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零六章 龙生九子
卓展他们穿过院子,进入石堡,被姬轲引着,径直进了中堂。
与简单、粗朴的外观不同的是,这石头堡内部云锦铺壁、雕梁画栋,极尽奢华之能事。单是这中堂内九把天仓云木精雕的卧虎飞云靠山椅,就瞬间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更别提那铜胎鎏金九凤衔芝大烛台、丝绢双锈百鸟焚日影屏风、以及点缀在各个茶台窗口的那些金丝银线绕成的彩帛绢花了。
这种富贵堂皇讲究程度,就算说是一方人帝的会客厅,也不为过。实在难以想象竟是一小小城国的内使之家,这让卓展对这位内使大人背后的秘密更加好奇了。
“你们快坐呀,翠屏、莲香,快上茶!”姬轲热情地招呼着。
莲香应着,便与姬家本家的丫鬟翠屏一同进入后堂煮茶去了,临出中堂时还不忘回头看了眼自家那神采奕奕的小姐。
不多时,莲香和翠屏便端着两个卷边大托盘,将滤好的茶一一端给众人。
一位身姿高挑、容貌秀丽的女子也紧跟着进来。
女子笑意盈盈说道:“竟然有客在,是奴家给疏忽了,还请各位贵客不要怪罪。翠屏,快去把庖屋新做的花丝茶饼拿一些过来。”
翠屏连忙点头应着,端着托盘,快步走了出去。
卓展看这女子,衣着穿戴虽算不上华贵,但都是上等料子,举手投足也落落大方,想来应该是姬家的妾室或儿媳了。
不过女子转而却对姬轲彬彬有礼道:“小少爷,今天没去射场骑射吗?”
荆轲摇了摇头,放下了手里的黄杨短弓,爽朗道:“没去,就自己在家里玩玩。这不,就看到依依姐的朋友了。”
“哦?原来是依依的朋友,那就更不该怠慢了。”女子语笑嫣然道,歉意欠了欠身。
卓展他们也都不好意思地笑笑。
“可他们却是来找爹爹的。”姬轲不经意说着,端起茶盏喝了一口茶。
姚依依看出了卓展他们脸上的困惑,笑了笑,赶忙解释道:“这位是铃兰,内使府上的大丫鬟。老掌事喜伯年事已高,这里里外外,都靠着铃兰姐一个人操持,才能这般井井有条。你们也叫她铃兰姐就行。”
众人依次向铃兰问好,卓展也礼貌地朝铃兰点了点头,恍然解开了心中的疑惑。这位看似在府中有一定地位、却对主家客客气气的女子,原来是大丫鬟。不过给人感觉,她就像姬家的自家人一样,凡事尽心,熟络不外道,以至于第一印象便没与丫鬟联系起来。
铃兰忽地深吸了口气,似想起了什么,面带焦容说道:“你们瞧瞧我这记性,差点儿忘了,既然有客,老爷晚上肯定要宴请的。我得赶紧让庖屋加几个菜,再温一壶好酒。几位,铃兰先失陪一下。少爷,依依,你们陪客好好聊聊,我去去就回。”
铃兰说着便快步向门外走去,不想却与一身穿轻便甲胄、后披大红披风的阔面壮汉撞个满怀。
铃兰轻声“啊”了一声,刚要向后仰去,却被那壮汉一把拉出了手臂。待铃兰稳住脚跟,两人的目光不经意交汇在一起,似有一道闪电擦出。
壮汉瞬间松开了手,眼睛仓促看向别的地方。
铃兰却一直注视着壮汉那张方正孔武的脸,目光烁动,似有千言万语。
“大哥你回来了!今天演武场散的好早啊。”姬轲灵活地从靠山椅上跳下,高兴地迎了上去。
铃兰闻声急忙低下头,微微欠身,绕过那壮汉,似是有意无意地蹭了一下他宽大的臂膀,快步出了中堂。
不仅是卓展,此时明眼的人都能看出来,这两人之间绝对有问题。
从刚刚姬轲的称呼中可以知道,这个阔面的男人应该就是姬家的长子了。这内使长子跟家中的大丫鬟生了情,倒也无可厚非。富贵人家常有的事,地位较高的大丫鬟到最后往往都是被主家收了房的,看来姬家的情况也会如此。
不过从刚刚两人的眼神可以推测出,这两人之间的感情应该并不顺利,到底是什么阻碍了两人,卓展猜测,也许就是那位未曾露面的神秘内使大人了。
见到满屋子的陌生脸孔,那阔面男子一愣,忙看向姬轲:“轲儿,这几位是?”
