非标准侠客行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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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八章 风华错,万人魔(2)

    乡野郎中,对灵岳的疑难杂症根本束手无策,正没头绪,又来了一个,跟中邪一样,瞪着大眼,张着嘴,却丝毫没有意识,怎么叫都不应。

    前面那个看着没什么症状,却无从下手,后来的这个虽然看着吓人,但是能救,老郎中说,“急怒攻心,气窦闭塞,看我来扎两针!”

    老郎中掏出家伙事,搂起秦书生的衣袖,在每条小手臂上并排扎了三针,过了没一会,秦书生手指蜷缩了一下,突然眨了眨眼,老郎中喜上眉梢,叫一旁穿红衣裳的小伙,“再给他灌上一口酒。”

    陈错赶紧叫店家给上了县里能找到最好的酒,老郎中拿着酒碗往躺着的那人嘴里灌,可是灌不进去,全洒了,老郎中急了,这可怎么办?

    那红衣小伙抢过酒碗,仰头喝了一大口,酒在嘴里含着,却不咽,低头趴在那躺着的人脸上,嘴对着嘴,缓缓地给他送下去,老郎中多亏是手里没拿什么利器,只是两根银针,要不脚面子非得削成两段不可。

    那躺着的突然就给激醒了,呛咳着坐了起来,满脸惊慌,四周张望,屋外的天已经黑透了,秦书生蹭的一声就往地上蹿,没料到腿脚无力,又倒下来,连带着把陈错都给拽倒了,却一刻不停,赶紧又站起来,将将稳住腿脚,“快!阿错!快走!咱们去截住他!”

    陈错疑惑,“截住?”

    秦书生点头,“叫朱敞一起去,施即休要跑!赶紧去!他这人,遇到点事就要跑,晚了就赶不上了。”

    陈错赶紧叫着朱敞三人一起,跑到铁匠铺一看,果然已经人去楼空,东西收拾得十分简略,好些东西都在家里散着,门口有车辙印,还好带了朱敞,追踪一事上,朱敞这七八年的侍卫首领,简直是得心应手,三人呼呼呼就上了墙,朱敞在最前,白衣红袖在身后跟着,像三只鹞鹰,只能听见他们翅膀煽动风的响声。

    一路追出了县城,旷野寂静,远远地听见了赶车人的吆喝声,三人又加紧步伐,秦书生似是力有不逮,被陈错用力拉住,才没掉了队。

    一架小马车,正疾行在一侧山壁下的小路上,三人落地,分别堵住了小马车前后和另一侧边,朱敞在后,秦书生在侧,陈错挡在正前方,翻身落地的瞬间,徒手夺过那马儿的缰绳,用力一拽,那马儿嘶鸣一声,两条前蹄跪在了地上,扑腾起一片尘灰。

    赶车的铁匠由于马车急停,滚到了地上,车里的女人探出头来,一看这俩人,犀利地大骂一声,“阴魂不散!你们到底要干什么!”

    秦书生喘着粗气,一手叉着腰,一手指着王红参,眼神却看向朱敞,还没等他那句“把这女人给我打晕!”说完,朱敞已经把王红参从车里薅了出来,掼在了地上,一拳砸在她脑门上,王红参晕了过去,车里传来小儿哭声,朱敞转身又上了车,把那小童抱了出来,轻抚后颈,那小童也昏睡过去了。

    这下就剩下刚从地上爬起来的铁匠,和围住他的三个人。

    铁匠十分狼狈,全身沾着泥土,站不直,喘着气,秦书生走到近前,“即休!此刻没有旁人了,有什么不得已的话,你跟哥哥说,你若有苦衷,哥哥替你分担!为何要这样为难自己!”

