灭世者纪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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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皇子的囚牢

    “给我跪下!”

    “你逃不掉的晖陌!亵渎者!灵魂熔炉不会放过你的!”

    “撕碎!畸形的龙魂……湮灭!”

    “放……弃吧!”

    山呼海啸的亡者嘶吼在饱餐灵魂后的宿主威压之下渐渐势微,随之化为风烛残响伴着宛若丧家之犬的悲鸣消散于被喧嚣溢满的脑海。

    “……还会回来的……只是暂时……”

    伴着最后一位灵界篡权者匿迹于空无,晖陌瘫坐在地上,一阵紧绷神经的痉挛化作了腹中烟酸的翻江倒海。

    他痛苦地干呕了一会,即便龙族本不需要消化食物的胃酸,但是这具供灵魂蛰伏的人类幼年雄性躯壳依然反刍出一滩黏腻的黑色液体。

    人类的身体就是如此的脆弱,即便早已摆脱了苦痛的根源,神经与肌肉的悸动依然会让那些不快的体感余音绕梁。

    1034秒的神经平复和肌肉缓和后,晖陌踉跄地缓缓起身,轻轻抚去腿上的尘土,以一种杂糅了数十种文明形式的诡异步态蹒跚行走在寰恒王城的寂静废墟之上。

    自他出生到现在的346896703秒以来从没有一个活物教育他有关礼仪、修养乃至基本生活起居的一切。就算是他一直无意识计算的“秒”这个概念也来自于十一年来每一个“加入”他左眼深渊的死者生前的记忆。

    他并不清楚这些杂乱而侵略性的知识的实际意义和用途,它们不请自来,从出生的那一刻开始就开始同它们的宿主一道折磨晖陌至今。

    晖陌知道每一个亡魂曾经的名字,即便它们中的一些早已在灵魂熔炉的青蓝烈焰中化作了灵魂残渣和其他难以名状的扭曲物质。

    但这五百六十万四千三百三十条亡魂的怨念和那象征他们曾经存在的姓名一直徘徊在幽暗青蓝世界中心的孤独幼龙的脑海。四条新鲜灵魂的融入让宿主的灵魂暂时位居上风,片刻压制了其他觊觎着的蠢蠢欲动的亡魂。

    在这另一个纷扰世界的战争中,每个存在都各自为营无休止地撕咬着身边的竞争者。强大而执念更盛的灵魂往往占据上风,在不断的吞噬中变得愈加庞大而光亮。但无边灰暗之地的星点辉光也会不断吸引饥渴的篡位者,使之成为众矢之的。

    一些弱懦的灵魂蜷缩在角落,在更盛者的血腥战争中被波及,毫无尊严地成为了角逐者的一部分。另一些看似强大的肥硕灵魂在永无休止的群狼环伺中心神俱疲,最终在惶恐与癫狂之中被分食殆尽。

    而最为惨烈的则是那些只顾着贪婪吞噬的“王者”,扭曲的欲望死死盯着那些同样鼎盛的猎物,却忘了顾及自身肥硕却疏散的形体。在最后一次嗜血强攻中撕裂了自己千疮百孔的残躯。臃肿尾部成为了觊觎者的饕餮盛宴,疯狂嗜血不顾一切的头部则在昔日“猎物”的反扑下凄惨覆灭。

    晖陌知道,这四条刚摄入的新鲜灵魂也会如此分离出去。孤独残破的龙魂将要再次独对灵界的危机四伏,耳边再次响起那令人癫狂的嘶吼。如今他早已麻木,只是倒数着下一次饥饿来临前仅剩的休憩时间。258163秒……258162秒……258161秒……

    他漫无目的地迈开脚步,踏过他一路走来独自照顾的苍青木林。这一次的“进食”伴随着五棵巨木的凋零,他最后看了一眼那四个从未谋面的人类男性尸体从记忆中搜出他们崭新的灵魂信息:

