灭世者纪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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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穿越时空的重逢

    参天的廊柱总是给人以强烈的压迫感,就如同宣示神明威严的高耸教堂所理应具有的威仪那般。对于龙族来说也是如此。即便偃烛侯爵独自飞越天域八层的天枢王庭之时已经对这座迷宫似的皇宫地形了如指掌,但他却仍旧不敢苟同于这种离奇的构造。

    即便坐落于永恒艳阳所在的境阁——这座为整座天域提供照明的层阶之上。天枢皇庭的构造却似乎是刻意地避免去接受这唾手可得的光源,转而将照明设施寄托于那无人触及的深邃星垠。这座无边建筑似乎没有真正意义上的穹顶,那些巨大的柱子就仿佛是从无尽寰宇之中生长出来,倒吊起灰茫的地面。

    镜面地板上镌刻着宛若星图的纹理,在那来自宇宙深处的深邃幽光照映下潜光隐耀。在这种似有若无的光晕下,数千座参天廊柱宛若一座古代遗迹中的阴暗森林。隐现着不知源头的薄雾,无声地弥散着一种令人难言的压抑氛围。

    不知过了多久,当宏伟廊柱结成的密林变得稀疏。单一枯燥的布景逐渐变得奇伟而壮阔,眼前便骤然浮现出十九座山峦般巍峨的王座。

    宛若层峦起伏,从王国中心的寰恒王城到大陆边境的穆萨柯韦;从直入天境的琰陵到幽居深谷的穆赫兰登。十九座象征着帝国疆土的奇伟建筑高低林立,风格迥异却又浑然一体。正如雷因赫仑兹大陆的缩影,历经数百万年的沧海桑田而屹立不倒。

    偃烛收回羽翼,审慎地漫步在“群山环伺”的王座之间。他伸出左手,燃起一团亮黄的火球,格格不入的火光流窜进幽闭阴沉的空间,微光之下显现的古老造物在这突兀的光线下似乎显得有些跼蹐不安。

    不知为何,这片天枢皇庭的布局竟与旧都的日冕皇宫迥然相异。他回想起那艳阳圆盘仍旧高悬于日冕皇宫穹顶之上的时侯。

    那普照万物的光辉在那绝美球体中凝炼为金色的圣泉。宛若苍穹坠下的金色瀑布,璀璨华美的流体在精美的玉盏和雍容的层阶上流淌,于栩栩如生的精绝雕塑的管道中喷吐,又被天工巧思的阶石引流,灌注于溪流般遍布厅堂的沟渠之中。那般盛景宛若落日之下的金色长河,奔腾于山川平原。挥洒出的波状流光将整座大殿映满璀璨的辉芒……

    然而笼罩此处的却是无边的黑暗,而且越是靠近王座就越是如此,那些古老的不知名石料似乎极其厌恶这侵略性的光亮。它们从那模糊不清的表面挥发出孢子状雾气吞噬着那散出不断溢出的火光。

    偃烛将瞳孔收缩至最小,却仍旧无法看清那些参天王座的全貌。即便拥有着造物之中最为强大的视力,他却如同那匍匐于土壤之中的鼹鼠一般摸索着前行。

    他抬起头借着微微的火光审视着眼前磅礴恢弘的金色建筑。和其他十八座由晖琰瑄公爵就地打造的“山峦”不同,这座完全由圣金和奇迹铸造的王座出自龙神科拉格维坦之手。就如同他所铸就的星辰奇迹一般,无可复制、无可取代!

