灭世者纪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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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暗流

    凌晨四点的第一缕阳光融化了记忆金属的阀门,坠下的水钟铜摆潺鸣起轻微的涟漪。

    蒙凌揭起低垂的帽檐,眼前密密麻麻的案卷勾起了两个小时前还在串联组织的冗杂信息流。“黑潭”——这个新兴的叛军组织近来的活动异常频繁。青翡金库洗劫案、梅托男爵谋杀案、灰石区的大规模贫民暴动和最近惊扰金龙皇帝的血鸦斗兽场入侵……

    “没有残余的奥术余烬,没有明确动机的犯罪嫌疑人,也没有能够匹配的凶器和作案手法,甚至大多数连活着的目击者都没有。”蒙凌揉了揉酸胀的眉骨,即便是处于短暂的睡眠状态,紧皱的眉心也从未舒展下来。他扭了扭颈部的关节,站起身,习惯性地举杯啜饮,却发现咖啡杯里只剩下充盈咖啡因的空气。

    他站起身,披上那件略有些褪色的军大衣,沉沉地迈向厨房。却仍旧折磨着疲惫不堪的大脑神经:“比如顿莫男爵案,上到男爵本人下到管家仆人甚至是男爵年仅三岁的幼子无一幸免。全身上下只有唯一一处致命伤,下手干净利落不留痕迹。而且作案时间选择在顿莫男爵家族聚餐的档口。凶手想必是在受害者清醒时下手的,因为男爵夫人和长女有跑动痕迹,座椅侧翻。然而现场却没有一丝打斗和挣扎的痕迹,所有的门窗也都完好无损。只有屋子的主人及其亲眷的头颅和心脏全部不翼而飞……”

    这种近乎羞辱的斩首行动似乎是在向王族示威。同时镇守灰石区的主要军界头目要么死于政变和暴乱,要么死于同样性质的刺杀。眷族内部也出现了反叛的影子,目前能确定的最高层级的反叛是血鸦斗兽场一案中牵涉的雷戈长子雷默。

    机器响起绞磨的轰鸣声,一杯带着浓厚咖啡因和精炼青烛花蜜的饮品入喉。精灵回路的奥术能量鞭打着散漫的脑细胞回归到奴役般的工作状态。

    “青翡金库和灰石矿区的劫掠显然是有内应在统筹规划,完美的时机把控、精确的金库位置判断、巡逻卫兵的轮换和路线他们都了如指掌……”他用一点龙息加热了炉灶,心不在焉地丢上厚厚一打灰白色的压缩食品硬块。

    他将那一堆营养丰富的“砖头”摆在厚厚的文件堆上。他用嵌入大脑的意念魔石抽出最顶层的文件,将那厚重的书文悬浮在空中。金色眼瞳配合着操控魔术快速阅览着翻飞的书页。手中举着一块“砖头”整块塞入口中。牙齿铡刀般有节律地将块状物切断、碾碎,舌头传送带一般机械地将碎块运输进喉咙。同时开启了龙血网络——这是一种附带于龙血中的龙族本能。通过龙血间的共鸣在精神层面传递意念,作为龙族的基本交流手段通过恩赐之血教授给人类眷族。同亲缘关系的血液甚至可以无视地域和空间的隔阂在意识领域沟通。

    “所有银琰瑄公爵所属眷族,现以银琰瑄公爵谏金龙皇帝御令:现将‘黑潭’乱党视为我龙族第一威胁,限所有辖区总长一周内彻查属地,有能提供‘黑潭’线索及捕获‘黑潭’组织人员者无论官职大小加爵一级!”

    下令完毕,他抽出下一册文书开始翻阅。右手下意识地摸索剩下的那枚“砖块”。

    然而盘中竟空无一物,一种啮齿动物磨牙般的细碎声响传入了耳膜。

    蒙凌困惑地放下文书。看见那金发女孩正用力地啃着营养块,两侧腮帮鼓鼓囊囊面露难色……

    “A-0109?”

    女孩抬起头,小心翼翼地放下“砖块”,挺直了腰望着他。手指不自然地揪着衣褶。眨巴着金色的眼睛,皱着眉头,然而鼓鼓腮帮子似乎还在用力。那是银琰瑄公爵引以为傲的龙造人产品,当他的面受了龙血的恩赐——来自天域的礼物。

    “你是要……”蒙凌顿时有些手足无措,对于这个全新的“同类”他完全没有了统御全军时那样胸有成竹。

    一声不和谐的“咕咕”声打断了尴尬的节奏。女孩的脸一下子红了起来,眼睛不自觉地瞥到了肚子上……

    “哦!差点忘了人是要吃饭的……”蒙凌连忙打断了尴尬的眼神交流,小跑着钻进厨房。

    上位眷族和龙族一样依靠龙神奇迹和雷因赫仑兹艳阳恩赐提供能量所以无需进食。所谓“营养块”是一种矿物材料,用百种奥术结晶粉末和微量的龙类卵壳制成。可以模拟幼龙在孵化时的状态以避免龙血脱离了龙魂的加持后在人类体内朽坏,也是龙族保证眷族忠诚度的手段之一。

    然而新晋的眷族体内的能量转化机能还不够完善,仍旧需要相当时间的正常食物补充。

    蒙凌手忙脚乱地在厨房中翻找供人类食用的东西。作为少数几个能居住在下位龙族聚集的晖金区的眷族。他的伯爵府邸承袭了他一贯的精简风格。然而在晖金区哪怕是路面都由黄金铺设,厉行节俭蒙凌伯爵也无法如愿以偿的得到他所想的“家徒四壁式装修”。

    在占地上百平米的厨房中寻找小物件向来不是件容易的事,然而借助龙血的超强记忆力也能较大地降低“搜查”的难度。

    最终他还是找到了一袋密封包装的煎饼,和一包调味粉。似乎是一年前招待目击者子女时准备的。蒙凌还记得当时为了体现“亲和力”与小朋友们分享了一块。那直击灵魂的甜度令他至今想起都耿耿于怀。

    他绞尽脑汁地搜寻着仅有的烹调技巧,然而最终还是用龙息简单将表皮炙烤后在执念地刮去了上面厚重的糖霜。将那调味粉撒了上去。那是一种可以根据神经特点调整刺激类型的调味品,简单来说就是可以根据不同的喜好调整口味。

    蒙凌走出了厨房,将盘子放到了A-0109的面前。他注意到之前那半块剩下营养块消失了,而在女孩的嘴角留下了些许灰白的残渣。

    “哎,都说了给你做吃的了何必呢?”他心里这样想,却没说出口。转身抓起自己的公文包就要出门……

    一种轻柔却坚定的牵扯感从衣带上传来,他回过头。A-0109在身后呆呆地望着他,没有说话。一手倔强地揪着他的衣带,另一只手上捏着煎饼,嘴里还叼着一块,嘴角流着蜜浆,松鼠般细碎地咀嚼着。

    “哎!小鬼就是碍事!”他回到房间,从衣柜一排一模一样但崭新的军大衣中取出一件,像被子一样套在女孩身上。随即便提着她腰部的衣带像公文包一般将A-0109带了出去……

    “早上好!大人!”秘书长宁乐身穿笔挺的工作服早早候在一辆子弹型御空梭前。“您今天比平常晚了十五分钟呢,你这提的是?”