“哦,他们呀,是依依姐的朋友,也是华国那位江爷爷的徒孙,来找爹爹的,说是要问一件东西。”姬轲朗声说道。
一听是江酉国的徒孙,阔面男子立马露出明亮的笑容:“原来是江爷的徒孙,此番到访,怎么也不提前知会一声,让我等好好准备一番。”
卓展赶忙起身拱手道:“这位……应该就是姬大哥吧。”
段飞他们也都纷纷起身作揖礼。
阔面男子微怔,随后大笑道:“你们看我,提起江爷就激动难耐,竟忘了自报家门。在下姬臼,姬家的大郎,有礼了。”
姬臼说着便用力一拱手,举手投足都透着一股爽快豪气劲儿。
卓展礼貌地笑着,刚想回礼,却听见身后壮子“噗嗤”一笑。
“我说姬大哥,你这名字太霸气了,姬臼,谁见了你都得叫声‘舅’,占尽了便宜啊!”壮子口无遮拦地说道。
“壮,不得无礼!”卓展侧头厉声道。
“哈哈哈哈哈,无妨无妨,父亲不在,大可不必这般拘谨。这位小壮士说话甚是有趣,有江爷遗风啊。”姬臼大笑起来,心情大好。
“相公!”
话音未落,一个甜甜的声音就从外面飘了进来。
众人回头,只见一袭轻盈的水蓝色烟纱裙浪花般冲了过来。这个称呼姬臼相公的女子,看起来还没姚依依大,估计也就跟赤妘差不多大。看得出来,女子性格很是活泼,眉眼都在笑着,看她一眼,就好似吃了满口糖一样甜。
刹那间,卓展便明白了,阻碍在姬臼和大丫鬟铃兰之间的不是内使姬无忌,而是眼前这位清甜可人的女子了。
一听到这甜甜的声音,姬臼的眼睛霍然一亮,立马回头迎了过去,也不避讳,一把便把女子直直抱起,高旋了一圈才放下。
“这几位是……”女子看见卓展他们这么一大群人,有些意外,呆呆地望着他们。
“哦,这几位啊,是父亲旧友的徒孙,就是我常跟你提起的那个江爷。”姬臼对女子温柔说道,转而又对卓展他们介绍道:“这位是内子,父家姓姜,单名一个玥字。”
卓展他们礼貌回应,也都一一作了自我介绍。
那姜玥在认识了以后,也不再拘谨,脸上再次露出了那古灵精怪的笑容,甜甜道:“哦,对了!事先跟你们说好呀,可不要叫我大嫂、姬夫人什么的,都给我叫老了,我看你们都比我大,叫我玥儿就行。”
“你呀,总是这般没大没小的,小心让父亲听见,又要给你脸色看了。”姬臼看似嗔怪实则骄纵地捏了下姜玥那似乎能掐出水儿的脸蛋,咧嘴一笑。
“哎呀,疼……讨厌,大郎你真是坏死了……”姜玥一嘟嘴,揉着脸蛋,看似生气实则撒娇地埋怨道。
这当众撒狗粮的行为让在场的人无不鸡皮疙瘩掉满地,不过那两人看彼此的眼神都满溢着浓浓的爱意,看的出来是真心相爱,这种蜜意温存的夫妻关系,也实在令人羡慕。
不过卓展有些不懂了,既然姬臼跟妻子两情相悦,又为何跟大丫鬟铃兰纠缠不清。不过刚刚姬臼看那铃兰的眼神,分明有躲闪的意味,莫非是铃兰一厢情愿的单相思?看来,这个姬家大郎身上的秘密,跟这石头堡一样令人捉摸不透。
可能是年龄相差无几,姬轲对嫂嫂也没有过多的礼数,拿起一块茶饼就递给了姜玥:“新烤的,尝尝看。”
姜玥拿起茶饼就咬了一口,嚼东西的时候,薄薄的脸皮都鼓了起来,活像一只塞了满嘴食物的小仓鼠。
姬轲忍不住笑了,故意挑衅道:“不过呀,我还是喜欢叫你嫂嫂。好吃吗,嫂嫂?”