    那铁匠叹着气,揉着好像跌伤了的手腕,声音有点沙哑,“老秦,我没什么苦衷,我就是变心了,堕落了,变坏了,你放过我吧。”好似十分无奈。

    “怎可能?”秦书生一脸恨铁不成钢,“那不沾尘埃心高气傲的施即休,独步武林天下无敌!怎么可能——”

    一句话没说完,红袖忽地飘了过来,一个大嘴巴扇在铁匠脸上,铁匠险些被拍倒在地,他不还手,也不抬头,只把一口带血的唾沫吐在黄土路上,陈错揪过铁匠的衣领子,恶狠狠对他说,“我不管你变成什么样!你自己要死要活没人拦着你!但是你欠我妹子的,你必须还!若还不了,拿命来偿!”

    铁匠脑子里转着圈,沈西楼的妹子。

    朱敞在身后冷眼看着,秦书生一脸痛惜,“即休啊!是我做了什么对不起你的事?你恨我,也罢!灵——”

    一个灵字刚冒了头,铁匠突然像疯了一样大叫起来,“啊——啊啊——啊——老秦!你不要说!我不想听!不要告诉我!”身体拼命扭动,想挣脱陈错的手,陈错哪给他机会,一手揪着不放,另一手啪的一声又扇了过去,“我答应她找到了你替她揍你一顿!”说着便手脚齐上,把铁匠按倒在地,骑在他身上,左右开弓,拳头噼里啪啦落在铁匠的头上脸上,铁匠发出几声闷哼,却也没喊疼。

    那如期而至的痛感,好像把麻木的铁匠果真砸醒了一点。

    他的心还没死之前,曾日夜怀念那些跟秦书生快意潇洒的过往,忽而又觉得此生再不能相见,心里痛得像掉了底,他不是不盼望重逢,但是他害怕,他现在这样,哪还配得上那些人?

    然秦书生还是个能想的人,想起来,不过是有些难受,难受久了,就慢慢习惯了,渐渐他竟有些期待那心里抽筋一样难受的感觉,好像那是唯一能证明他曾经以施即休的身份活过的证据。

    然而有个人,想都不能想,一想就要疯,那人也乖,就在他心底老老实实的呆着,很少出来作乱,偶然不经意出来一次,铁匠抬手就打自己一个巴掌,或者干脆把热铁放在腿上烫一下,那人许是心疼,刚露了一个头,赶紧又缩回去了,越藏越深,几乎遗忘。

    而此刻,在陈错雷鸣般的拳头下,那个人仿佛又从心底抬头,想看看他,好像心底那道紧锁怪兽的封印,就要破裂了。

    铁匠哭没哭不知道,陈错这打人的倒是气哭得喘不上气,等他发泄够了,秦书生才去拉他,“阿错!好了!别打了。”

    铁匠不知是不是被打死了,身体佝偻成一团,像一只大虾米,两只手抱着头,一动不动,陈错被秦书生拉着站起来,还恨恨地一脚踢在铁匠的屁股上,又往他身上吐了一口唾沫,弯着腰跟他喊,“你不想听!你个王八蛋!你不想听就可以不听?!你他妈的给我听清楚了!我妹子灵岳!为了来看你一眼,拖着病体,千里奔袭!如今还躺在榻上不知死活!她要死了你知道吗!她腿坏了,胳膊坏了,五感日日丧失,闻不出气味,尝不到酸甜,眼睛也瞎啦!耳朵也聋了!唯独就没忘了你!你个怂货!两年多啦!她夜夜枕着眼泪睡觉!日日盼你平安,时时等你归来!你可倒好,你在干什么?”

