鸳鸯成对
山花开了九次谢了九回,小莫一从人熊洞里逃回来以后,足有九个年头啦。如今已年满十八,长成了一个身材魁梧的后生家。红扑扑的圆脸,墨黑的剑眉,乌溜溜转的大眼睛,看来又英俊又威武,而且藏有一肚子好歌,歌声圆润清脆,比画眉鸟的叫声还悦耳动听。他在深山野昇里开荒种地,常常以歌传情,解忧排愁,寻欢取乐。
一天,天未亮他就上山开荒去了,抡着锄头,锄呀,锄呀,锄了一片又一片,锄到太阳当头照的时候,他感到又累又饿,便到山脚的大榕树下歇息,吃午饭。
饭后,他顺手摘下几片树叶,含在嘴里便唱起木叶歌来。一阵阵委婉动听的歌声象长上翅膀,飞过林海、山谷,飞到对面的山坡上。
对面山坡上,有一位姑娘正在弯腰锄地,她锄了好大一片地,泥土打得碎碎的,杂草捡得干干净净的,一畦一畦的耕地弄得整整齐齐的,她在地里撒下棉花、小米种籽,一年四季都在这山坡上忙碌着。
她的名字叫达巧,她是一位聪明伶俐的姑娘。可惜年幼时父母亲就相继去世了。
丢下她一个孤苦零丁的女孩,多亏隔壁邻舍的伯娘、婶母、小姑和大姐们照料,才渐渐长大成人。如今她已年满十八,长得象一朵木棉花一样鲜艳夺目。她那鹅蛋型的圆脸白黑透红;那弯弯的眉毛象对卧蚕;那乌黑闪亮的眼珠,象两颗沾着露水的黑葡萄;那红绯绯的棱角分明的嘴唇,象一颗菱角;那双柔嫩纤细的手灵巧过人,能绘画绣花。她绣的花日夜喷香,引蜂招蝶。她绣的鸟儿能伸颈啼唱,惹得窗外的百鸟来和。她绣的长龙会昂头摆尾,舞个不停。她绣的牛犊会“哞哞”地叫出声来。而且,她还能歌善舞,对起歌来次次获胜。如今听到对面山脚下传来一阵阵悦耳的木叶歌声,心里早就被拨撩得痒痒的,她放下锄头,侧耳细听,似乎对每一句歌都要细细品味。
莫一看见对面山坡上的姑娘放下手中锄头,便特意将木叶吹得响响的,把歌词编得美美的,想把一首首歌变成一条条无形的红线牵住姑娘的心:
阿妹绣花香喷喷,
蜜蜂千里飞来跟;
阿妹绣龙凌空舞,
满天彩云落纷纷。
阿妹唱歌百鸟应,
锦鸡画眉飞来寻;
白日听见妹唱歌,
夜晚睡梦笑出声。
达巧听得如痴似迷,心里象灌下蜂糖,甜滋滋的,于是禁不住打开了歌喉,迷人的歌声随着山风飘到榕树脚下:
画眉鹧鸪共山林,
哥爱唱来妹爱听,
如今听到木叶响,
妹也唱歌来配音。
莫一听到种棉花的姑娘还歌了,更加来劲,迫不及待唱道:
唱得好,
唱得画眉落山林,
唱得鲤鱼跃水面,
唱得阿哥动了心。
达巧喝口泉水润润喉又唱:
初学唱,
嫩雀出窝初学飞,
飞到树枝望树尾,
树尾摇摇不敢飞。
莫一满腔热情地鼓励她:
放心唱,
哥是黄莺妹画眉,
我俩都是同林鸟,
日同唱来夜同啼。
妹孤凄来哥孤凄,
唱起苦情泪滴滴,
石板滴成泪水洞,
山涧滴成泪水溪。
莫一的歌声刚落,达巧便接着唱下去:
哥孤单来妹孤单,
哥诉苦来妹诉寒,
嘴巴吐出黄连水,
木叶飞出泪水泉。
哥讲哥苦妹更苦,
哥讲哥难妹更难,
哥苦还有茅棚住,
妹苦住在黄连山。
达巧唱的苦情歌深深打动了莫一,他含着眼泪唱道:
上村下寨算哥苦,
百鼻千山算哥难,
补件烂衣三斤重,
大旱三年晒不干。
砍柴换米难上难,
一筒碎米分九餐,
罐子煨来调羹舀,
何曾得饱哪一餐。
达巧听了这含泪带血的苦歌,引起了共鸣,也情不自禁地倒了苦水:
苦忧忧,
三天无米下锅头,
老鼠进灶去生仔,
蜘蛛结网满锅头。
苦忧忧,
下无靠来上无钩,
妹想跳崖归地府,
不知阎王收不收?