    “别问!开车!”男人变回了蒙凌本来的冷峻格调。

    宁乐立马收起了笑脸,动作利索地发动了魔法引擎。一段短距离的助跑后载具穿进最近的一条天空枢纽,在高耸的金色建筑中穿梭。

    等到引擎的轰鸣趋于稳定,A-0109才小心翼翼地从厚实的大衣中探出了脑袋。她先是拘谨地打量了一会身旁阅读文件的蒙凌,依稀望了一眼他手中让她头昏脑涨的细碎文字,随即便将目光投向窗外。

    “哇!”她忍不住叫出声来。

    金色的阳光之下,金色的塔楼映在她水晶般清脆的金色瞳孔上。星落云布的恢弘建筑交替错落出一幅巧夺天工的山水画。清透的悬河流淌着格式华美色彩的液体,如同透明的流动彩虹,下起七彩色的雨。

    “小姐是第一次来晖金区吧?”秘书长带着和善的笑容从后视镜看着A-0109,好奇的脸。“这些是魔药渠官方名称叫天枢虹河,维持城市各种设施的魔法以液体的形式灌注到这些透明的浮空渠中,在需要的地方就会泼洒下来,转化为需要的魔法回路。比如左边那种绿色的魔药起到的就是治疗效果,只要魔法回路检测到有伤者就会在他们的位置降下相应的疗愈药水;再比如我们头顶上的这条橙色魔药渠,就是给载具提供动力和能量的;还有旁边那条粉红色的是传输信息的渠道,这条是整个王城都有的……”

    小伙子的表达欲望相当旺盛,似乎是被严肃冷酷的蒙凌总督憋得不行。而A-0109也一脸专心地听着,眼里闪烁着认真的光,时不时还点点头,发出肯定的声音……

    “最重要的是那条黑色的渠道,也是可以通向晖金区之外贯穿整个王城的渠道。它的作用是传送,可以将任何物品甚至包括那些天域的军团传输到任何经过的位置。比它次一些的是灰色的那条,它的传输能力要差上许多,速度也要慢上不少。一般都是天域的大人们专用的,或者是在紧急传唤的时候,也可以由伯爵一级的大人们使用。”

    御空梭行驶掠过浮空琉璃栈桥的大回旋弯道,鳞次栉比的景物调转了方向被满目万花筒般繁华的萤火甩在了身后。A-0109似乎特别兴奋,她目不转睛地跟随着那从东西南北瞬息掠过的青绿色光体。

    “这是青翡区的警卫网络,”宁乐看着小猫般兴奋的女孩发出了轻轻的笑声。“一些会发出绿光的浮空魔偶,平时也作为青翡区的移动光源使用。别看它们现在圆鼓鼓挺可爱的,等它们发现敌情时就会变成红色,魔法弹和高速自爆攻击也是很可怕的。”

    “对了,你是总督大人的……”

    “哼!哼!”蒙凌刻意的咳嗽声打断了宁乐没完没了的话语。小伙子像做错事一般把脑袋缩回领口,只留下A-0109一脸茫然地望着身旁的两个男人。

    “我们到了,总督大人。”宁乐像是松了口气一般喷出那句简短的话头,将御空梭停在一幢墨青色的哥特式建筑前。

    蒙凌打开车门,几名警长模样的中年男人立刻上前行礼。腹部的赘肉不小心从腰带中鼓了起来。

    “总督大人好!”

    “免礼,给我简述一下现场的情况。”

    “是这样的总督大人,昨天晚上大概十一点半的时候看守日常轮班交接的时候例行巡逻。下班的看守走出大门后就听见了数声惨叫,然后……”警官的话突然停了下来,眼睛直勾勾地盯着蒙凌的身侧。

    “然后?然后怎么了,看什么呢?”

    “恕属下多嘴,大人您这提的是……”

    “提的公文包啊?公文……”蒙凌像是噎住一般突然停住,脸上露出了一种极其难言的表情。在他的右手上,那本该是公文包的位置A-0109裹着不合身的军大衣,像是荡秋千一般晃来晃去。

    “那个…宁乐!你,你过来帮我拎着。”

    “哦!好的。”宁乐看着蒙凌憋得发青的表情,向拎小猫似的将A-0109拎在手里。

    “欸!总督大人,您别走那么快啊!总督大人……”

    宁乐呆呆地望着蒙凌泥鳅般消失的影子,望着那几个颇有些赘肉的警长气喘吁吁地追着,手里的龙造人颇为不满地蹬踹着双腿……

    光洁的地面上倒映着厚重军大衣包裹的高大影子,几滴斑驳的血迹像是青色油画上的污点,越擦越浓,最后汇成一滩人形的血痕。血痕上有拖拽的痕迹,几道猩红的手印似乎描绘出受害者拼命挣扎的遗容。

    在它的前方,还有五道类似的痕迹。它们左右排列,地上墙上都有各式喷射状血雾和手印,正前方还有一道道触目惊心的拖行痕迹。然而这些痕迹在经过前方大门的拐角后全部消失得无影无踪。凶手似乎是在极短的时间内迅速重伤六人,并且从脚印来看他只有一人且步伐之间的间距不大。也就是说他几乎是散步一样把受害者拖走的,可他到底又是如何凭空消失的呢?