    秦书生一把没拉住脱了手,陈错又去踹了铁匠一脚,然后再被秦书生拉了回来,陈错嘴上却不停,“躲在温柔乡里过什么岁月静好!你踩着她的尸骨快活!你爽吗?啊?爽不爽?”沈西楼又冲了过去,手舞足蹈,竟被他一把抓住了铁匠的头发,揪着铁匠在地上转了一圈,坐了起来,打法堪比街头泼皮,铁匠终于没法再用手捂着头,捂着耳朵了,鼻青脸肿,满面尘灰。

    铁匠突然觉得头好疼,俩手压住自己的太阳穴,咧着腿坐在地上大哭,好像着是在哭死人,“灵岳————小七啊————”一声长号,催人心肝俱裂,铁匠又转身趴在地上,心底封印崩塌,碎石乱飞,那灰黑的乱石之中跳出一人来,打扮得像个小伙子,衣着鲜活利落,腰间挂着两把短剑,笑嘻嘻站在他面前,十足的少年模样,满脸阳光,正邪不怕,脆生生地对他说,“你来呀!”

    铁匠眼前一片迷乱,好像天塌地陷,胃里一片翻江倒海,他哇地一口,吐出一大片酸水,又持续干呕几声,他看见那在他心底的少年,好像又被他一脚给踩死了,一转眼就变成了躺在地上的一片猩红的血水和残缺不全的骨肉。

    他挣扎着坐起来,眼睛里露着恐惧和仇恨,朝着陈错和秦书生喊,“那你们让我怎么办?!施即休不行啦!是个废人了!拖不动腿,拿不起刀!脑子生了锈!这副躯体里如今全是腐肉冷血!是一窝蛆!什么都干不了!就想苟延残喘地活下去!不行吗!不行吗?我不配活下去吗?”

    陈错又要来揍他,秦书生拼命拉住,对着地上那人不人鬼不鬼的说,“即休啊,你受了苦,不愿意告诉我们,要跟我们划清界限,你若是觉得跟王红参畏缩在这边关小城,了此一生,就是你的心愿,我成全你,随你自己选择。哥哥从来不强迫你,但是我要告诉你,灵岳现在就像阿错刚刚说的模样,正在垂死边缘,她也许活不过明日,也许就会死在这地方,死前没能看到你一眼,她带着怨念,不知能否转生,你想跑,你就跑,你想继续当这个缩头乌龟,你就当,但你记住,你曾有机会,救灵岳一命,但是你没救——”

    铁匠突然抬头,“我能救她?怎么救?”

    “灵岳今日所受之苦,是中了你师父贺雀的手段,昔日在胥蒙山居住,日日被那山毒浸染,才至今日手脚瘫痪,五感俱亡,你若能找到贺雀,便可救她性命,或许你说一声,你找不到贺雀,那便容易多了,她也没怕过死,盼你往后夜里生梦,不悔你今日所为。”

    秦书生拉着陈错,“阿错,别争了,若是灵岳自己在这,也不肯让我们逼迫他,对吧?她宁愿自己死。”

    铁匠又开始捂着头,满地打滚,嗷嗷大叫,仿佛疯了一样。

    秦书生叫朱敞把王红参和孩子又给他搬到车上去,安抚他的马,收拾好他家的物件,只等这车夫就位,就可以继续奔逃了。

    秦书生拉着陈错,“走吧,让他自己决定,他想跑就跑,何必强求。这样的兄弟,我不要了。”朱敞在身后跟着,三个人飞着来,爬着走,许久都还能听见铁匠在旷野里,如同疯兽般的哭声。

    回了客栈,三人对了词,稍微休息了一会儿,天就亮了,三个人打扮得干净利落,丝毫看不出昨晚上那样疯癫过的痕迹,卯时末,灵岳醒了,杉湖扶她坐起来,伺候她洗漱过,灵岳交代了,哪怕到她走那一天,也要给她梳洗得工工整整,棺椁里别忘了放上那一年她曾在烟霞刘三郎手里接过的‘故人归’。

    杉湖喂灵岳吃早饭,无味也要吃,这些蜡一样的东西咽下去,可以帮她再苟延残喘几日。看得出灵岳彻底失去了光明,眼神空洞无望,这使得她的笑也很不自然,好像在模仿别人,秦书生最先进来,问了问她的状况,还能说什么呢,灵岳说,“还好,无碍,又白得了一日。”