    那些极尽复杂的结构和材质与寰宇深空同样莫测而古老。其上雕刻着的神秘奥术铭文,甚至连同为星辰龙族的雷因赫仑兹本尊也无法通晓。后世为了迎合咒诅之后的人形龙族倾举世之力在它脚下打造了微型的金龙王座。而如此看来也只是颇为拙劣的模仿而已。

    叹赏过来自远古的神威,偃烛环顾起四周。雄伟的墙沿几乎吞噬了所有外来的微光,只剩下他左手上茫茫永夜中唯一的光点在那些不明何物的装潢上留下淡淡的晕色。

    这种近乎诡异的深邃黑暗似乎会侵蚀人的心智,又似乎某种不可示人的险恶之物正藏身其中,带着足以颠覆世界的丑恶秘密等待终焉末日的到来。

    一种莫名的骚乱笼罩了年轻龙裔的心脏,手中的火光不知何时开始摇曳,逼仄的人类躯壳也逐渐显暴露出焦躁的龙鳞状纹路。

    就在这时,一滴液体坠落的声音于无边黑暗中惊动了敏感的听觉神经。那声音宛若无边荒野中的灯塔,极其一股莫名的冲动指引着迷茫的步伐。他闻声走去,期间不小心绊倒了许多造型奇异的容器,其中包裹着的各式不明液体不停翻滚碰撞。

    直到拨开最后一团孢子状漆黑迷雾,瞳孔里才终于呈现出令人期盼的色彩。然而饱受黑暗折磨的瞳孔在这一瞬间的光彩下显得有些猝不及防。他背过身揉搓了一会,再回首望去。

    那是一面突出的墙沿,坐落于王宫西侧的整面光洁石墙上。宽度大概有五米,高度难以预测。宛若黑暗中艳阳般的金色图样勾勒其上,描绘出某种介于生物与无机形体之间奇怪形态。从它的平面布局看这似乎是一副巨大的画作,然而其画幅之巨,用笔之奇却难以让人将其与艺术联系在一起。

    那错综复杂的线条似乎毫无章法,而细看之下却似乎遵从着某种精妙的空间法则,以至于无论从哪个方向看去都有一种别样的纵深感。像是一种多维空间的几何结构,又像是某种无形之物的轮廓。

    而从色彩层面上除了那耀眼的辉金色之外还有一种无比深邃的暗色隐藏其中。这种游离于已知光谱之外的颜色充斥着画面的主体,似乎在意识断续的瞬间便会扭转出肉眼难辨的形态;同时又具有极强的侵略性,似乎任何颜色混入其中便会瞬间被其吞噬。然而那缕颇为神圣的金色却能与之相得益彰,并赋予其凌驾于空间与时间上的独特质感。

    “呦!偃烛。”一种隐秘而儒雅的语调恍然自耳边响起,惊得他虎躯一震。

    他后退两步,竟发现金龙皇帝晖冕不知何时便悄然立在他的身侧。金色的瞳孔里散着无边永夜中的残月一般狡黠的光;身披一袭纯白色风衣,戴着雕花白手套,手里捧着一堆样式奇特的画材和颜色诡异的涂料……

    “看懂了吗?”他脸上挂着一丝令人捉摸不透的笑意,从阴影中伸出白手套将一盏做工精巧的容器递给偃烛,自顾自地攀上一旁的梯子,幽幽的金光勾勒出他的轮廓。

    “就像这绘画,初学者一旦站在人群之中便总是会受到旁人的掣肘。他们对你指指点点,恨不得每一步都替你做主,而当你坚持己见,一步走错便会啼笑皆非……”

    偃烛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突然意识到他黑暗中的小动作似乎无法被看见。然而那黑暗中闪烁的金色瞳孔似乎对此没有障碍。金龙皇帝畅通无阻地穿过错落排布的瓶罐。那瓶中闪着同样溢于光谱之外的晕色。肉体的眼睛无法察觉那深邃的色彩却又冥冥之中感受到它所涤荡的迥异质感。

    “兰景焰回来了吧?”晖冕在那容器中蘸取了一笔。抽出来时,那修长的笔头宛若凭空消失一般被黯色颜料吞没,只剩下尾端一丝淡淡的灰白。

    “是的,陛下。穆萨柯韦的掌控者韦科林似乎也被除掉了,连同清剿中剩下的那批科研人员一起。”他恭敬地递上那块圣金令牌,退后一步,“据说是晖元钧的意思。”