    “您说这是不是又是‘黑潭’所为?”一名警员问道。

    蒙凌皱起本就深陷的眉头,没有说话。

    “我看不像,谁不知道‘黑潭’作案向来干净利落丝毫不留痕迹。况且他们通常也只对身份较高的目标进行‘行为艺术’。而这几个守卫一没背景二没职位……”另一位警员也发表了看法。

    “难道说是反抗军团的人,或者是魂教的余党在收集祭品?”

    “不可能!反抗军团从来不敢在墨岩区以上作乱,这么大规模的作案他们至少要调动一个百人级的军团才行,这种规模的行军不可能不被青魔偶发现。”

    “梦教也不可能,虽然他们也经常用大量的活人祭品,也会使用一些禁忌法术,但他们对于祭品的健康和年龄要求都很高,不会对那些老弱病残感兴趣的。”

    “那有没有可能联合作案?”

    “怎么可能,就连入侵血鸦斗兽场这种驻军堡垒都只是‘黑潭’一党完成。那些团体利益不同目标各异怎么可能花那么大阵仗攻打这么个地方。”

    众人七嘴八舌地争论开了。扰得蒙凌有些头昏脑胀,他快步离开人群,推开青翡区皇家医院的住院部大门。

    偌大的庭院,数十层豪华病房内的精密仪器、珍贵药品和珍奇样本原封不动地坐落在原地。床位、地板、大门也有被破坏得面目全非的,但格式零件和碎片一应俱全分毫不差。然而病床上的贵族亲眷,育婴间的富商子女,重症监护室里的伤残老弱甚至是停尸房中抢救无效的一体都不翼而飞。连带冰库里的器官、血液乃至于冰冻的人造人样本都无一幸免。

    这样做的目的是什么,价值又是什么。经济损失暂且不论,王城上层与下层的关系必将恶化。惊动了天域龙族对这帮反叛者们难道有什么好处吗?

    蒙凌百思不得其解,他坐在一张外置的病床上,磋磨着上面的残存的暗色血迹。他低垂着头,抓着些许银丝漫上的头发,一些挥散不去的痛苦过往涌上脑海。

    他的父母,在二十年前那场劫掠中被边境数十名满脑子迷幻剂的瘾君子们活活打死。只是为了那一套皮质材料的外衣和他们身上佩戴的珠宝。他还记得他们每一个人眼中那充盈着血丝和肾上腺素的疯狂眼神,他被父母死死护在身下,亲眼看着他们的血液浸透自己的衣衫。

    他还记得父母带他离开王城救济边城灾民时说的那些话“城外还有很多人流离失所呢!我们同为人类,理当相互照看。”

    “爷爷不是说边城人都是坏人,很危险吗?”

    “傻孩子,爷爷经历了太多不好的事情所以才会没有信心。只要你对他们有爱,他们怎么会伤害你们呢。”

    蒙凌发出一声讽刺的冷笑,些许悲苦和仇恨的意味夹杂其中。“他们不会伤害我们吗?呵!我们都是同类吗?那现在我血液里流淌的是什么呢?照看我的又是谁呢?”

    一种熟悉的牵扯感从他的袖口漫开。打断了他痛苦的回忆。他如梦初醒般回过头,对视上那一双宝石般的金色眼睛。一瞬间涌上的一股其妙感受让他从恍惚平静下来。

    “不……不好意思!大人!”宁乐气喘吁吁地追拉上来。“她,她跑得太快了……”

    “你来干什么?”蒙凌的眼瞳一瞬间亮起又慢慢地暗了下去,恢复了那冰冷的神情。

    “我饿了!”女孩的眼神散着一种坚定的期待光芒。

    宁乐几乎要崩溃了。他揪着自己的脑袋,像是被重重打了一拳似的“总督大人不是做了东西给你吃吗,你怎么又饿了?还有你要吃东西我给你买不就好了么……”

    “等等,你刚说什么?”一道灵光如同穿针引线一般将混乱的线索拼接在了一起,蒙凌猛地转向A-0109,眼睛瞪得溜圆。

    A-0109似乎被这突如其来的反应吓了一跳,但她的眼神只是短暂地顿了一会便又恢复到之前的坚定状态。“我饿了!”她大声地重复道。

    蒙凌脑中一惊,似乎一盏长卷徐徐展现其绘满诡异阴谋的真容。

    “宁乐,你马上去报告银沁心议长,请她将这个案子划到最优先列。另外发一道指令让所有轮休的警员立刻回到岗位,在下三层地毯式搜索失踪病患的下落!”蒙凌闪电般起身,提起A-0109就向外跑去。

    “大人!怎么了?您去哪?发生什么事了?”宁乐还没反应过来,踉踉跄跄地追在蒙凌后面。

    “我去一趟血鸦斗兽场,具体事务我待会在龙血网络中和你细说。哦对了,你去帮我买十份煎饼,要最甜的那种!”

    凌晨四点的第一抹轻雾洒在了边城草木细密的枝叶上。露水交融,汇聚成清明透亮的一滴,迸溅在银发少年和着泥泞的手指上。不知名虫豸的鸣叫唤起了不愿醒的梦境。晖陌睁开了灰金色的眼瞳,眼底笼上一层怅然若失的朦胧。

    他站起身,脚下的地面和寰恒王城内的触感截然不同,松散而湿润,带着粘稠的触感的名为泥土的东西……

    一瞬间,他似乎忆起了什么事。随后便猛然转身,疯狂地敲打着身后那道无比熟悉的城门从未触碰过的另一端……

    “镜空璃!镜空璃!你在哪里……”在杂草丛生的遗落王城外围人迹罕至。只剩下少年惊恐而绝望的哭喊渐渐变得沙哑而微弱。不知过了多久,无情的门板上只剩下了两道干涸的金色血痕。

    晖陌漫无目的地踱步着,不知道去向何方、也不知道要找寻什么东西。就像这十年以来每一次孤寂落寞的行走。似乎是命运微微扬起了他的头又一脚狠狠地踩了下去。

    也许不管是镜空璃还是那个黑影死神都在他心里留下了盼望,他的内心渴望着那个句号,无论生死、无论浮沉……

    然而,枯燥单调的地面上突然出现了一道暗色的影子,带着懵懂的轮廓出现在他的视野。晖陌缓缓的抬头,影子后连接的是一双娇小的破洞草鞋,再衔接上一双略显纤细的小腿……

    一个小男孩,歪着脑袋望着他。从布衣破洞处露出的古铜色的皮肤在朝阳下闪闪发光。

    “小哥哥,你是从哪里来的呀?”他眨巴着眼睛,陌生的对视看得晖陌莫名的紧张。

    “人类?活的?”大量的信息流入他的脑海,他慌乱地想要组织出人类听得懂的语言,然而到最后也只是支支吾吾地指了指身后的方向。

    然而男孩似乎并不在意他的奇怪举动,他露出一个孩子特有的甜美笑容,那纯真的感情看得晖陌脸上泛红。“太好啦!我们村里已经很久没有新的小孩陪我一起玩儿啦!”男孩笑嘻嘻地伸出手,像是一匹林中的小鹿。“我带你回村,大人们可喜欢孩子了,他们之后还要带我去王城,我让他们带你一起去!”