    梅德,24岁,农民,平常喜欢喝酒和赌博。来这里之前欠了一屁股债,债主说下周前再不还钱就要砍掉他一根手指……

    李杰,29岁,退伍雇佣兵,在两年前的任务中被目标割瞎了一只眼睛并因此被踢出了队伍,家里有一个女人和五个孩子,其中一个有腿部残疾……

    严青松,37岁,落魄贵族后裔,祖父因没有按时上交贡品被议会褫夺爵位、抄没家产。他是家族唯一一个依然妄图东山再起的后代……

    艾致诚,42岁,准男爵,职业猎手出身。隶属于夜幕教会,处于为期一年的入会观察阶段……

    哦?那个人类竟还没死透,教会的人总有些捉摸不透的手段。在他原本瘫倒的灰石地面上还遗落下艰难爬行的印记。

    新晋灵魂总会带来新的走马灯般的体验,一种不知名的酸胀感自人类心脏中涌上,化作冰冷眼角的一滴温润液体,随漫天晦暗的枯枝落叶消散在寂寞石阶与尘埃之上。

    萦绕的幽蓝雾气又向后悻悻褪去,抛下不见边际的旷地与其上渐显的还未完全化为养料的数十具干瘪尸体,默默等候下一次“进食”的来临。

    晖陌停下脚步,静静地看着那个在密林暗处匍匐的卑微男人。十年来他第一次在清醒状态下见到活人,第一次体会到除自己和树木以外的生物是何种样子。

    虽然寰恒废都从来不缺少人类,他们遍地都是……“云海”谷底、城区街道、宫殿中庭、广场和立于其上的巨型机甲舱内……当然大多集中在城门口,肢体相互盘结、下颚和牙齿竭力张开、眼球向外突出,就和那位名叫艾致诚的人类刚看见他时一样。

    他们一直无声地“陪伴左右”,这里没有菌类和虫豸来消磨他们的存在。只是因为水分挥发而渐渐干瘪,时而从一座座“丘壑”中发出头骨和断肢的脆响。然而随着时间的推移这些声音也在第三年销声匿迹。茫茫焦土,独留两足踏击石阶与尘土的回响。穿过拥挤得“熙熙攘攘”的广场与护城河拱桥。

    自虚掩着的巨大门扉缝隙透过的一道纵长的天光薄毯回到皇宫前庭。3408座浮雕廊柱还在残喘日冕皇宫遗落的辉煌,其中1307座被刻上了深浅不一的碎裂与划痕;579座从腰部截断,倔强的上半部还死死拽着着散落一地的金色穹顶碎石,不甘地卧着;还有345座已经彻底面目全非,只剩下光秃秃的底座于厚积的尘埃之下宣示着卑微的存在。

    数百米高耸的穹顶消隐于水汽凝结的薄雾,另一片更辽阔的天帷自那破败的洞口穿越了蒸腾云层,将残夜的余晖漫溯至光滑墨色石砖的镜面。映出了整座破败皇宫和它如今唯一的主人。

    他俯首漫步过置若罔闻的繁华宫廷。一切恢弘而寂寥的建筑体如过眼云烟般消失于余光的尽头。

    哪怕是纵览盛景的吟游诗人也难免言不尽意,哪怕是富可敌国的贵胄也难免自惭形秽。坐拥天下的上位巅峰造物所掌握的繁荣,即便遗落于失落土壤的边陲也同样熠熠生辉。

    然而如此繁华盛景也难以慰藉无风之地的寂寥,少年眼里逝去的光迷失在虚无之地一成不变的绝望音律里。无力的眼睑为一片阴灰的世界降下半道剪影。曾经通过奥术回路才能开启的地下寝宫,如今已被异界入侵者的巨炮轰出了一条幽邃的捷径。晖陌一越登上一条凌滞于空中的旋梯。

    就像落叶归根,暮年的象群也会寻找自己预留的埋骨之地……

    旋梯之下是另一个世界。当视网膜适应了昏暗的环境,巨大的楔形穹顶便宛如海面下倒悬的冰川,每一簇棱角的底部悬浮着一块墨蓝的萤石。一颗,两颗,宛若星海般浮动,漫射出青灵的荧光。

    顺着玉质扶手的丝状鎏金文络,秘银鞋底与琉璃阶梯碰撞出清脆空灵的回响。纯白的扶梯宛若空阔寝宫中的游丝一般错落盘结通向宫殿的每个节点。

    在一具宛若游廊的骨骸面前,晖陌放缓了步伐,金属鞋底与晶石地面的碰撞竟也如同羽翼拂过水面泛起淡淡的涟漪。手指略显拘谨地伸出,微微地颤抖。

    他抚摸那温润的颅骨线条感受那似有若无的余温。这是他唯一能体会到一丝舒缓与安全的位置,那些脑海中的灵魂记忆把它定义为感动或者是安慰。那是他未曾体会过的感受。

    他放下不堪的过去和无望的未来,也唯有在此地晖陌感受到了自己的残破灵魂受到安抚。在这座巨大遗骨的身侧,感受那不存在的记忆中那个名为“母亲”的词汇。

    然后他不舍地缩回右手,温润的触感从指间消融。随即触碰到身下一块菱角分明的弧面。他用左手撩开身下的衣襟,慢慢坐了下去。

    熟悉又陌生的感受,一座空荡的椭球形空间。——古龙之卵、龙皇晖元恒与其皇后银颜箫的灵魂结晶、晖陌的初升摇篮。

    眼睑合上,让黑暗占据了意识;身体放松,受力点从臀部分散至全身,随之尽归于曾经包裹自己的浓厚液体之中;此刻,他的脑海里只剩下一种轻灵而柔腻的感受,像是那从未见过的花海,从未吹过的夏风……在来不及见面的母亲和等不到的同胞弟妹的环绕之下。将昏黑染作嫣红,在这迷梦中唤起他们的名字:晖翎、晖蕾、晖瑢……