“为什么呀!”姜玥眉头一蹙,桃腮一鼓,所有的怒气都写在了脸上。
看到姜玥这副样子,姬轲开心地打了个响指:“因为就想看你这个样子啊,哈哈,哈哈哈哈……”
“姬轲你!”姜玥气得直跺脚,嘴边的茶饼渣也跟着直掉。
姬臼伸出大手,朝姬轲背上不轻不重地拍了一下,责备道:“没大没小的,别以为仗着父亲疼你,你就可以不守规矩。”
姬轲反手揉着后背,拉着苦瓜脸,委屈道:“我守规矩了啊,我叫的嫂嫂啊!”
“啊——大郎,不许拦我。姬轲,你别跑!”呼喊间,姜玥竟高举着双手,把姬臼当柱子,追起了自己那个不懂事的小叔子。
这一幕,放到现世确实没什么,但在这个时代,可就真是让人惊掉下巴的奇中之奇了。卓展他们几个都看呆了,愣在原地,不知该作何反应。
姚依依掩口轻笑着,看了眼卓展那张尴尬的脸,赶忙上前温言解围道:“让卓公子你们见笑了。他们几个呀,也就敢趁着舅舅不在家的时候发发疯,一会儿舅舅回来了,他们可是连吭一声都不敢的。”
卓展笑笑,赶忙附和着:“没有没有,我们几个平时也是这般无二,你们这样,反倒让我们放松许多。”
姬轲嬉笑着反驳道:“依依姐说的呀,是大哥大嫂,我可不怕,一会儿吃饭的时候我就‘吭’一声让你们瞧瞧。”
“这孩子,皮得很,早晚得让父亲教训一顿,到时候可别哭着鼻子来找大哥!”姬臼摇头无奈道。
“是啊是啊,到时候我们理都不理你,看你能找谁去!”姜玥挽着姬臼的胳膊,扬着头,一副趾高气昂的模样。
正说着,门口传来了两声极细的轻咳,众人回头,见大丫鬟铃兰站在那里,盯着姜玥挽着姬臼的手,眼圈微红。
姚依依见状赶忙上前,温平道:“铃兰姐回来了啊。”
“哦!”铃兰赶忙回神,强挤出一丝笑意:“老爷回来了,听说江爷的徒孙来了,很是高兴,直接回卧房更衣了。老爷让客先去馔堂等候,他马上就到。”
姚依依倩然回眸,温柔地说道:“既然如此,卓公子,那咱们就按舅舅说的,先去馔堂吧。”
于是众人便在铃兰的引领下,随着姬家兄弟他们一起出了中堂。
馔堂设在了西院的小石庐,他们从中堂去西院还是要走上挺长一段距离的。
这中堂和西院之间是一座大大的花园,亭台水榭、花圃假山,一应俱全,精美绝伦。徜徉在其中,好似身在皇家园林一般,很是惬意。
辉诸山是座石头山,山上寸草不生。所以这花园中的土壤和植被都是从山下运上来的。可想而知,眼前这精致的景色越美,当初布景时就有多难。
卓展他们正感叹着这座人工花园的心思巧妙,忽然听到不远处传来男女醉语狂态的嬉笑调情声,不禁皱起了眉头。
寻着声音往过去,假山后面竟出现一张大的夸张的圆形竹塌,上面躺着五六个衣衫不整、发髻松散的娇态美人,将一个咧着薄衫的白面男子拥在中间,莺声燕语着。
男子躺靠在一个美人的膝上,高高拎起银制的嵌宝酒壶,仰着头,张开嘴巴,将酒倒入口中。那清亮的酒水顺着他的嘴角流到下巴上,滑过喉头和锁骨,将那本来就薄的衣衫洇湿了大片,紧紧贴在皮肤上。
看到有这么多人经过,男子很是欢喜,立马丢掉酒壶,拨开躺在自己肚子上的美人,坐直了身子,没有扎起的长发瀑布一般披散而下,让这个浪荡子看起来更加的狂放不羁。
一双细长的凤眼迷离盯住了挽着手走在最后的赤妘和段越,十分兴奋,高声叫道:“哟,府里来了新的美人啦,这两位姿色都是一绝,快快过来,陪本少爷喝上一壶!”
