谁会留意是不是他本人?那真的华成峰又是什么时候脱离了他们的视线呢。

    通天塔主完全忽视了上天给他提的醒,但是他那一刻只想把华成峰和施即休找出来,根本顾不上反思,副手似乎也没有什么智谋。

    他又铺了大批的人手上去,几乎是毫无目的地到处搜寻。

    半夜又有人来回报,说在乐山县往东八十里的镇上,看见了华成峰的身影,和另外一名男子在一起,但是只跟了两步,那两人好像原地飞升一样就不见了。

    塔主说,“华成峰你们都跟不上,施即休你们就更跟不上,哥哥,你跟我亲自去!”

    副手一愣,“咱两个能是他们的对手么?”

    塔主笑道,“我们受了那么多苦,时至今日,仇敌近在眼前,若就这样轻易放过,你我如何甘心?再说,我们这个功夫,当年就是胜过施即休的,怕什么!”

    副手好像还有些犹豫,塔主怒喝一声,“怎么?这就开始不想听我的话了!”

    副手便不再说什么,俩人拎起兵器,嗖嗖两声响,手下的人也都看呆了,塔主的功夫定然不在华成峰那俩人之下,出神入化,行若天地无碍,止如盘古未开。

    按着手下人指点的地方奔过去,八十里,对他俩人来说,仿佛瞬息,到了那镇上的时候,天蒙蒙发亮,一层稀薄的晨雾笼罩着山城小镇,山峦一层一层,由远及近,一层一色,越近越深,及至眼前,一片浓墨。

    眼前一座矮山拦住了去路,山上几座亭台掩映在薄雾与树枝之中,进了那矮山,通天塔二人觉得好像入了一座迷宫,看着山不大,却越走越深,好像翻不过去了。

    副手突然拉住正在埋头奋进的通天塔主,示意他抬头看,山腰间露出半个亭子,亭中稳坐一人,侧对着他们,发髻松散,一身墨绿色长袍垂垂坠地,正在独自饮茶,通天塔二人突然听见一声人语,仿佛响在耳畔,“来啦。”

    那副手蹭的一声抽出一把宝剑,通天塔主也要拿兵器,他背后背着一把又高又长的巨弓,却被副手一把按住,“我先来吧。”

    通天塔主略一迟疑,副手已经如一只苍鹭,飞身上前,低低地略过枝头的薄雾,除了惊起一身的水汽,没有一丝旁的声响,一旁的鸟雀都不觉得惊讶。

    好似一段被随手抛洒的绸缎,轻轻地落在了那亭子旁,亭子里的墨衣人转过脸,副手大吃一惊,险些叫出声,竟然是华成峰。

    他们虽然预料到会在此遇到华成峰,但是没想到这个人是华成峰。

    如今已经没有什么退路,狭路相逢,只能比硬功夫。

    副手的惊讶还没来得及收,眼前噼啪一声响,钢鞭已然到了眼前,要不是在永州丢了一段,此刻副手的脸皮当已经不在自己脸上了。

    副手赶紧撤步,云朵一样往后飘去,把自己挂在了一颗矮树上。

    钢鞭在这样密的树林间该是不称手的兵器,一不留神,就要打在树上,或被枝丫缠住,白费力气,给敌人可乘之机,但是钢鞭在华成峰手里,仿佛活了一般,在树林枝丫间行走自如,会自行躲避那些枝叶藤条,又好像会模仿那些树枝,总在出其不意的地方冒头。

    那副手的功夫也挺令成峰惊讶,虽然有点说不出的邪门,但是论高低,至少不在他们之前牺牲掉的周道奇之下。

    要是站在远处看,两人的身影都很模糊,仿佛只是树的幻影,又好像只是雾在那一处浓了些。

    三十合,华成峰略占上风,那人还能抵挡,但华成峰心里已然有了底气,知道这人的功夫已然用到极限了,钢鞭加紧,好像一鞭带出一道惊雷,在林间轰然炸响,成峰突然喊了一声,“十!”

    副手本来已经是勉力支撑,突然吓了一跳,随着那一声响,一鞭直直地朝他天灵盖压下来,扛不下,躲不开,副手举起剑,横在头顶,只能让那钢鞭稍稍偏了两寸,让过要害,钢鞭贴着他肩侧落下,黑色的裙袍落地一片,剑上闪过一把火星。

    成峰又喊,“九!”那夺命一鞭刚躲过去,副手突然觉得腰上好像缠上了一条火蛇,热辣辣地疼,他奋力向后,腰几乎拧成了个麻绳,才没被那钢鞭勒断了。

    通天塔的人跟成峰从前见的一样,手上招式虽然厉害,内功也挺能唬人,但是终究根基不济,久战必败,华成峰一个数一个数地倒数,数一个数就抽一鞭,那副手身上已经频频挂彩,听得华成峰已经数到四了,副手的肺气也要断了,拼命朝身后喊道,“出手吧!顶不住了!”