    秦书生叹了口气,坐在灵岳对面,“灵岳,咱们回去吧,你累了,回去的路上咱们慢慢走,朱敞对即休不熟悉,他看错了,那人不是施即休,成峰怕也是一厢情愿,唯独我不会看错,我自己去看过了,不是施即休,也没有王红参,就是一对乡野夫妻,我们这样兴师动众的,还把人家吓了一跳,你哥也看了,不是他。”

    陈错在一旁接话,“小妹,确实不是,个头差很多,而且人家那个也不是假腿,人是自己的腿,就是坏了,常年拖着走。”

    朱敞也搭茬,“我多少年没见过了,哪知道世上还有这么像的人。”

    灵岳摆了摆笑容,她已经感觉不到自己脸上的表情,“好,辛苦你们陪我跑这一趟,回去吧,我也不想死在这,人生地不熟的,我想去玉鸯潭,秦大哥一定把我葬在那,可好?”

    秦书生憋了憋眼泪,“好!到时候我和你哥都去玉鸯潭陪着你。”

    秦书生心里想,看着灵岳这个样子,真觉得这世上什么都是假的,名利,功名,地位,权柄,都是假的,只有手中人,当你握住他的时候,他就躲在你手中,那是世间唯一的真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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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秃鹞巷的铁匠铺里,王红参醒来,惊觉自己跑了半宿,醒来又回了自己家。孩子都早已经醒了,正跟他爹在屋外玩耍。铁匠今日没开门做生意,小家伙在学郎中给他爹治伤,因为他爹脸肿得像猪头。

    王红参没做声,默默地听着,铁匠很耐心,孩子玩得也很开心。

    没过一会,灶间响起了叮叮咣咣的声响,不知道铁匠捣鼓了什么吃食,给孩子吃下,又哄了孩子去午睡,等孩子睡熟了,铁匠回屋来看王红参,见她睁着眼躺在榻上,铁匠挨挨擦擦走过来,乖顺地站在一旁,低眉顺眼,“你醒啦,我给你拿点吃的去。”

    刚要转身,王红参喝止,“我不吃!你回来!”

    铁匠转回身,不做声,王红参说,“我们怎么又回来了?”

    铁匠吭哧了半天,声音低得听不见,“我想……求你件事……”

    王红参仍然笔挺地躺着,一动不动,“你不必说,我不同意!”

    铁匠捏了好一会手指,扑通一声,跪在了王红参床头,王红参这才侧脸看了看他,眼神里有些嫌弃,铁匠说,“就这一件事,往后再不求你别的,哪怕……你要罚我……想怎么罚……我都认……我想……救她一命。”

    王红参轰地坐了起来,背挺得笔直,“谁?她?她也来了!?”

    铁匠低着头,“老秦说她来了,但是很不好,要死了,我能救她。”

    王红参鼻孔出着气,“哼,你怎么救?你一个打铁的,又不是郎中!”

    铁匠声音越来越低,“要我师父救她,我师父住在东海上摇山,只要能找到我师父,就能救她。”

    “那让他们自己去好了!怎么还用你去?”王红参瞪着眼。

    “旁人去了找不到我师父,只有我去,有暗语,我也只能是到了那地方才知道怎么进去——”

    “别说了!”王红参打断他,“我不许,她死活跟我有什么关系?你不是说你早忘了她吗?难道是骗我的?”

    铁匠往前跪行两步,“红参啊,我只是要救她一命,我欠她的,当年在汴京城,是她把我救出来的,你放心,救了她性命之后,我不会跟她走,我……”铁匠举起右手指天,“我在路上不跟她说一句话,带她找到我师父,我转头就回来——”

    王红参再次打断,“你是不是对她还旧情难忘?”

    铁匠心里轰然慌乱,酸楚地应了一句,“早都没有旧情了。”这句话像一把刀,慢条斯理地把他的心剌成了两瓣。

    “你保证此次事了之后,便同我隐居深山,再也不问世事?”