走在最前面跟姬臼聊天的卓展面色一沉,立马退到后头,护在赤妘和段越的身前。段飞和壮子也跟着为了过来,警戒地看向这个公然寻乐的奇怪男子。
为首的姬臼登时怒了,快步走到圆塌前,一脚踢飞了摆放的果盘和酒水,吓得一众美人惊声尖叫,慌忙爬起,敛着乱七八糟罗衫和裙摆纷纷跳下圆塌,躲到了假山后面。
白面男子环顾着四散逃跑的美人,冷冷一笑,又抬起头,指着姬臼的鼻子醉醺醺说道:“行,她们不陪我喝,那就大哥你来陪我,正好,咱们哥俩可是很久都没一起喝过酒了,自从你上次……咔……”白面男子死死盯着姬臼,伸出惨白细长的手指,划过自己喉咙,做了一个抹脖子的动作。
“姬婴!”姬臼怒声暴喝,整张脸气得涨红,破口大骂道:“瞧瞧你现在什么样子,死人都比你强。再这样下去,你就要醉死在这后花园当花肥了!”
可那姬婴就像没听见姬臼的话似的,继续自顾自地说着:“大哥,那两位姑娘芳名是何呀?真美啊……府里的美人我都看腻了,这两个,水嫩又新鲜,很合我胃口。”
姬臼一掌打落姬婴指向赤妘和段越的手指,厉目道:“他们都是今日父亲要宴请的贵客,江爷的徒孙们,你可别给我生出什么乱子。”
醉眼迷离的姬婴听到江爷两个字时,才有了反应,腾地爬起,赶紧整理着乱糟糟的衣衫,捋着头发,兴奋得两眼直放光:“江爷来了啊?那我得好好跟他喝一杯啊,秀茹、梅蕊,快给我梳头,我要赴宴。”
姬臼一愣,随后低下头,一声沉重的叹息,不停地捏自己的鼻梁。再抬头时,立眉怒目,陡然出拳,正中那姬婴的面门。
那姬婴一翻白眼,向后仰去,便倒在那圆塌上一动不动了。
姬臼双手叉腰,仰天一叹,疲态尽显。过得半晌才回过神来,指着晕倒在圆塌上的姬婴,对着假山后那一众美人说道:“你们的主子醉了,把他抬回房间。还有,把花园里这些东西也都给我收拾干净,别再让我看到。”
“是,大少爷……”美人们纷纷应着,试探着走出,慌张去查看那晕倒的姬婴了。
姬臼快步走了过来,对着赤妘和段越拱手一揖,真诚道:“二位姑娘,舍弟酗酒大醉,胡话连篇,多有得罪,还望海涵。”
“这家伙……是你弟?”段飞觑眼望着被美人们扯着四肢抬走的浪荡子,难以置信道。
姬臼没有说话,点了点头,情绪低落到极点。
倒是一直沉默不语的姬轲开了口,语气却也异常的清冷:“嗯……他是我二哥,姬婴。他……让你们看笑话了。”姬轲说着竟有些哽咽。
“别提他了,走,一会儿父亲该等急了。”姬臼重重拍了拍阴云不展的姬轲,快步走向了馔堂。
“大郎!”姜玥担心地追了上去,轻轻挽住了姬臼的胳膊,将头在他肩头蹭了蹭。
姬臼回头,用大手揉了揉姜玥的流海,终于露出了一丝淡淡的笑容。
前面领路的铃兰侧头看到这一幕,咬了咬嘴唇,别过了头,双手互相攥着快步前行。
壮子望着那被抬走的姬婴,又看了看前面的姬臼和身边的姬轲,呆呆地摇了摇头,感叹道:“你们三兄弟还真是相貌、性子天差地别啊,真应了那句话了,龙生九子,各有不同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