    他看见扶梯上那双金色光点轻微的浮动了一下,然而注意力依旧集中在那虚无的画布之上,似乎对此丝毫不感兴趣。

    “这样没问题吗,陛下?拿下了纳格莱泽沃高墙,整个帝国的西线就都是晖元钧的地盘了…”偃烛幽幽地补充道。

    黑暗或许会隐藏一些事物,然而某些真实往往在黑暗的笼罩之下才彰显出来。

    “你知道吗偃烛。我自知不是一个有天赋的艺术家,”他填上一抹暗色的颜料,金色的液体瞬间便沉淀出深潭般的质感。“没有银庭公爵的眼界;也没有铁血亲王的果敢,”他脸上似乎带着朦胧的笑容,暗淡的光线未能尽显皇帝的容颜。然而偃烛注意到在他的手臂上流淌着的那浓郁而丝滑的液体,溶解着沸腾的灵魂自那金色的创口肆意地漫着。

    “所以我喜欢在这里满足自己的一点点小爱好,灵感乍现时便添上一笔,看起来毫无章法,也缺乏美感不是吗?”他顿了顿,用那细碎的画笔蘸取了手臂上流淌的金色液体,思索了一会后画上了浓厚的一笔。

    一缕金色液滴顺着画布黯色的平面直直坠下,宛若流星坠地般涌近偃烛的眼前,弥散着一股熟悉的味道,血液!纯粹的金龙皇血液!老龙皇晖元恒最为丰厚的遗产!

    “陛下,晖陌那边有动静了。”偃烛收起那渴慕恩赐的眼神。“似乎魂寂的症状已经几乎控制住了……”

    扶梯上君主的眼神仍未离开画卷,然而偃烛明白这一次的消息并未石沉大海。冥冥之中他似乎透过那漆黑的薄雾看见了晖冕脸上逐渐张扬的神情。

    “哦?他还真能苟延残喘下来…”一笔张扬的挥洒横铺整条画卷,金色的液体上似乎映出了金龙皇帝那难以琢磨的笑颜。

    “算起来应该有十年了吧?”

    “是的陛下!十年六个月零八天。”

    “之前坚持得最久的那个熬了多长时间?”

    “墨擎海公爵473天,似乎是接受了某种神明奇迹的缘故才能坚持这么久。呵!卑劣的叛徒!”

    “所以说我的这位弟弟单靠着晖琰瑄送去的那些牲畜就能存活至今并且治愈魂寂对吗?”

    “依我看确实是这样。”

    如同涟漪的水面恢复平静,晖冕默默的消去了脸上的笑颜。一段死寂般的沉默后,金龙皇帝再次冷冷地开口。只不过那声音里没有了神秘的亲和感,黯淡的陈述中似乎带着一丝危险的欣悦。

    “你知道吗,偃烛。伟大的作品在完成之前什么也不是!”

    没等偃烛细细品味这令人费解的哑谜他便收起了那种令人不安的语气。

    “霆烟公爵回来了吧?”

    “啊?啊…对!没错,陛下!”

    “让他忙完自己的事后来见我。另外我想让你亲自去一趟旧都,见见我们这位‘死而复生’的皇子。”