    就这么一嗓子的功夫,成峰连着喊出了,“三二一!”仿佛三鞭齐下,不分先后,三鞭的响声快得好像一鞭,副手一下都没躲开,三鞭全部齐齐中在了胸膛,再也撑不住,被那鞭子压在一颗矮树上,脑子里嗡嗡响,感觉自己好像已经在叩阎罗殿的门,嘴里一片血腥。华成峰一脚站在另一棵树枝上,另一条膝盖压在那副手的胸膛,伸手就往那副手遮面巾上抓去,真面目即将揭晓。

    千钧一发,不知道是华成峰的手抖了,还是那神箭太厉害。

    一根长箭破空而来,剑身穿过两条树枝,威力丝毫未减,直取华成峰的咽喉,被迫无奈,华成峰只能躲,从那副手身上翻了下去。

    接连又是几支长箭飞过来,一支比一支更猛烈,一时间压得华成峰无法挪动步。高手过招,胜负皆在毫厘。

    长箭把华成峰又逼退了几步,那通天塔主好像一片羽毛一样,与长箭同时到达,拎起挂在树上奄奄一息的副手,转眼又不见了。

    华成峰拎起袍子就追,那人手里拎着个人的情形下,仍然跳脱得毫不费力,单论轻功,那人胜过他华成峰,追了半个时辰,华成峰终于失去了那俩人的身影,他在薄雾的清晨山间叹了一口气,他知道刚才那一刻要揭副手面纱时,他的手抖了,他怕了。

    但是通天塔主好像更害怕。

    况且已经证实了,这里哪有施即休。

    等华成峰返回乐温县和守如瓶、齐闻善回合,他俩已经杀了一大批通天塔的喽啰,成峰叫他们停手,三人简单地整理了一下,心灰意懒地踏上了归程。

    一路上成峰像丢了魂魄,吃喝都不愿意,几乎是被闻善拖着走,满眼的活不起了的样子,好像喘气都能累伤了,如瓶却不劝他,只冷眼看着说,“这回你该死心了吧。”

    好歹给他拖回了襄阳,快到家门口了,成峰才硬逼着自己打气精神来,如瓶没进歃血盟,赶去了水曲分舵,他这个玄雅堂的尊主,如今还当得风声水起了。

    一到家就听到坏消息,说弦月病了,或者也说不上是病,好像中了邪,间歇性地哇哇大叫发魔怔。

    城里的郎中给开了药,虽然按时服用,但是没啥效果。

    好在成峰回来的时候,是弦月清醒的时候,成峰进来看他,程风雪没在,是另一个兄弟正在给弦月喂药,见成峰进来,便把弦月扶起来一些,让他靠在枕头上,成峰接过那兄弟手里的药碗,让那个兄弟退下,“我来吧。”说着便一口一口地给他喂药,好像在照顾一个一两岁的孩童,极尽温柔与体贴。

    弦月问,“师父,找到他了吗?”

    成峰懊丧地摇摇头,“根本没有他,我放了个假消息,诱通天塔露面而已。”

    “原来师父是去抓通天塔的,那可抓到了吗?”

    成峰没有答他,如常搅动着药碗,口里轻轻吹气,给他降温,一如往常的口气,“弦月,把你在外面搜罗程风雪的人撤回来吧,她回不来了。”

    弦月突然惊得好像忘记了自己身体瘫痪,要用力坐起来一样,皱着眉头,“师父,你说什么?我不明白。”

    成峰还是那样闲话家常的口吻,但却透着痛心和无奈,“弦月,我想知道,你把这么大个通天塔,藏在哪里了?”

    弦月使劲地梗着脖子,拧着眼睛,“师父!通天塔跟我有什么关系!我藏什么?你把话说清楚!”

    成峰一把按住弦月的肩膀,弦月觉得肩头一凉,扭头看,成峰手掌间一根银针,大半已经没入他肩头,全身的力气瞬间消散,弦月脸上的表情有些痛苦,“师父……”

    成峰仍旧没停下手里喂药的动作,“弦月,别再演了,跟师父说两句真话吧。”

    弦月眼里的光芒好像冻住了,时间停滞,一时两人之间的气氛仿佛也结了冰,他俩的眼神对视着,一个痛心惋惜却也觉得对方罪有应得,另一个负罪满满又显得毫不甘心,许久,弦月眼里的冰化成水,滴落了下来,弦月先避让开成峰的目光,稍微低了低头,“程师妹……”

    成峰松开手,只剩一截银针的屁股,在弦月肩头微微颤动,“她从哪里来,便回哪里去了。”

    弦月似是不解,但成峰并也不想细说,又问了一句,“成雨哥……”

    成峰也低下头,眼角似乎有泪,“他伤成那样,还能跑哪里去?我叫闻善过去了,已经把他控制住了,你在这里装疯卖傻,无非是不想让我去看他,弦月,”成峰嘴角开始抽搐,大滴的泪滚落,“终究是我对不起你,没能好好照拂你们,让你们化身恶魔,万劫不复,又让整个江湖为此付出如此惨烈的代价,我是个千古罪人……”

