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坠星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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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七章 沙场遗孤

    回京以来,杨炎每日寅时晨起,上朝之后再回府衙处理各项事务,直到披星戴月而归。

    大司寇从不到府衙露面,司寇中大夫却起早贪黑,件件公文亲自阅处,各类公务事无巨细,一有疑问立马就召人来查问……很快属官们奋力表现的一腔热情,就被一身疲累所代替!

    大家都拼了命的……在跟身强体健的将军熬着体力。

    就在几个年迈体弱的属官,即将病倒之际,救星终于出现了!

    接连几天没见到杨炎的宇文荻,直接冲到大司寇府衙把他给抓了出来。

    大街上,一个明艳动人的女子,拖拽着一个身着官服的男子。

    好事的路人纷纷观望,揣测着又是哪个世家大族,又要生出什么样的风流韵事。

    “二哥,那些公务是处理不完的!小司寇、令丞们天天守在那,根本不必你事事躬亲!司寇府可不是军营,都是些有资历的文官,处理事务可比你娴熟、稳妥的多,哪需要你身先士卒?!”

    杨炎看了眼宇文荻,无奈地抖了抖被她扯住的衣袖,“话虽如此,陛下既然调我回京,我就要尽快熟悉各项事务。如父亲所说,尽臣子本分,为君王分忧。”

    他想起了袍袖里的那封信。

    今早朝前,它无声无息地出现在了自己的案头。

    信笺上写着“事关西北,据实以奏”几个字,还盖了上大将军府的密章。

    父母并没有交代给他京城暗卫的联络办法……这封信会不会是暗卫传递的呢?亦或者和父亲沟通紧密的亲信挚交送来的?

    虽然心中有万般疑惑,他还是按照信中指示,在朝堂上力陈西北军与突厥盗匪小规模战事的实情,支持了宋太师转囤兵粮为建义仓的奏报。

    只因为临行前,父亲说的那句“但为君王,一切从心”。

    凉州十载,他深知宇文家要与突厥一战的决心。

    更知道大战一起,北境生灵涂炭的后果。

    一切从心……若是从心,就注定会站在宇文门阀的对立面!

    望着眼前笑靥如花的宇文荻,他的心里堵得厉害。

    十八年前,突厥大部南侵,一路烧杀抢掠,不到十日便突破玉门关,直捣西凉州。

    陇西军奉命自武威郡北上,在西凉城外和突厥大军遭遇,双方殊死一战!

    当时驻军在灵州的杨遒夫妇,立刻率部支援,却因渡桥断裂,被阻挡在黄河以东。

    突厥大军与陇西军的西凉一战,持续了三天三夜,等灵州军抢修好渡桥到达战场时,西凉州已是一片人间炼狱。

    那一战的惨烈,至今还在老兵中流传!

    突厥大军伤亡过半,退回关外。

    陇西军几近全军覆没,宇文家一代兵将伤亡殆尽,大将军宇文直的平辈兄弟,全部以身殉国。

    宇文直的胞弟、车骑大将军宇文素的夫人李沅,听闻夫君死讯,舍身殉情而去。临终前,将他们尚在襁褓中的小女儿,托付给了旧友杨遒夫妇。

    十几年来,宇文荻在杨家长大,俨然杨家一员。

    母亲曾主动告诉她身世之事,她却只是静静的听着,从不追问,一副不在乎的样子。

    但是他心中清楚,姓氏、血脉、骨肉亲情都是割舍不掉的。若他一直在朝堂上和宇文家争锋相对,那么心爱的女人也终会陷入痛苦。

    ……

    难得有杨炎的陪伴,宇文荻兴致大好。

    一路采买了不少东西,过了申时两人才十指交扣着走回上大将军府。

    府门外停着一排华丽的马车,车驾角上都悬着宇文家的族徽。

    一个年纪老迈的管家,站在府门口外,对迎面走来的两人毕恭毕敬的行礼。

    “二小姐,将军让小人接您回家。”

    宇文荻对来者疏离地说:“老伯您好!这里就是我的家。”

    老管家并未放弃,继续说:“大将军想念您了,请您回家住几天。”

    宇文荻冷冷地回道:“十几年来,他可曾惦记过我这个妹妹?如今他一门荣耀,我更是不敢高攀。”

    小姐口气强硬,老管家碰了壁,为难地低头拭汗。

    这时,一个小将骑马匆匆赶来,跟他附耳说了几句。

    老管家点了点头,又对宇文荻说:“二小姐,将军说您若不肯搬回家,就让小人带您去和他见上一面。”

    他停了停,颇为为难地说:“若是您还是不愿意……他说忙完手头的事情,就亲自到上大将军府来接您!”