    寰恒王城、日冕皇宫东侧寝宫。

    当那无垠的天穹以那梦幻般的幽蓝抚慰脆嫩的心魄,他睁开了那同样深蓝的左眼,就如冰川的边帷与天境的界限一般浑然一色。

    他独步在天地的帷幔之间,踏着冰川上融雪荡起的涟漪。风从远处的山峦阙起,吹动了他满头镶嵌金色余辉的银发。

    猝不及防的伤怀下踟蹰不前,却在下一个刹那听见远处悠扬的呼喊。

    他转身望去,在云海与镜的交接。那个女孩轻盈地坐在一盏冰晶琉璃铸成的王座之上,发丝与纱裙共舞,摇晃着那温润清透的笑颜。

    他向着那彼方伸出了手,咫尺之间的距离却瞬间相隔天渊,一缕鬓发遮蔽了瞳孔。一道苍白的晨光坠入眼睑,碰碎了梦境的缠绵。恍惚之间,眼前竟又是那熟悉的陈旧灯台……

    宛如噩梦重现,草木皆兵的神经瞬间落回了那不堪回首的过往。漆黑破败的枯叶、干涸皲裂的河床、满山遍野的骸骨、耳边嘶吼的亡灵…

    如同阴暗森林中独行野鹿般惊出一身冷汗。他手足无措,刚要起身,却感到胸上沉沉压着一种轻暖的重量…

    宛若一缕和煦的春光吹入了永恒凛冬主宰的荒野,融化了覆盖于心间的陈年积雪。

    耳边传来和暖而明快的气息,他转过头,看着她熟睡的脸。宛如春日昙花般清透的容颜泛着冬日暖阳般的潮红。琉璃光泽的碎发与睫毛伴着甜润的呼吸一起一伏。他感受到被褥上她轻柔的心跳,饱含着鲜活的力量。这种力量从她环抱他胸膛的手臂流淌进他的内心,抚慰了那颗因惊惧不安而剧烈跳动的心脏。

    他测过身,像一只被风铃吸引的猫。藏在在被窝里的手总有中想触碰她的欲望,却始终没有伸出。他暗暗责怪自己的怯懦,嘴角却不知何时扬起了笑颜。也许是她的长发弄得鼻子痒痒的,也许是心里那种悸动的情感不经意间流露在了脸上。这是他第一次露出这种表情,奇怪又陌生的感受。

    他就这么静静地看着她,感受她脉搏的跃动,感受两颗心脏的频率渐渐完美共鸣……

    窗台上的阳光不经意间照在了她的脸上,光影斑驳的金粉在她精巧的唇上闪闪发光。他看得入了神,一抬眼却撞见她清润恍惚的视线。

    那眼珠里透着浩如星海的深沉,无限时空的沉淀闪着斗转错落的星辰。瞳孔晕染着自亘古洪荒涌现的第一缕光,漫溯至眼轮那一道隐现着未来的清蓝…而这万象森罗的美好皆包裹于那一层清透的眼膜。闪着冰晶石般多维的流光,晕着那梦幻的、清幽的紫。

    在那汪幽邃的寰宇中,他看不见自己的倒影。那其中包罗的华美一息之间变化万千,像他曾经做过最迷幻的梦。

    他只看见她笑了,笑声红了他的脸。她的眉眼如初升的新月,细柳般的睫毛迎风浮动。恍然之间,沉沉覆盖的被褥被抛飞在空中,风粘起她轻灵的长发。她翩然跃起,阳光勾勒出一道曼妙的轮廓,带着那春晖般的笑颜,牵起他不知所措的手。

    穿过悠长的走廊、略过繁华的庭院……晖陌仍旧恍惚着眼神,熟悉而又陌生的景物自眼前一直褪至余光的界线,化作万花筒般迷幻的掠影。只剩下她,那蕴含他一切美好想象的轮廓。沐浴在琉璃发梢拂过的泉,手心传来那流水般温润的触感让他敞开尘封已久的心扉。带着联翩的幻想,奔向日冕皇宫那道通向新世界的门……

    一道白光闪过,刺痛了双眼。等到再睁开时熟悉的景物竟变得无比陌生。

    林立的金属高塔包裹着硅晶外壳将他团团包围,无数块状、带状、三角状的发光体列布其上。在这些疯狂变换着色彩的霓虹光体下夜空变得亮如白昼,地面与空中略过的各式载具如同飞蝗一般从身旁呼啸而过。

    陡然闯入这充斥着喧嚣和迷幻的赛博朋克世界,分不清东西南北。身着奇装异服的人类在他身边川流不息,举着一枚发光的方形金属块。对着那另一头看不见的生物喋喋不休……

    宛若一只误入深林的羔羊,因紧张而不受控制的感官开始将大量冗杂的信息如同潮水般灌入晖陌的大脑,他不由自主地开始在那5603405个异界人类的生前记忆中匹配着信息:移动通讯设备、智能宠物、飞行器、激光武器、军用外骨骼装甲、巡航母舰、微波炉、人造人、AI……

    爆发式的复杂信息从每个神经网络开始灌注于中枢,将冗杂的含义、图像与名称联系在一起……视觉、听觉、嗅觉、触觉在这绝对陌生的环境中被激起了战备式的警觉。肌肉与神经在极度的紧张下开始颤抖,眼球不自觉地转来转去……