    铁匠连连点头,“保证!”

    王红参似是松了一口气,“你起来吧,若能助你了断,也无不可,但是我有两个条件。”

    铁匠没起身,又往前蹭了两步,两手扒在榻沿上,像只狗,“你说。”

    王红参说,“第一个,带着我和孩子一起去,我们要时时刻刻跟你在一起,办完了事,咱们一起走。”

    不算过分,铁匠点头说,“好。”

    “第二个,我不要你在路上一句话都不跟她说,我要你清清楚楚跟她说,你与她情谊已断,恩义已绝,往后两两相忘,再无牵连,让她再不要来纠缠。”

    铁匠鼻子里发酸,点着头,“诶,好,就是欠她这么一句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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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灵岳躺在马车里,朱敞在一边坐着,灵岳若没睡着,便过一会问问她渴不渴,饿不饿,有没有什么不舒服的,灵岳这次反倒没有那么多觉了,这一日大部分时间都是清醒的,因此和朱敞有答有对,情绪很稳定。马车外面,白衣红袖骑着马,但是脸上表情都不太好,互相也不说话,默默往前赶路。

    夏日炎炎,关中尤甚,土地上热得像冒了烟,马蹄虚软无力。

    朱敞感觉马车突然一顿,停了下来,掀帘子一看,陈错站在车窗外,手指比着嘘声的动作,并递了个眼色,朱敞顺着他的眼神看过去,心头突然一沉,说不上是高兴还是难过,不远的路边上,秦书生正在和赶上来的铁匠说话,朱敞听不清,灵岳肯定听不到,她问了一句,“朱大哥,怎么了?”

    朱敞说,“没什么事,前方路上有障碍,处理一下再走。”

    灵岳说,“朱大哥,我有些闷,带我下车待一会吧。”

    朱敞和陈错对视一眼,陈错点了下头,把轮车先搬了下来,朱敞将灵岳扶起身,再把她抱起来,灵岳的重量在日日减轻。陈错拉着车门的帘子,朱敞缓缓地走了下来,把灵岳放在轮车上,推着她,缓缓地走了几步。

    这景象一下子落入在一旁和秦书生说话的铁匠眼里,不知道是不是距离远,铁匠看见那姑娘比从前还要小好几圈,跟他记得的那个意气风发的少年简直毫无关系,灵岳的脸正对着他,但是那空洞的眼神里并没有他,铁匠突然拔腿就往这边跑过来,刚跑了两步,就被秦书生抓住了,并且捂住了他的嘴。

    铁匠感觉整颗心都被那一瞬挖走了。

    好容易才被秦书生连拖带拽给拉了好远,看不见了。

    一刻钟,秦书生回来了,先是跟陈错在一起窃窃私语了好一会,然后俩人别别扭扭地走到灵岳面前。

    陈错说,“小妹,如瓶……传来个消息,南方有个神医,说是能治你这个病,我和阿秀打算带你过去看看,你觉得怎样?”

    灵岳说,“你们怎地还不死心?我这病哪有人能治,我看别费那个功夫,咱们直接回家吧。”

    陈错蹲在她面前,抓住灵岳的手,“去看看吧,管他有没有用,要不然他日爹问起我来,觉得我没有尽力,让我怎么回他。”

    灵岳笑笑,“那就去,都随你。”灵岳想,如今她这副样子,还有什么可争,去哪对她来说都一样,这一行若是能让哥哥心里舒坦点,也值得。

    又休息了一会,灵岳重新上了车,几人继续走,但是走得慢了很多,直到秦书生看见,另一辆小马车,从后边跟了上来,他们摒弃了回程路线,斜着往东南边而去。

    秦书生和铁匠达成协议,说既然你确定没法回到她身边,不如当做你压根没出现过,我们已经跟她说了,那铁匠不是你,因此你一路上静悄悄的,不要让她听见你的声音,躲远些,不要让她知道你在。