    说完,男孩牵过晖陌的手便转身欢快地奔跑起来。晖陌记得这种感觉,虽然有些许不一样,但那只小手还是远远不断地将阳光注入它的心里。

    没过多久,一个坐落于山间的小村庄出现在他们眼前。几户人家的烟囱里冒出了青烟,一股加热淀粉的味道飘进晖陌的鼻腔。

    “呐!这就是我们的村子,很漂亮吧!”男孩的声音里充满了自豪。“妈妈说今天要煮米粥喝呢!可好吃了,待会我们一起吃吧!”

    晖陌拘谨地点了点头,龙类的耳朵第一次听见如此嘈杂的声响。炉子里干柴烈火的爆裂声、围栏中牲畜们发出的鼻息声、还有某种他只在梦境的回忆中听见的语言。

    他开始搜索那些属于亡灵的记忆,一字一句地拼凑出那些呢喃的意思。那些细碎的交谈声似乎与记忆中有些不同,有些带着浓重的鼻音,有些还有极其夸张的延长音和语调上的变化,但整体上还是归纳于同一物种的语言:

    “差不多该吧小杰送走了吧,再大了男爵那边可就不收了。”那是一个男人的声音,显得有些无奈却又故作镇定。

    “可……可是我还是不舍得……”女人的声音似乎带着哽噎,一旁锅里煮淀粉类物质的水开始滋滋冒泡。

    “家里马上就要揭不开锅了,那孩子那么瘦,这样下去会坚持不住的。不…不如把他送到王城……说不定能当个眷族。”男人的情绪似乎也有些克制不住。

    “可是,我们已经送出去三个孩子了呀,我不想小杰也……”女人似乎有些歇斯底里地哭出声音。

    “我知道,你是村里的大功臣。因为你这三个孩子我们村才能活到今天,实在不行我们再试试能不能生出孩子……这样……”男人似乎也说不下去了。

    “爸!妈!我回来了!”男孩推开门,并没有听见夫妇二人的对话。“你看我带了谁来。”男孩说完,看见一旁的锅炉,便三步并作两步跑到炉子前,熟练地拨弄起柴火。

    男人偷偷擦去眼泪,挤出一个和蔼的笑容“小杰回来啦!你……”话还没说完,门外的晖陌小心翼翼地走了进来。瞬间,男人吓得扑通跪在地上。一旁的女人闻声,手中的锅铲掉在了地上。她也一并跪倒在地,并压着一旁的小杰也跪了下来。

    “小的不知到男爵大人要来,没能备好贡品。孩子不懂事,冒犯了大人,请大人饶恕孩子无知,小的这就去找村长!”男人磕头如捣蒜,头发上沾满了炉灰。

    晖陌楞在原地,半天才支支吾吾地说出:“我……我不是男……”

    “爸!他不是男爵,晖陌人可好了,才不像那些……”小杰打断了他的话,却被父亲一把捂住了嘴巴。拎了起来。

    “小孩子不懂事,大人您别跟他一般见识,我们马上去请村长。”随即便毕恭毕敬地退出门去。留下那个女人还跪在原地,瑟瑟发抖……

    “我跟你说过多少遍,金眼的就是贵族!灰金就是男爵、乌金是子爵、赤金是伯爵你就是不听!”晖陌听见他们在远处发出的细语,手忙脚乱地用头发将金色右眼遮住,用那只青蓝色的左眼看着脚下的路。轻声轻脚地跟了出去。

    没过多久一堆嘈杂的争论声传入了他的耳朵,他听见那个男人和一些年纪颇长的老人开始交谈。

    “大概九岁左右的孩子就有男爵级眷族的瞳色。应该是遗传的,至少是个子爵级家庭。”

    “那他怎么会一个人在这?”

    “不清楚。但是我们如果把他送回上面应该会有奖赏。”

    “对,无论如何至少得送他回去。要是怠慢了男爵我们一个个就都别想活命了。”

    接着,便是一阵熙熙攘攘的脚步声。门吱呀一声开了,人群从低矮的房檐下探出头来。晖陌站在一边,有些尴尬地望着他们,用不流利的人类语言开口说道:“你、你们好,我叫晖陌,我不是……”

    第一个出来的是一个白发苍苍的老人,老人眼睛似乎有些问题,他循着声音蹒跚而恭敬地向前,颤巍巍地戴上一副镜片磨花了的眼镜。“你…你是…”

    一声凄厉的惊呼,晖陌听见了倒吸冷气的急促声音。老者慌忙退后两步,颤巍巍的手没有扶稳老旧的拐杖,一个趔趄翻倒在地。

    “怪物啊!”几个随后走出的中年男性刚想扶起老人,却像是看到了什么不详之物一般不敢上前。退后两步便落荒而逃,其中有一个还摔了一跤。不过还没等他站稳脚跟就连滚带爬地溜进了一旁的暗巷。

    晖陌呆呆地愣在原地,看着那些男男女女尖叫奔逃。一些年长的被人群推倒,却依旧拖拽着佝偻的脊椎拼命地爬行。

    不知从何处飞来一块拳头大的石头,直直砸在晖陌的额头上。他眼前一黑,踉跄两步,额头上出现一个细小的破口。然而紧接着,扫帚、瓦罐、椅子、木棍。但凡能用来攻击的物体都向着他雨点般投掷了过来。

    “滚开,青蓝眼的恶魔!”

    “你这个杀人如麻的怪物,滚回你的城墙里!”