    “呐!小陌,你愣着干嘛呢。”空灵的声音灌注了他的脑海,宛若一阵阙起的飓风将一切的纷繁荡然一空。

    不堪重负的意识重新恢复到原点,看着眼前熟悉又陌生的身影,嗅着她迎风吹来的气息……

    “镜空璃?”他望着那双璀璨着寰宇光华的眼睛,却又一时间迷蒙于她的仪容。一柄闪着霓虹色光淡色金属发箍盘于头顶,垂下的流光鬓发上挂着一枚楔形的吊坠;颈部环绕着一部略显浮夸的耳机,锁骨上有着些许似乎是镶嵌上去的硅晶配件;披挂于周身的不再是那种介于晶体和流体之间的半透明材质,凸显身体线条的金属光泽紧身衣取而代之。外套一件反射着霓虹光线的透明人造材料衬衣,光滑的表面上映出他瞠目结舌的脸。似乎在一瞬间,除了他自己,整个世界和她都穿越了万载时空。

    “走啊,小陌!发什么呆呢?”熟悉的温度透过轻薄的指套掠过晖陌的脸颊,他盯着她的脸,似乎她变小了。成年女性的身形竟又变回了稚嫩的状态,紧致的面庞也晕上了些许的婴儿肥……

    他支支吾吾地想要开口,而到最后却只是尴尬地摇了摇头。穿越数千高层射灯封锁的雨点落在她的肩上,勾勒出一道泛着荧光的轮廓。

    她又一次露出了那个融化他心尖的笑颜,又一次牵起他的手。

    他牵着她的手奔跑在全息投影的雨夜下她记忆中的童年。那是另一个世界的时间,在那些异界人类妄图侵略寰恒王城的独裁者上位之前。

    街道上空无一人,却有着无比的喧嚣和繁华。一些人形生物礼貌地向着她打招呼,晖陌也回以礼貌的点头,直到他透过那有机质包裹的皮肤看见了它们血液中流淌的机油和燃料。无人机蜂鸣于头顶的虚假天空,在那镜头之后藏着监视一切的眼眸。

    宏伟建筑上的LED屏幕、街边站台上舞蹈的魅影、巨大广告牌上摇摆的面容……一个个都无比的鲜活、一个个都完美无暇栩栩如生。然而晖陌明白,一切都是过眼云烟,唯一真实的只有他手中牵着的女孩和那藏匿于亿万代码和数字之后那些各怀鬼胎的心脏。从每一句谈吐、每一个动作、每一次交互窥探着好奇者的心理。

    “呐,给你哒!”她递给他一个粉红色的食物,成分大概是牛奶、糖、奶油和一些化学产物。角落里不知何时冒出了一个小摊,挡雨塑料棚下搭起的小推车。

    老旧的冷凝设备里摆放着五颜六色的甜味食品。小推车后站着一位身穿围裙的老太太,花白的头发、布料材质的衣服。在这硅晶与钢铁铸成的世界里显得格格不入。

    然而晖陌却无法怀疑她的真实性,从某种程度上她的存在似乎比这片世界还要真实。她看见镜空璃和她有说有笑地交谈,感受到从她们口中吐出带有温度的蒸汽。

    他手里握着她送给他的第一份礼物,看着她美滋滋地捧着它舔上一口又一口,看着那绵柔的固体化成细腻的液滴,在他手上流下冰冰凉凉的痕迹,看着这个名叫“冰淇淋”的奶油甜品。身为龙族的他不需要进食、他的唇舌自然也没有品尝这些滋味的功能。然而他却真真切切地尝到了那种甜味,就像那一滴奶油,从他的手心流淌到心间,在他心中融化的泉眼里漫溯出那细腻而绵柔的清甜。

    “走吧,小陌!我们还有很多东西要看呢!”