莫一以充满深情的歌安慰达巧:
妹莫忧,
黑夜长长有尽头,
冬去春来桃花放,
满江春水向东流。
妹莫忧,
枯树逢春绿油油,
苦藤爱缠苦根树,
生生死死缠到头!
达巧心潮汹涌澎湃,久久不能平静,她终于吐露了心声:
哥有缘来妹有缘,
上水遇着下水船,
正想穿针遇着线,
开塘种藕遇着莲(连)。
哥有心来妹有心,
天断日头不断情,
江水断流情不断,
双刀架颈不变心!
莫一听到达巧情深意笃的恋歌,心情异常激动,唱了一首首山盟海誓的歌:
生不丢来死不丢,
除非白马变黄牛,
除非扁担生叶子,
冷饭发芽也不丢!
鸟死鸟骨在青山,
鱼死鱼骨在深潭,
藤死树生攀到死,
藤生树死也要攀!
莫一和达巧你唱我和,歌声此起彼伏,一直唱到日落西山鸟归巢还舍不得回家。从此,天天唱,月月唱,从春天唱到冬天,藏在心底的歌都掏出来了,两颗心贴得更紧,在一个春暖花开的日子里,他们好似一对春燕,终于把温暖的小窝建立起来了。
他们在山脚搭个茅棚住下,日子过得比蜜糖还甜。夫妻双双上山开荒种地,没有犁耙自己造,没有耕牛便用人力来代替。只见莫一将弯弯的牛轭套在自己的肩头上,他弓着腰、伸着颈,使劲地拉着犁,一步一步往前走,犁头深深地插入泥土里,那翻起的黑油油的泥土,象一条乌色长龙在摇摆起舞,颇为壮观。达巧看了,很高兴,她扶着犁柄一行一行地犁,大约经过几锅粥的功夫,一块四四方方的地,差不多犁完了。可是,这时日已当午,莫一饥肠辘辘,汗水淋漓,手软脚困,右肩磨破了一块皮,鲜血染红了衣服,达巧看了,心痛如刀绞,忙叫莫一停下来,她在山边摘来一把草药,塞入嘴里咀嚼一阵便吐出来,敷在莫一的伤口上。然后拿来山薯和泉水让他充饥解喝。
他们在地头歇息一阵之后,莫一又来劲了,他边抓起牛轭边挥着手说:“走,把它犁完去吧!”
达巧一把夺过牛轭,说:“你的肩头伤成这个样子,不能再拉犁了!让我来!”
“不,我右肩破了一块皮,左肩还可以拉嘛!”莫一从妻子的手里夺过牛轭,套在自己的左肩上,弯下腰,使劲拉犁。达巧拗不过他只好急忙扶着犁尾继续犁地。
夕阳西斜,晚霞满天。莫一披着一身彩霞,踏着苈劳荒草,步履十分艰难地往前拉犁,达巧再三劝说,他始终不肯卸下牛轭。
突然,莫一感到天旋地转,两眼抹黑,金星飞舞,“扑通”一声伏倒在地,双眼呆滞,口吐白沫。达巧被吓得脸色刷白,手脚打颤,忙将丈夫扶起,可是,莫一身高体重,加上不省人事,十分沉重,任凭她如何使劲,也不能把他扶起来,只好慢慢地将他翻过来,以她柔软的双腿当枕头,让他安静地仰卧在地上。
达巧千呼百唤,莫一没有答应一声,她给他轻轻地揉了又揉,他始终手不动,脚不弹,眼不张,全身不住地冒着冷汗,弄得达巧肝肠欲断心欲碎,放声痛哭。哀哀的哭声震撼群山,感动了天上的玉皇大帝。
忽然,“呼啦啦”的刮来了一阵龙卷风,一位白发银须的老仙翁在半空中飘落下来,他走到达巧跟前,问道:“阿妹哟,为何哭成了泪人?”