    似乎那熔炉中的亡灵又开始在耳边喧嚣,那惊骇的景象仿佛重现在眼前。在那些恐吓的人类眼瞳中似乎显现出一个青眼的怪物,细长利爪、尖锐獠牙的枯瘦身形披挂着和自己一样的服装。在那些逐渐模糊的癫狂话语里,他成为了那象征着湮灭的死神。

    投掷物还在不断地抛来,像是冰雹般捶打在他茫然无措的心间。他连连退步,转身奔跑,眼里盈满了朦胧,一滴金色血滴落在地上,浸透了一株才刚刚生长出的幼芽,便一同被接连抛来的石块击得粉碎……

    晖陌狂奔于碎石和泥泞糅成的小道上,他曾经无比向往的城墙之外的世界给了一份刻骨铭心的见面礼。“我到底做错了什么?为什么所有人都把我当成怪物!”

    他歇斯底里地奔离那身后的伤心之地,景物在身后逐渐变为另一种形态。土坯房屋逐渐被砖瓦取代,巨大的石块堆砌成一座宏伟的城墙,连绵的阴影如同滔天巨浪般吞没了每一个人的影子。在那巨浪的底端有一道拱形的洞口,就和身后的寰恒王城门一模一样。一股庞大的人流从各个方向涌来,汇集在那宽阔而又拥挤的门沿上。门口站立着两排身着黑甲的兵士,穿着华丽司仪服装的人在微笑着迎接人流……

    晖陌恍然停滞了脚步,眼泪已然干枯,不由自主地跟了上去,慢慢汇入了那汹涌的“河口”。

    “来来来,里边请,跟随绿色浮标的指引领取食物和生活用品,附上身份证明的雕纹后你们就是真正的琰陵人了。人人都有,不用急哦。”

    晖陌闻声望去,一个穿戴浮夸礼帽的红衣使者眉飞色舞地引领着蜂拥的人群。晖陌拥挤在其中,看着一条条瘦骨嶙峋的臂膀高举于空中,在赞颂金龙皇帝的名讳之时也唾骂着身后废土的丑恶。

    他用布条把眼睛蒙起来,透过纤维的缝隙看着前方,半自愿地跟随着难民向前蠕动。在数百米外的地方,这条密集的人流汇作一条缥缈的黑线,渐行渐远,消失在盘桓其上的金字塔形城邦之上。

    突然,一只大手揪住了他的领口,像小猫一样把他拎了起来。

    “喂!小鬼,你怎么混进去的,那是外来人走的地方。”一个五大三粗但衣着体面的壮汉用粗俗的嗓音喊道。

    “我…也是外来…”晖陌懦懦地嘀咕着,双手用碎布死死地遮住眼睛。

    “开什么玩笑!这么好的料子外城外能偷得到?”壮汉揪着晖陌的衣襟,看着那名贵的丝料露出贪婪的神色。一手拽过他的右手,想撸开衣袖,辨清那烙印于每个王城人身上象征身份的魔术雕纹。

    当的一声脆响,壮汉光亮的后脑结结实实挨了一记重拳。他疼得一下子跪倒在地上刚要开口叫骂,又被那人揪起衣领丢到一边。

    “看清楚!不长眼的东西!”以个长官形象的人指着壮汉一阵臭骂,随后毕恭毕敬地向着瘫坐在地上的晖陌行礼。

    “下人没眼力见,冒犯了公子,请公子恕罪。”

    那壮汉踉跄起身,看见晖陌那碎布下露出的金色眼瞳顿时吓得魂不附体,立刻磕头如捣蒜。道歉的语气也显得极其用力。

    长官形象的那人嫌弃地瞥了一眼壮汉,随即毕恭毕敬地搀扶起晖陌。“公子想必是迷路了吧,怎么跑到灰石区这种穷乡僻壤来了?”

    晖陌支支吾吾,这种反复无常的境遇让他完全摸不着头脑。

    然而那人似乎对他的身份颇为了解,见晖陌没有回话也没有过多追问,只是有条不紊地向手下人安排了工作。随后又取来一条毛巾帮他擦去身上的灰尘。又递来一些饮品和像是人类食物的东西。

    晖陌象征性地啃了两口食物,有些战战兢兢地望着身边走过的工作人员。耳朵拼命获取着一切有用的信息。

    “看他这样子应该是哪个男爵以上贵族家里的孩子吧?”

    “走丢了?还是被拐卖了?我们这鸟不拉屎的地方可供不起这贵公子。”

    “还是赶紧把他交给警局的人打理吧。轩铁区以上应该就有警局了。”

    “不是,我们看看他手上的纹章不就知道他是哪位大人的公子了吗?”

    “开什么玩笑!我们这种身份的人去检查贵族的身份?你不要命了?”

    “那要不,派辆车来送送?”

    “姑且如此吧,我们这应该就赵新的车是最好的了吧,她还是墨岩区的人,免了很多通关文书工作呢。赶紧叫她过来吧!”

    就这样几番周折,晖陌坐上了通往轩铁区的“专车”。以半漂浮的状态穿梭于灰石区的嶙峋路面上。

    作为琰陵王城最底端的外城区,灰石区与城外那些破败村镇几乎没有什么不同。只是在治安官定期巡逻的威慑下不会发生过于惨烈的流血事件。

    晖陌之前就透过车窗旁观了一起常规的治安事件。

    一群年轻人因为某些利益纠纷问题被巡查的治安官撞见后各挨了一顿警棍伺候,随即就不明不白地被各自遣返。其中有些伤势较重的就坐在原地呻吟了一会,没人理会,也没人提供药品。

    “所谓治安官根本就不是为了底层治安存在的,只不过是上层用来监视底层帮派和清剿宗教势力的眼线罢了。”赵新之前这么向“不食人间烟火”的贵族少爷这么解释。

    “墨岩区之下的人命根本一文不值。”赵新说这句话时颇有些上层人士的优越感。

    穿过大片大片的方柱形高耸石质房屋,层叠错落的逼仄民宅飞速略过眼前。就和那些牢笼般空间内居住的人类一样卑微如过眼云烟,让人来不及同情就抛诸脑后。

    密不透风的楼房缝隙中出现了一道墨色的围墙,在那自天际浓云中天域映下的阳光中泛着肃穆的金属光泽。围墙的正中矗立着一道巍峨的关隘,巨大的铁门揭开了一道细丝般的缝隙。

    “何人?”门口没有活人守卫,数十座巨大球形傀儡拦住了去路。

    赵新摇下车窗,伸出手撸起袖子让傀儡扫描他的雕纹。

    “赵新墨岩区铸金街879号监察官赵裁之女灰石区迎宾使”一串冰冷的说辞从那傀儡的金属缝隙中传出。接着,让出了通向墨岩区的门。

    “您可能也不常来墨岩区吧,”赵新自顾自地说道。“虽然比不上轩铁区你们气派,不过他们那兵工厂的武器和装备几乎都是我们这打造的。您知道黑骑士吧,那么精巧的玄铁板甲就是出于这些工厂。”