    她的声音像是冬日的阳光,永远散发着某种灵动的东西。晖陌静静地点着头,手里小心翼翼地握着那个剩下的甜筒。进入下一场时空的旅行。

    从光凌塔顶到雷霆崖谷,从画镜神域到魔界深渊。在凝滞的时间里不知跨越了多少个世界的维度。她的身形一直在变、从青涩到成熟,一只时空的精灵,一条人类身形的金鳞幼龙。

    从世界的中心到宇宙的边帷,一瞬间的斗转星移。晖陌领略着这飞越的变化,就如同炼狱般的曾经转瞬置身于这咫尺的天堂。

    “我们接下来去哪里呐?”镜空璃躺在第九界域秋季的金色草坪上,嘴里叼着一枚飘扬的野草,望着傍晚初升于天际的三枚大小不一的月亮,哼着悠扬的曲调。

    “只要有你,去哪都行……”

    一阵宣告着暮秋的季风吹过,满山遍野的草地泛起海浪的涟漪。最后的野花被风吹起,如蜂如蝶般漫天飞舞,在漫山遍野的草木的低吟下越过湖泊和山峦。直到最后,落在地面,化作初冬的第一片雪花,消融……

    似乎风也静了,云也停了,突如其来的伤感伴着久久凝滞的不安。似乎听见一声轻叹,有些液体滑落,又滴在地上……

    “那就都去一遍吧!”她轻巧地跃起,拍拍裙摆上的落花。“我们得快点儿,时间不多了……”

    她似乎哽噎了一下,时间很短,藏在呼吸的间隙中。但龙类的敏感神经还是捕捉到了那细微的颤动。他看着她悄悄转过的脸,一滴晶莹的液体在她的颔角闪烁着夕阳的光……

    “镜……”还未喊出的名字永远落在了时间洪流之中,随着瞬息的光将那转瞬的美好永远凝结在身后。

    光华散尽,再次睁开灼痛的双眼。却发现身旁已是一望无际的云……

    “镜空璃!”晖陌的呼喊逐渐消失于云海的远端,身旁是一颗无比硕大的楔形晶体。

    晖陌绕着晶体的斜面攀行,从它伸展出的结晶簇的尖端向着更高处眺望。

    在这块足有房屋大小的结晶体顶端,有着一道纤细得不合常理的连接点。那是一段细如发丝的透明枝条,在自云层透出的七彩光晕下隐现延伸。与其他纤维状枝条交接后凝聚成蛛网状的致密长链,长链再继续以此番形式编织形成更为粗壮的茎秆……最后,一棵穿梭于云端巨树便巍然屹立于视野的极限。哪怕是足要十人环抱的苍青木在它面前也渺如蝼蚁。

    这棵足以环绕世界的晶状巨树闪烁着超越凡人认知的华美光线,时而凝滞如坚冰,时而潺湲如流水,手指拂过会留下冻结的残影,在身后画出一道永恒的回忆。

    它有着一如寻常树木那般的流线纹理,状若年轮的沟壑。凝结的彩色光束流淌在其中,形成了柳叶般的絮状物。那些像是叶子的晶状物占据了最多的位置,像是一片片通透的镜,又像是千万不断演变的画作。似乎是无数世界的通路,无限的时间线流转其中,通向无数个截然不同的过去和未来。而在他的头顶,在那枝干汇聚的位置,有一枚橄榄形的果实。它闪烁着和他左眼一样的青蓝色的光,吸引着他的注意。

    晖陌踩着那纤维般的枝干小心翼翼地前行。他本以为这种结构的物质会非常脆弱易折,然而他即便用上全身的力气,那发丝般的晶体却仍旧纹丝不动。

    途径之处,他还看见了许多大小不一的果实。它们藏身于那时空叶片的环抱之下,小的如同珍珠,大的可比山川。然而除了那一颗,再也没有其他的闪烁着光芒。只是在那晶体本身的光晕之下映射出曲折的形体。

    终于,当他攀上最后一根细腻纤维的藤蔓,轻轻拍干被锋利细枝割出的手掌上金色的血,再次好奇地看向那枚青蓝色的果实。相同的纤细枝干下掩着绽放后皱缩的花瓣,连接果实的花蕾上呈现出层叠鳞片状的花丝,漫溯至整个果实。而到了接近开口的位置,逐渐演变为手掌般的结构,就好像是环抱婴儿的母亲一般。