    铁匠同意,因此他们只远远地跟着,不靠近,偶尔下车休憩的时候,还是能看见她,离老远也能感觉到她的生命力正日渐衰微,但是铁匠心里的那个人,却又一次日益蓬勃地复活,过去的一点一滴,一举一动,一颦一笑,都在他心里慢慢又清晰起来,连第一次下山后在太师府里,看见那个还在被人抱在怀里的小奶娃的样子,他都想起来了。

    铁匠赶着他们的小马车,眼睛紧紧地盯着前面的马车,想象她是怎样躺在那车里,想过去的事,看到前面的马车停了,他便也停下来,有时候看见朱敞把她从车上抱下来,放在轮车上,推着她到处逛逛,看见朱敞弯腰伏在他耳边说话,铁匠又气又恨又痛,但尽管这样,他还是愿意就那样贪婪地一眼不眨地看着她,想把她这样子刻在心里,供余生回味。

    当然,他也看秦书生,也回忆他,也想把他记在心里,那些他这两年多拼命抹杀的记忆,又一点一点回来了。前车走得很慢,就这样静静地在他们身后跟着,简直是这两年来铁匠最美好的日子。

    就这样走了十几日,看了十几日,远远地能看见上摇山了。

    这一日铁匠如常驾着马车跟在前车远处,铁匠聚精会神,未察觉一支飞矢已经在飞速地朝他靠近,铁匠如今反应慢了很多,直等那飞矢几乎到了眼前,他才感觉到,弯腰想躲,可是已经来不及,就像一个不会功夫的人一样,当看到朝自己射来的飞矢时,该是已然倒地了。

    要是放在从前,恐怕那射箭之人刚走进他身周百步的范围,他已然精准地察觉出来人动向了。铁匠脑子里那时候什么想法都没有,根本来不及想,一片空洞,但那箭矢在他眼前停住了,他觉得眼前一花,才看清陈错好像穿越时空而来,徒手抓住了那箭尾。

    明明前面的车马还在二十步开外,他怎么一瞬间能赶过来的?铁匠疑惑,忘了他曾经也有这样飞天遁地之能。

    铁匠惊魂未定,陈错猛一回头,将手里的箭甩了出去,不知是朝着什么人,却在半路上被人打掉了,这时朱敞也已经从前车跑下来了,和陈错一起警戒起来,路旁的山林中走出一个黑衣黑面的人,倒背着手,步履闲适,看了看这些人,语意带笑,“没想到沈尊主的身手如今这样了得了。”

    两人对视一眼,同时说了声,“通天塔!”陈错还说了句,“认识我。”

    话音未落,那黑衣人已经一阵旋风一样卷了过来,陈错和朱敞也冲了上去,正面相撞,青寰剑出手,朱敞手里一把钢刀,黑衣人身后背着弓箭,除此没有别的兵器,他那一双手倒是出神入化,那人身姿轻盈,对陈错和朱敞的刀剑走向判断得极其准确,侧身轻飘飘划过刀剑中间,两手去扣那两人的手腕,想要夺走他们手里的兵器,被俩人扭过去之后,翻身起落,又从背后去抓俩人的臂膀,他那两只手,像水中的鱼儿一样,想抓却抓不到,想砍也砍不着,反而趁人不备,总是往人身上贴。

    以陈错彼时的功夫,加上朱敞俩人,竟然一时也占不了上风,俩人纳闷,照成峰之前的说法,通天塔不应该还有功夫这么厉害的人了才对,那么眼前这一位又是何人呢,而且他还称呼陈错为沈尊主。

    那人除了赤手空拳应付陈错俩人之外,还趁机朝铁匠放了两次暗器,第一次被朱敞挡住了,第二次没挡住,一枚五星钉朝着铁匠飞过去,眼看着铁匠躲不过,一旁又冲出一人,手里拿着一根枯树枝,将那钉荡开了几寸,钉在铁匠的马车上。