    说完他又自顾自地指向一旁的墨色建筑。晖陌顺着所指的方向望去,一座座巍峨的兵工厂矗立两旁,下方是灼眼的艳红铁水。巨型的魔术傀儡抓手从“火海”中捞起蒸腾飞溅的铁水灌入那些半球形的工厂中。一旁马路般宽大的魔动传送带上运送着烧红的各类矿石,被魔术傀儡分拣后在各式魔动锤下被敲成各样器材零件……

    晖陌望向脚下,透明的隔热石英材质路面进行了冷凝附魔,以至于在漫天蒸汽之下丝毫没有燥热的感觉。车辆穿梭的速度也明显快了不少。

    “我们到了,公子!”赵新将车停在另一道更高的关隘下,回头小心翼翼地望向晖陌。见他正把玩着一颗单边墨色眼镜,戴在了左眼上。

    “您要是不嫌弃就送给您吧。”赵新看着他一副懵懂小孩的样子,露出了一丝温和的笑容。

    “真、真的吗?”晖陌的金色眼睛宝石般闪耀着久违的光芒。

    “不过以我的身份也只能送您到这了,我叫赵新,很荣幸能为您服务!”

    辞别后,晖陌独自走向那巨大的傀儡守卫。

    “何人”熟悉的金属声再度传来。

    晖陌没有伸手,只是睁开眼睛,愣愣地望着那傀儡金属缝隙中的晶体内核。映出了那金色的瞳孔。

    不知为何金光闪烁之下那巨大傀儡突然向后退步,纷纷俯下作为头部的感光部位。而在它们身后,那宏伟厚重的铁门也不再审慎地展开一丝天光的缝隙而是豁然敞开,将身后轩铁区的全景恭呈在晖陌的眼前……

    直到迷恍之中走出目光难以测算的距离,直到那门扉传来关闭的轰鸣才醒悟过来。而身旁那纯银色的城邦已经吞没了他渺小的身形。耳畔传来较下城邦更为嘈杂的呢喃:

    “你看到没有,轩铁屏障的大门全开了诶!”

    “不对啊,最近也没有哪位天域的大人亲临咱们轩铁区的通告啊。”

    “而且居然没有迎驾仪式,连最基本的司仪使团都没有见到。”

    “守城傀儡不应该会出问题的啊?难道上面有什么刻意的安排吗……”

    大量的讯息涌入了晖陌的脑海,让本就混乱的思绪变得更加牵扯不清。目前能够确定的只有他金色右眼似乎能带给他较高的尊重,然而抛开这一象征自己几乎一文不值;青蓝左眼似乎象征着某种他们避讳的东西;王城隔区之间等级森严几乎不可逾越;王城每一层分区都有特定的分工,轩铁主军事、墨岩主重工、灰岩主人力等等;似乎在这之上有个叫做天域的主宰层级……

    他一刻不停地归纳着新的信息流,身边不断穿梭过身着银色铠甲的军士和形式各异的战争载具。他们并未像下层区的人类那样对他视若上宾,领队的军士长只是象征性地透过头盔的缝隙向他浅浅点了个头,随即便视若罔闻般从他身旁略过。

    单一的银灰色调在炫目的阳光下令人头昏眼花,大量的思考竟导致一股从未有过的沉重感涌上紧绷的神经。冗杂的思绪戛然中止,突兀的放松让麻痹的疲惫机体一瞬间瘫软下来化作了难以忍受的困倦感。

    “我好像必须休息一下了。”晖陌这样想着,远远望见一簇人流涌进一家泛着七彩流光的酒馆。身上穿着的衣物与晖陌身上的近乎相同,似乎其中一两个还有着和他一样的金色瞳孔……

    那一瞬间,晖陌有了一种从未有过的融入感。“同类”这个词汇在他的脑海中一闪而过,融化为一种难以名状的安全感。他不由自主地跟上那人流,汇入那柔和的七彩光谱之中。

    然而屋内屋外完全是两个世界。酒馆内的魔术悬浮灯流火般纷飞在每个喧嚣的角落。舞池中贵族打扮的男女和着爆鸣的乐曲肆意挥洒着激情。时不时有酒杯落在地上碰碎的声响,又在下一瞬间被放纵的狂笑声盖过。金色的眼瞳如同夜空中的星点般忽明忽暗。空气中充斥着荷尔蒙、酒精和魔术迷幻剂的味道,为这场狂欢增添了一丝飘飘欲仙的不真实感。

    这里实在不是个适合休息的地方,奈何嘈杂对于饱受死寂折磨的人来说已是最好的宽慰。

    晖陌扶着单边眼睛,小心翼翼地躲开起伏的人群。找了一个相对情景的角落。

    一张丝绒沙发附带丝滑面料的抱枕似乎在等待着厌倦了灯红酒绿的疲惫旅人。晖陌在一片喧嚣中倒了下去,享受十年以来从未体会过的安眠……

    “喂!小鬼!给我起来!”

    一阵粗俗的拍打惊醒了久违的清梦。还没等晖陌从米恍中回过神来,就被揪着衣领一把捻起。模糊的视线对上了同样灰金的眼瞳,然而迎接他的却是一股带有蔑视的怒意,和猝不及防的一记掌风。

    啪!晖陌重重地摔在地上,虽然龙鳞表皮并未传递下多少有效的痛觉但他的心着实感受到一记不小的冲击。然而紧接着,带着刺状突起的鞋底就迎着他的面门重重踩了下来。

    “你个不长眼的贱种,敢动我们男爵大人的位置!不想活了?”又是一记飞踢从腹部袭来,晖陌飞出两米开外,将一盏琉璃茶几撞得粉碎。

    在天昏地暗的旋转中,法尔诺斯看见了那个施暴者的面容,刻薄的眼睑上瞪着两枚和他一模一样的灰金色眼瞳。一身华丽的外衣在转体的气流中飞旋。而在他身后,坐着一个炽红衣衫的男人,被同样的灰金瞳孔随从簇拥着,闪着愈加炽烈的目光。

    “你们几个,有什么事情出去打,这可是萧文伯爵的地盘!”舞池中的人群冷眼旁观着这一场佐酒的“余兴节目”,只有吧台上的酒保一边擦着杯子一面冷冷地提醒。

    然而,似乎再平淡的话语接着“伯爵”两个字就能变得颇有分量。晖陌恍惚看见那为首的红衣男子摆摆手让左右停手。“好的好的!看在萧文叔的面子上我们出去处理!”他走到把台前,点了一杯几乎纯酒精的饮料,一饮而尽后嘴角冒出了猩红色的火苗。乌金色的瞳仁盯着一脸冷漠的酒保。“茶几的钱算在小爷的账上,不过下次如果还有不长眼的敢占了本少爷的位置的话……”碰的一声,他碾碎了酒杯,碎屑如同刀片一般插在地上“希望不用本少爷亲自来处理!”