    晖陌小心地抚摸着那些手掌般的结晶体,感受着那种冰沁的触感。他突然感到一阵悸动,自手指和脚底平面的神经传递到大脑中枢。那是一种类似心跳的节律,一泵、一泵……

    他不禁加快了脚步,同时不断仔细感受着那种来自于敏感神经的微妙触感。随着他越来越靠近果实的中心,那心跳就越来越明显而真实。那晶体结构的材质也越来越柔软而富有弹性,到了最后,他似乎直接融入了那流体状果实的包被,逐渐触及那闪烁着光芒的内核……

    “你是?”

    在那果实的深处,包被着一个闪着青蓝光芒的婴儿。说是婴儿,然而她的体态已经发育到人类六七岁的程度。浑身闪烁的时空之光却隐隐约约地呈现出时空精灵从幼年到成年的各个阶段的外形。水晶纤维般的发丝呈蒲公英般放射状分布。皮肤白皙而通透,隐现着其中砰砰跳动的青蓝色心脏。

    似乎整个果实的光芒都来自于此,像是宇宙中心的一颗小太阳。然而晖陌却丝毫不感觉刺眼。这种青蓝光线的光谱似乎与他的眼眸惊人的一致,以至相视之下竟有种温和到令人动容的亲切体感。

    他再次靠近,几乎贴上了她的鼻尖。体会着这种素未谋面却又无比熟悉的感觉。然而她突然睁开了眼……

    那眼珠里透着浩如星海的深沉,无限时空的沉淀闪着斗转错落的星辰。瞳孔晕染着自亘古洪荒涌现的第一缕光,漫溯至眼轮那一道隐现着未来的清蓝…而这万象森罗的美好皆包裹于那一层清透的眼膜。闪着冰晶石般多维的流光,晕着那梦幻的、清幽的紫……

    万千世界的流转,跨越亘古的记忆。化作了一场无法言说的梦。等到梦醒了,雾散了,他却恍然发觉自己仍在原地,从未离开。

    晖陌坐在日冕皇宫西侧破败迷宫的荒废喷泉石座上。漫天灰暗的枯槁苍青木叶在地上碎为尘土。四周笼罩着绯红色的浓雾,弥散在遍地枯槁的尸骸和荒凉皲裂的大地之上,仿佛回到十年前那个血雨腥风的黎明。

    神经崩断般的镇痛和惊恐瞬间充斥了整个脑海,似乎细细缝补的伤口被残酷撕裂一般。万千惊惧的幻想杂糅成一片空白,

    “这不是真的……这不是真的……”他抱着唯一从那如梦似幻的回忆中剥离的幻想操纵着行尸走肉般的躯体在猩红的迷雾中一面踉跄匍匐一面沙哑无力地呼喊着她的名字……他不知自己为何要用那种异样的平和语气发音。

    在那声音里,又不知为何混进了一种如同瘾君子般饥渴而病态的情感。似乎在那令人胆寒的冷静与逐渐颤抖的字符之下充斥着即将喷发的歇斯底里的疯狂!

    “晖陌”

    一声令他无比熟悉的语言自那不可见的血雾尽头传来,杂乱癫狂的耳鸣和思绪顿时消失得一干二净……

    然而那似乎并不是他所期待的声音。它的表达清晰得近乎喧噪,从脑海乃至灵魂深处一字一字地篆刻下来。字句之中带着足以冻结时空的深寒。又像是一首歌曲,一些将死之人闻之温柔而魅惑转而如同冰块消融般失去理智和生命,而另一些则听闻如地狱深渊的战曲,带着无比的惊骇与暴戾将灵魂斩断揉碎后吞下。

    那是来自灵界的语言,就好像他与那些亡魂喧哗的语言。这种只要听见就足以抽离魂魄的丧钟之声自他出生之时便如影随形。然而这声音似乎带着来自于深渊之底的恶意和杀气以及足以匹敌神明的威仪。