    来人正是秦书生。

    那钉要是再偏两寸,钉的就是秦神秀。

    陈错肺腑里突然涌出一股恶怒,沈青寰——不知是不是该改名叫陈青寰——突然惊鸣起来,朱敞也同时加快了脚下步伐,一刀一剑山呼海啸般朝那人压过去,这一压,基本上试出来这人的功夫深浅了,刀剑并未同时出手过,此刻却配合得极好,刀接住了剑的破绽,剑补上了刀的短板,战局仿佛扭转,那人也感觉到了落败之相,连出几手虚招,忽然从怀里掏出两把五星钉,朝着两辆马车飞撒出去。

    陈错和朱敞一时忙不迭地去挡那些暗器,但仍有落网之鱼,铁匠的小马车离得近,但是有秦书生多帮他们挡一道,虽然有两颗钉穿车而过,所幸王红参和孩子都没受伤,但听得前面的马车里传来一声惊叫。

    几个人脸全都绿了,一齐转头朝那马车奔过去,那黑衣人因已漏了败相,趁此机会,扭头就钻进了山林。

    陈错第一个跑到了马车旁,一把将车帘子撕了下来,手抚胸口,出了一口气,灵岳还好好地躺在那,杉湖胸膛中了一钉,已然昏死在一旁。

    那铁匠本来也想跑过去看看,但是拖着沉重的铁腿刚走了两步,就止住了,只停在半路上,看陈错几个人的神情。身后王红参也从他们的小马车里探出头来,用力盯着铁匠的背影,他要是再往前一步,她就要喊。

    灵岳试探着问了一句,“朱大哥?”

    陈错答,“小妹。”

    灵岳说,“哥,怎么了?”

    “碰到一个通天塔人,不防事。”

    铁匠看他们并没有太激动,想车里的人应该无事平安。

    山下有一个小镇,他们决定在这休整一下,将杉湖送到一个女医馆里治伤,灵岳也放在客栈里休息,朱敞一步也不肯离开灵岳身旁,就在房间里守着。秦书生和陈错、铁匠、王红参,一路上第一次碰了个头,分析了一下当前的形势。

    铁匠最疑惑,问那俩人,“他是通天塔的人?通天塔是什么?是当年给福康郡主下毒的人吗?那也就是当年害我的人吧!”

    陈错不悦,“他们今日也是要来杀你的。”

    铁匠惊讶,秦书生叹息说,“即休,这两年江湖上发生了太多事,通天塔的故事十分漫长,来日若有机会,再细细跟你说吧。”

    那铁匠还待再问些什么,硬生生被王红参拦住,“不必说了!过往之事,还追究什么?”铁匠就把那问题咽回肚子里去了。

    秦书生说,“这事得尽快跟成峰通个信,好像事情没有我们预料得那么简单。”

    陈错也点头,“若是那人再出现,我就去追他,如果我不回来,朱敞带着小妹跟你们进山,这事不能耽误。”

    秦书生说,“可若是那人还有同伙,把我们调开了,再去追杀即休和灵岳怎么办?”

    铁匠突然说,“等进了上摇山,我们走中九峰,那座峰就不是什么人都能进得去的了,他们即使追过来,也无妨,那峰就如同胥蒙山一样,若不知路,有去无回。”

    陈错说,“这样就更放心一些,我相信朱敞一定能护好小妹,那人想逃了我的追踪,也不是容易的事,阿秀,你跟我走。”

    众人商定,休息了一晚,第二天一早,继续进发,陈错反复拜托了朱敞,朱敞也应然许诺。

    一日到晚还算安详,次日一早,就能进上摇山中九峰。

    夜里,那黑衣人又来了,白衣红袖早准备好,追了出去,朱敞也令众人早早整理了行囊,天刚蒙蒙亮就进了中九峰,终于能松一口气,开始登山,车马上不去,朱敞就背起了灵岳,铁匠抱着自家孩子在前面引路,中九峰上好像有大雾,人像被山吃了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