    酒馆的拐角处,几个狗腿子将晖陌拖进了一条不见光的小巷。红衣男子飞起一脚将他狠狠踹在墙沿上,身后裂开几条狰狞的纹路。

    “我其实不喜欢亲手教育人的!”他接过手下递来的一根雪茄叼在嘴上,从末端崩出一条炽红的火线点燃了它。“不过你小子倒霉,之前刚被老爷子训了一顿,正需要有人撒气呢!”

    “你是第一个,敢在我的地界动我东西的人!虽然不是什么大事。”他的语气陡然变轻,贴在晖陌的耳边仿佛黑蛇般低语道。“但是这个反抗本少爷的头可不能让你这个不知哪冒出来的贱种给起了不是吗?”

    他将手伸进自己的裤腿,带上一枚金色的指虎。“希望你小子掂量掂量自己的恩赐纯度,以后看见自己废掉的这条腿能记起本少爷的教诲!”

    一记沉重的直拳狠狠地打在晖陌的脸上,接着又重重砸向他的小腿……

    “你得感到荣幸,这种低等血脉能让本少爷打是你的荣幸!”

    又是一记横扫的拳风划过,在晖陌的手肘上留下了一个不深不浅的印记。然而晖陌没有发出一句痛苦的呻吟,也不躲闪,只是默默承受着一次又一次的踢打。“我不想杀人了……求求你!我真的不想再杀人了!”

    然而施暴者的宣泄若没有得到乞求怜悯的反馈,恼羞成怒的不甘也会转化为更加歇斯底里的暴行。

    “杀我?你小子还敢犟嘴是吧?”红衣男子青筋暴起,暴风骤雨般的拳脚随之倾泻在晖陌幼小的身体上。

    突然,疯狂的击打停滞了下来。晖陌的脑袋嗡嗡作响,仅存的意识依旧不予许他就这么瘫倒下去,他还在咬牙坚挺,然而余光所及的那些林立的双腿却似乎战战兢兢地向后倒退……

    指虎的棱角划过晖陌的脸颊,红肿的肌肉上恍然划开了一道金色的口子。金色血液沾染在那指虎之上,顿时显得那原本傲人的色彩黯淡无光。

    “他是……天域的人?”一个狗腿子颤颤巍巍地打破了死寂。晖陌零星见听见了一串串牙齿打颤的声音。

    “龙…龙族?他是龙族!”乌合之众一下炸开了锅,宛若被山林呼啸惊退的鸟兽一般……

    “不可能!龙族怎么可能在玄铁区出现?假的!一定是假的!”

    “可他的血……是金色!为什么瞳色只是灰金?”

    “完了!我们全完了!”

    “老大!怎么办我还不想死啊!”

    “是你们打的他!我没动手!龙大人,我求求您!我真的没动手啊!都是他们……”

    一发重击崩断了那人的喉骨,那个打退堂鼓的狗腿子挣扎了几下断了气息……

    众人呆呆地望着红衣男子,不敢出一点声音。

    “怕……怕什么!”红衣男子的语气依然强硬,但却如同釜底抽薪一般没了底气。“我父亲可是韩逸安伯爵,伯爵!他看到你们了,龙族的记忆记住你们了,你们一个都别想全身而退!”他喘着粗气,青筋暴起,瞪得溜圆的乌金色眼瞳中布满了血丝。

    “那……您打算怎么办?”一个灰金眼狗腿子战战兢兢地问道,他的双腿还在不住地打颤,眼泪在眼睛里打转。

    “除掉他!”红衣男子恶狠狠地回头瞪着晖陌。

    “杀天域龙族?你疯了?”

    “本来都是死罪!杀了他再找人偷偷埋了还有路活!你们谁接到报告说天域龙族要来?他是编外的!一定是!”

    众人面面相觑,无数的话语涌在嘴边却发不出一点声音。

    “刘鸿!你给我上!”红衣男子掏出一把金刀塞到一旁最近的狗腿子手里。

    “我?我做不到!我不敢啊……”

    话音未落,刘鸿便被一脚踹到了晖陌跟前。

    “废、废什么话?叫你动手就动手!你不是……一直巴结老子吗?这就是你表忠心的机会!”红衣男又从另一个狗腿子腰间拔出一把刀,明晃晃地指着刘鸿。“做好了,回去我让老爷子给你升官!做不好我现在就宰了你让有用的人替你!”

    说完,红衣男工作姿态地上前两步。“我做!我做!”刘鸿吓得魂不守舍,他感觉那只握刀的手像是要融化了一般要坠落下来。他连忙用上另一只手按住它,尽量让它颤抖得不那么厉害。

    “不是我要杀你的!真不是我!”

    刘鸿看见晖陌碎发下冰冷的眼神,一股温热的液体从裆部渗透了裤腿。

    “快他妈给老子动手!”红衣男几乎是歇斯底里地狂吼起来。

    寒光的刀子终于抬起,不顾一切地刺了下去……

    然而,它终究还是掉在了地上,连同它一起掉落的还有一具瘫软的尸体和被烧焦的头骨。

    “怎么回……”红衣男还没意识到发生了什么,就看见一道金光将他的随从们瞬间放倒。一个金发金瞳的女孩出现在他的眼前。像是对待不喜欢的玩具一般将其中一个人的头颅生生掰断。

    几个腿脚灵便的狗腿子跑出数十米开外,却被一道炽白的焰息烧得只剩残灰。

    还没等眼睛从刺眼的白光中恢复,一记横扫的踢击就重重砸在他的腹部。一瞬间,他感觉自己的五脏六腑就要从背部爆出,一口浓稠的鲜血喷出喉头。却又被凌空而来的一爪按在了地上。

    红衣男子疯狂地蹬踹挣扎着,然而那手爪就像千斤重石般死死压住他的头颅,并且还在不断发力,如同液压机一般逐渐碾碎他的头骨。

    “A-0109住手!”一声凌厉的声音传来。

    金发女孩放松了手指,但还是像捻死鱼一般将那红发男人捻了起来。

    “韩若威,韩逸安伯爵的独子是吗。”蒙凌扬起他那沾满尘土和血迹的头,面无表情地陈述着,就像是在向被害人家属念死者名单一般冷酷。

    “知道,还不放……开我,我……我爸绝对饶不了你们!”