    晖陌呆呆立在原地,双腿似乎被剥离了神经无法动弹。那些回忆与嘈杂的念想连同那些亡魂一般瑟缩在意识边境的角落。

    从灵魂传来的声音并没有方向可言,环绕四面的浓厚血雾又封锁了一切参照物的影像。然而不知为何,晖陌一直不受控制地面朝着地理意义上的东南方向。那是寰恒王城城门的方向,堆积着成千上万想要逃离此地者的尸骸。万吨玄铁和奥术回路的加持让它能够抵御几乎任何物理冲击和无尽岁月的侵蚀。

    他紧紧盯着那个宿命指引的方向,所有的感官不由自主地聚焦在那个深不可见的原点。呼吸停滞、心跳减慢,就连血液也几乎僵直在冰冷的血管之中。而在那朦胧的原点,似乎那绯红的雾气逐渐开始扰动。一团红黑色的影子,一簇闪烁着深红的光点隐现于其中……

    越来越近,光点扩散为流火似的团状,颜色却愈演愈暗。宛若日食般的光轮隐耀于漆黑原点的边缘。而那黑影则逐渐演变出了人形,迈着沉重到激撞出轰鸣的步伐靠近。

    时间似乎减缓了流淌的速度、弥漫的血雾也宛如被封冻一般。然而那团人影还在靠近,在它的身后,飘扬起一道宛若枯叶的斗篷。仿佛流水中的枯草,摆动着波谲云诡的舞蹈。而在那斗篷之后,一轮遮天蔽日的夜色残月浮出绯雾气。在它的边沿,空间似乎被割裂,光线也开始扭曲。一道寒光流星坠地般划过……

    似乎没有声响,四周却天崩地裂。在光线还未进入视网膜之前,那夜光已将整片土壤斩断为天堑般的裂谷。

    从震恐中惊醒的晖陌发现自己被斩击的余波震飞到空中,鼓膜已然破裂。在一片近乎永恒的寂灭中看见被那残月斩断的位置原本平整的石砖化作了爆裂的分子洪流。整片被巨大力量消融的土壤宛如海啸一般隆起,形成了黑曜石般灼热的岩壁。

    “它……砍歪了?”

    没等他反应过来,又一道毁天灭地的横断斩击袭来。然而霎时间仿佛地面塌陷,那道遮天蔽日的黑光竟然从他头顶百米之高的位置掠过。毁灭的余波停滞在他头顶不到半米的位置。而他则瘫倒在原地,不等肌肉神经反应,第三道残月从那黑影的后方汇集,血雾被风压吹散,在它的身后,视觉的图像被一道道扭曲的直线分离,像是被纵横截断的镜面,化作无数道斩击……

    断裂的现实在眼前分崩离析,爆裂的原子崩裂出一席犹如宇宙崩塌的画面。然而晖陌却毫发无损,最后的意识并没有发出逃命的指示。而是拼尽最后一口气,看着眼前的她。

    他看见一道道斩击在眼前化作凝滞的残影。无数的空间裂隙吞噬了震荡的余波。隔断在死亡与新生之间的是时空精灵的奇迹铸就的屏障。

    金色的龙血开始修复他的耳膜,然而镜空璃最后的声音却变成模糊的蜂鸣。

    这一瞬间,他忘记了咫尺之间那死亡人形的威胁。空洞的思维里只剩下她的影子和自己用最后力气伸出的手……

    然而,脚下的平面,开始收缩。最后的一秒,他看着时空精灵与那黑色死神厮打在一起,从世界尽头伸出的另一只手将他抛向城门的彼端。

    白光蒙蔽了视线,修复的耳膜却震响起她流连于时间之末的轻语:“能够再见到你真的很开心!再见了,小陌!”

    那一刻,晖陌感觉到自己的双眼似乎被融化了。一些似乎不属于自己的记忆在脑海中来了又走。从天境到冥渊,无数世界的景色在神经上划过,然而,每种色彩、每个画面都充斥着镜空璃的影子。随着那眼角的位置流淌到手心,在那里,那枚从始至终都一直握着的甜筒化作了一颗闪着奇幻光彩的宝石,映着他和她的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