    一座钟塔高悬于灰缈意识的边陲,敲打着自他出生起就敲打着的符号:346994415秒、346994416秒、346994417秒……而在天幕的另一头,从迷雾与烟尘中逐渐显现了另一座钟塔,塔下是母亲和弟妹们朦胧的灵魂在轻轻向他招手,而那座钟塔的发条开始转动,规则而持续地敲打起另一串符号:604800秒、604799秒、604798秒……

    终焉到了……

    但他似乎并不迟疑,步伐反而不再凝重,一切混乱的思绪消殒于身后渐远的嘈杂。

    将一切抹去,就好像未曾来过……

    又一次昏沉而失望地醒来,脑部带有些许肿胀的闷痛。他又一次站起,将身上的尘土撒向身下一尺多深的人形坑洞。

    他抬头望了望,却只看见来时皇城塔尖的高台下厚重的云雾。显然这种高度的坠落还不足以结束龙的生命,他自己也做不到,就好像那些纷扰的亡魂暂时也没法带走他一样。

    耳边似乎又响起了那来自灵魂深处的幽鸣,自无底深渊的石壁向上爬行。

    “呵!来吧,亡灵们。”灵魂的世界,王座上的晖陌狞笑着刺出了龙爪,面对这山呼海啸般的嗜血亡魂。“来!既然出生之时就杀过一次,如果你们逼我的话那我也不介意再杀一次!”

    沸腾的金色血液铁水般泵涌在恩赐回路构成的血管中,激昂起每个神经细胞绷紧了战意。从四肢的肌肉喷涌而出的杀气汇聚于手指化作钢鳞般层叠的刃爪;上溯的血气充盈了眼球,近似人类的圆形瞳孔绷紧为天域龙族的辉金色的线瞳。鳞甲的纹理于周身显现,剃刀般的末端泛着幽暗深渊中日冕的流光。

    如若粉身碎骨已成定局,那么就给这无尽失落篇章画上最后辉煌的句号!

    龙吟与漫天鬼啸于苦痛深渊中激荡,34605401秒的侵扰与癫狂化作撕碎亘古仇恨的尖牙与利爪,伴着咆哮与烈怒挥出那贯穿永夜的一击。两座幻灭于星辰中的钟塔奏响铭刻于时空之隙的史诗,敲打着终末的符号……

    “铿!”一声自洪荒纵贯至末世的空明震响自他爪下撕开的空隙中传来,一种难以名状的疏离触感宛若冰川融雪般抚平了幼龙的僵紧的心弦。

    世界突兀地安静了下来……

    灼烧着的金色线瞳冷萃为明珠般温润澄澈的样子。哪怕是那只吞噬着青黑冥火的左眼,也随着份清冷柔和地呼吸着,接着竟然逐渐冰结,在眼底化作一方深邃冰蓝的泉。

    而在他逐渐卸下胄甲的指尖,裂隙之后的漫天阴兵的尖啸逐渐散去,所有的亡魂仿佛被冰封一般缓慢而又静止下来。

    而那道裂隙,在一息之间便如碎镜般崩离。将所有的恶魂化作轻舞的蜂蝶迷失在璀璨天光的迷离色彩里。

    恍若隔世的迷梦,在刹那之间便领略了无数个世界,而当那万花筒般的沉醉惊醒,竟又是另一番未曾谋面的奇绝。蓝色的天空、青翠的草木。耳边拂过清新的气流,那记忆中名为“风”的词汇。他不禁瞠目结舌,胸腔里的心脏在轻巧地起舞。

    骤然回头找寻那风的源头,却迎得花瓣迷了眼眸。眼前是一片起伏的嫣红海洋,将呼吸灌注了清风,沁人的气息自鼻腔涌入,滋润了每一个等待长眠的细胞。

    他显得手足无措,大脑一片空白,身体几乎要倾倒下去。却被一只手轻轻托住……

    又是一种陌生的触感,仿佛一束穿越时空界限的阳光从后背直射到心田。他惊觉胸中一阵慌乱的跳动,某些纠葛已久的事物逐渐消融。

    他陡然回首,从漫天飞花中惊鸿一瞥那旷古凝滞的容颜,那个女孩的身影……

    那种感觉,竟是宛若故人重逢般的欣悦。他从记忆中搜寻不到那似有若无的身影,脑海中却弥漫着绵延千年的眷恋。

    “好久不见了晖陌。”

    飞花迷了双眼,遮蔽了冰肌玉容与清澈眉眼,但他却永远记得那惊醒永恒长眠的温婉笑颜,宛若冰川融雪,婉转于飘散迷离的发丝与裙摆之间。

    “我叫镜空璃,这一世,别来无恙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