    “你已经把你父亲一脚踹出政治圈了你还不知道吗?庶民韩若威。”蒙凌面无表情地站起身,拧着他的头发将他拖行至晖陌的面前,任他如何蹬踹踢打。“您亲手杀了他吧!”

    “杀我?你敢杀……”蒙凌一拳将他的牙齿打得七零八落,打得那骄傲的舌头再也发不出恶心的声响。

    “我……我不想再杀人了!”晖陌有些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但还是坚定地拒绝了蒙凌的提案。

    “杀了他!”蒙凌斩钉截铁的语气中丝毫没有退让的意思。“根据琰陵律第184条,伤害龙族者予以就地处决,由受害龙族亲自执行!”

    “不!我杀的人已经够多了!”晖陌紧紧闭上眼睛。十岁的幼龙发出了生命中第一次任性的拒绝。

    “金龙皇帝,您的皇兄不会允许您这样任性的!”蒙凌的语气依然冷酷无情,但似乎有了些许的愠色。

    “难道想要谋害您姓名的贱民也可以得到您的宽恕吗?”蒙凌厉声道,揪住韩若威的那只手似乎因为某种莫名的怒意而过于绷紧地抖动起来。

    “够了!别说了!”A-0109抱住了晖陌,帮他擦掉忍不住渗出眼角的泪水,摸摸她泛金的银白碎发。“根据琰陵律第186条,如果当事龙族行动能力受损可以指派对象代为执行。”

    “是吗?”蒙凌略有些惊诧地看着A-0109,随即手一松,那韩若威便像一只瘸腿的野狗一般连滚带爬地逃跑。

    “所以说肆意践踏龙族尊严的人就算全身而退您也是可以忍受的吗?”蒙凌的语气又加重了不少,愤怒中似乎还有些许嘲弄的意味,那是A-0109从未见过的表情。然而晖陌只是更加咬紧了嘴唇,一声不吭。

    “嘁!”晖陌似乎听见了一声极为细碎的唾弃声响。随即一道白光闪过,将已经逃出数百米远的韩若威烧成了黑灰。“你把皇子殿下交给议长大人吧。”那声音又恢复了无情的状态。“我自己去一趟血鸦斗兽场!”

    这是晖陌失去意识前听到的最后一句话。

    在天域八层的天枢王庭深处的王座之下,偃烛侯爵背手而立。他抬头仰视着金龙王座右侧墙沿上晕染辉金的画作。一柄柄浓厚的色彩添置其上,抽象的形体逐渐演化出完整却又难以言说的肌底。

    “见到晖陌了吗?”悬浮高台上搅动颜料的金龙皇帝漫不经心地问道,在他举着调色盘的左手上有一道辉金色的伤口,圣金带着血气与龙魂的“染料”不断从中淌出,夹杂了不透光的黯色涂料后以某种颇具奇异空间感的笔法勾勒在初具形态的恢弘画布上。

    “见到了,陛下!”偃烛恭敬的语气中夹杂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怯色,他从那伸手不见五指的暗影雾气中依稀辨认出那夜空星火般的金色眼瞳。和那光晕之下无风飘动的苍白斗篷。“晖陌皇子身上确实没有了‘魂寂’的症状,只不过……”

    金色眼瞳没有从画作上移开,浅浅应了一声,示意他继续说下去。

    “晖陌皇子的身上几乎感受不到任何龙族恩赐的存在,当年献祭的五百余万条灵魂似乎只是维持了他的生命体征和主魂稳定,在奥术层面和奇迹方面的天赋基底也几乎没有。”

    “低到什么程度?”

    “具属下判断,大致在男爵级血统之下二代混血遗传等级,以龙魂等级推算大概有二级——只是力量和生命力上强于一般人类种族,并不具备使用恩赐的能力。属下认为……”偃烛吞了口唾沫,将话语卡在了嘴边。

    “就是说我弟弟他龙魂孱弱,已经没有栽培价值了对吗?”晖冕挥出一笔凝重的色彩,厚重的龙血涂料在画面上留下一道颇具分量的质感。

    “请陛下节哀,皇子能保住性命已是大幸。先帝泉下有知也必然宽慰……”

    一阵瓷瓶破裂的声音从偃烛的脚下传来,容器中看不见形体的液体潺潺流向他的鞋面。

    “这罐颜料次了,你帮我取一瓶新的来!”晖冕的声音依旧漫不经心,似乎并不在意。反倒是偃烛显得有些仓皇,他一边在无光地面上摸索着那些排列整齐的颜料罐,一面不露声色地撇开那溅在身上的诡异黯色。

    “品质再上乘的画材也会怕有蛀虫不是吗,偃烛?”金龙皇帝的声音突然临近,偃烛的手不经意的一震。转头望去却发现晖冕已然站立在他的身侧,眼睑下流溢的金色辉光照出了他标志性的深邃笑容。

    他看着晖冕如同探囊取物般轻巧地从那一片黑暗中准确找到那一瓶蠢动的液体,轻轻地摇晃两下,转身面向偃烛。“画材这种东西时不时变质都是很正常的,但是如果是被某些不干净的生物侵扰的话我们就还得把它们揪出来!”说完他伸出手,鱼叉一般刺入那瓶颜料,扯出一条还在蠕动着的条状不明生物丢在了地上,一脚踩得粉碎。

    “你退下吧!让银沁心去接待一下晖陌,见过银庭公爵后送到我这里来。”

    穿过回廊中林立的参天柱体,偃烛的脑中还在回想着王座之间的诡异景象。他打开意识网络,向所属眷族们下达了一道命令:“密切关注蒙凌伯爵的动向,如果他还要继续查下去的话,除掉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