    中路军大将军若是亲临上大将军府,接自己的妹妹回家,又不知道会生出多少无端的猜测和怀疑。

    宇文荻皱了皱眉头,直勾勾望向杨炎。

    杨炎点点头,“去吧,见一面无妨的。他……毕竟是你的兄长。”

    *******

    马车一路疾驰,出了城又走了很远。最后停在一座山脚下,一条长长的石阶一直延伸到山顶。

    宇文荻跟着老管家拾级而上,来到半山腰一处平台。

    此时已近黄昏,晚霞染透了半个天空。

    平台中央站着一个身形魁梧的将军,想必是她哥哥宇文烈,而他的身边跪着一个衣着褴褛的老人。

    宇文烈没有回头,只说了声“到了。”

    话音刚落,他从腰间拔出长刀,齐齐的切下了那老人的右臂。

    接着身形一转,手起刀落间,地上又多了另一条手臂。

    老人瞬间倒地,嚎叫着痛苦的挣扎,断肢处鲜血喷涌,浸湿了周围的地面。

    良久,他的刀才落到了那人的脖颈间。

    被他一刀斩下的头颅,在地上打了几个转,慢慢滚到宇文荻的脚边,一双因为痛苦挣扎而瞪大的眼睛直直地盯着她。

    宇文荻虽然久经沙场,但是这样屠杀手无寸铁的人,还是让她感到一阵恶心。

    “你……为什么叫我来看这些?”

    “你看那边!”

    随着宇文烈手指的方向,她看到整座山阳坡上,密密麻麻的布满了坟茔,在夕阳下苍凉又悲壮。

    “这里是陇西军墓园,安葬了近万个骸骨,当年我们收敛、辨认、火化再运送回京,花了整整三个月……我们的父母就长眠于此,你既然回来了,也该拜一拜!”

    把血淋淋的长刀丢给属下,宇文烈看着她道:“你就不愿意叫我一声大哥吗?”

    宇文荻上前几步走到他身边,“我来见你,只是为了告诉你……这些年来,上大将军一家才是我的亲人。你们既然遗忘了我,就请永远不要再想起来了,好吗?”

    “荻儿,这些年哥哥梦里都在想你长成什么样子?你过得好不好?你何时能回到我身边?”

    宇文烈抬起手想摸她的头发,却停在了半空中,他继续柔声说:“你小时候很可爱,很爱笑,在襁褓中就逗得大家哈哈大笑。”

    宇文荻眼眶一红,“现在说这些有什么意义,当年为什么不去接我?”

    宇文烈扶住她的肩膀,“因为,哥哥有很重要的事要办。我不能相信任何人,我必须隐姓埋名,必须到那个地方,必须查出父亲、叔伯和陇西军近万战士死亡的真相!”

    宇文荻呆住了,“真相?什么真相?他们……不是沙场战死的吗?”

    “看起来确实是这样……但我有足够的理由怀疑,造成西凉一役的并不是天意和兵祸!而是一场精心策划的阴谋!”

    “譬如这个人……”

    宇文烈指着地上的尸体,“当年黄河上的渡桥就是他弄断的!”

    宇文荻往后退了一步,“渡桥不是年久失修吗?上大将军说是灵州知府亲自勘查过的!”

    宇文烈冷笑道:“他就是当年的灵州知府。找了他十几年,最近终于从南梁把他抓回来了。”

    “为什么他要这么做?是谁指使他的?”

    宇文荻一阵焦急,生怕会听到上大将军的名字。

    宇文烈摇了摇头,“线索到他这就断了。早在突厥南侵之前,有人暗中掳走他的独子为要挟,让他在渡桥上做了手脚。”

    “匈奴南侵之前?你说是有人早知道突厥将向南进犯,特意设局让灵州大部不能增援,要借突厥人的刀灭陇西军?!”宇文荻努力摇着头,“这不可能!”

    宇文烈脸色阴沉,“西凉战后不久,我在凉州抓到一个突厥细作,他本是突厥王庭内卫。据他招供,当年突厥汗王本无意进犯大魏,却忽然来了个中原能人异士,巧舌如簧、百般劝导,引得汗王野心大起,他还向突厥大军提供了西北军备图!”

    “军备图!那可不是谁都能拿到的!”宇文荻惊呼道。

    是谁?大司马府、陇西军、灵州军……甚至拓跋皇族!

    她的心中蔓延出无限的寒意,几乎要坠入冰窟!

    “据他描述,那个中原人的一些特质很像是……当时陇西军的军师易天数!而我也查证过,战前三个月他曾告假回乡,直到突厥军队渡过弱水方才归营。而事实上他却并未回乡,三个月间行踪不明……”

    宇文荻捂住自己的嘴,眼泪如雨下。

    灵州军三万人,望着黄河天堑,对彼岸的狼烟鞭长莫及,眼睁睁看着一万陇西军垂死挣扎!

    这一切,竟然是有人精心策划的?!

    她呜咽着道:“既然事关陇西军师,你为什么不告诉伯父?”

    “伯父?我能相信他吗?为什么那一战,所有人都死了,只有他和亲随们活了下来。”宇文烈惨笑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