    成峰抽泣得不成声,肩膀一耸一耸,“要不是我贪功托大,没有把你硬拴在歃血盟,当没有今日之苦……你也不必自断筋骨……受这些磨难……”

    弦月也跟他对着哭,似乎华成峰已经对整件事知晓得明明白白,清清楚楚,他什么也别想再瞒住,他压着声颤抖着问成峰,“师父……我还有机会再回头么……”

    成峰紧紧地握住弦月的手,一言不发,弦月流着鼻涕,仿佛控诉,又仿佛哀求,“师父……不是我要变成恶魔!是恶魔找到了我!是恶魔专挑我这样轻贱的骨头……我扛不住啊……师父——”

    “弦月,恶魔来找你,你为什么不告诉我?师父可以帮你挡住恶魔,哪怕师父死在恶魔手里,你再与他们交易也不迟,你为何?为何要把自己毁得这么彻底?你真的有那么恨么!”华成峰满眼的痛楚,每一句,都像有人在挖他的心。

    弦月说,“我的命有多苦,师父知道的,要不是恶魔来找我,我也许就这样一生当个窝囊废!报不了仇,任人欺辱——”

    成峰打断他,“但那样你能长命百岁,你已经找到你爱的人了,你能和她共度余生,你们会生几个孩子,带着他们混迹这市井之乐,这有什么不好?”

    “好,这很好,师父……可是我到今天才知道,太迟了。当恶魔给了我杀人的权柄,当我能恣意为自己报仇的时候,当我能左右这江湖上人心恐惧的时候,当我手里握着一万把尖刀,谁还盼望朴实妻儿,瓜田李下?我只想要更多!尖刀刺进了仇人的身体,他们跪在地上哭着求我,我突然觉得,我就是万能的神!我主宰一切,我让谁生谁就生,我让谁死,谁就得死!任何人的命都是暂时寄存在他们那里,等我心念一动,那就不是他们的命了!师父啊!喝过血的人,怎么还咽得下泥?师父为什么不早点抓住我!早些打我一顿!”

    弦月是真的懊悔,他不是今日被人识破了懊悔,他从一开始,就一直在懊悔,他有点期待华成峰赶紧抓住他,但是又特别怕被他抓住,华成峰待他,从来亲厚,不曾辜负,因此他一直不曾对歃血盟的旧盟众动过手。

    他师父也是个聪明的,早早地把歃血盟解散了,上峰便也没有让他来对付歃血盟。

    成峰说,“我第一次抓住你的线索的时候,喝了一晚上闷酒,睡了三天大觉,醒来的时候,真希望一切只是一场噩梦,等真醒了,我不肯信通天塔和你有关系,总觉得要再验证验证,一次次不死心,毕竟你瘫痪在榻,毕竟你也是遭了通天塔毒手的人,毕竟是你出面指认了周道奇,我就这样在这亦真亦幻中,一次次怀疑你,又一次次推翻怀疑,要是我早点确信,我便能救得了宋依稀,穆归云的仇,跟她有多少关系?她那时候,也不过是一颗棋子而已,弦月啊,事到如今,也怪不得你,没照顾好成雨,没照顾好风雪,都是我的错,教不严,师之惰,是我该一死以谢天下!”

    “师父!是我的错!你杀了我吧,赶紧杀了我,趁我现在还清醒,我怕多耽误一时半刻,恶魔又要来找我!我怕他让我彻底失去了理智,我怕我有一天朝你下手,师父,杀了我吧!”

    成峰一手握住弦月的手,另一手放在他脖颈上,痛心地哭泣,“弦月,我若能对你下得去手,我早动手了,我若能下得去手,那一日在乐温,没等你放箭,我就能要了成雨的命,但我哪舍得!”

    师徒俩抱在一起,痛哭不止。

    那一天师徒俩在屋里说了许久,没有人进来打扰,他们也没有歇斯底里,只有懊恼的哭泣,旁人都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以为师徒俩只是在温情脉脉,享受静好时光。

    许是华成峰一番真情,夏弦月把能交代的都交代了,成峰除了用那一根银针控制住他之外,没再动他一分毫,两人说完的时候已经夜色低垂了,成峰叫人把弦月和成雨搬上了马车,一人一辆,叫家里人给准备了许多干粮,连夜就要走,路师伯纳闷地拦住他,问他要去哪,成峰说,遇到一位神医,能治他们的病,师伯说,也不必连夜走吧?

    成峰说,“去晚了,神医就不等了,师伯且照顾好自己,我不日便归。”

    辞别了歃血盟众人,华成峰和闻善一人驾一辆马车,不舍昼夜地往北狂奔,过了汴梁,路过蝴蝶谷,一路往北,进入了惑雪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