达巧看见仙翁,又惊又喜地说:“阿公呵,我们家穷得没有一根牛毛,逼得他代牛拉犁,累得倒下去,躺了很久都起不来呀!……”说着眼泪又扑簌簌地落了下来。
仙翁捋了捋胸前飘拂的银须,笑盈盈地说:“别哭,别哭!我让他马上醒过来!”说着他从腰间取下一只亮闪闪的宝葫芦,将盖子打开,吸了一口清水,朝莫一身上喷第一口水,“噗”的一声响,细碎的水珠飘洒到莫一的脸上、手上,一会儿,他的双手微微地动弹几下;仙翁喷了第二口清水,他的双脚也微微抖动几下;喷了第三口水,他的双眼渐渐睁开了;喷了第四口水,莫一终于站起来,他揉揉双眼,看看妻子,又看看仙翁,愣了许久,一句话也说不出来。达巧看见丈夫苏醒过来,十分高兴,异常感激,她双手扶着丈夫,夫妻俩毕恭毕敬地对仙翁叩了三下头。
仙翁笑容可掬地问道:“你们为什么不用牛来犁地呢?”
“我们穷得连一根牛毛也没有,哪里有牛来耕地?”莫一摊开双手,不住地摇着头说。
“你们想不想用牛来耕地?”仙翁用慈祥的目光看着莫一。
“那还用说嘛!我们夜夜都梦见耕牛哩!可是一觉醒来,一根牛毛也不见,唉!难哇!”
“不难,不难,你们想要牛,就赶快到山下的水田里挖一团泥巴来,我给你们送一头!”仙翁边说边向山下挥手。
莫一听到仙翁这么一说,心里象灌下三斤蜂糖,飞也似地跑到山下的水田里,挖来两团泥巴,双手捧给仙翁。
仙翁接过两团泥巴,捏来捏去,不久便捏成了一头泥牛。嘿嘿,这头泥牛可不同凡响,两只弯弯的角,又尖又利,两只眼睛滴溜溜转,一条尾巴不住地向左右摆动,好似一头活牛一样。
仙翁将泥牛交给莫一,莫一把泥牛捧在手上,左顾右盼,心里的疙瘩总是解不开。他皱着眉头,说:“恩人呀,这泥牛一不能拉车,二不能犁地,有何用场呢?”
“它会帮你犁地拉车的。”
“泥牛怎能拉车、犁地呢?”
这时,仙翁笑而不语,他从腰间取下那只油光闪亮的葫芦来,打开盖子汲了一口清水,朝泥牛“噗”的一声喷过去,一会儿,泥牛全身长满了黑油油的细毛;仙翁汲了第二口清水,又“噗”的一声喷向泥牛,那泥牛的双眼突然睁开,乌溜溜地转个不停,一条长尾巴不住地往左右摇摆,四只脚也“嘚嗒”“嘚嗒”地走起路来了;仙翁汲了第三口清水,又“噗”的一声喷过去,那泥牛顿时变成一头又高又大又肥的黄牛牯,神气十足地昂头伸颈,“哞哞”地高叫三声,叫得山谷回响,叫得莫一夫妻心花怒放。
莫一夫妻感激不尽,“扑通”一声跪在仙翁脚下,叩头拜谢。一会儿,当他们抬起头来看看仙翁时,突然发现仙翁已无影无踪。莫一夫妻仰头呼唤黄牛牯,也“哞哞”地叫了几声。
莫一将牛轭套在牛颈上,微微扬起鞭子,轻轻吆喝一声,黄牛牯便低着头,弓着腰,扬起四蹄,小跑似地向前拉犁。犁了一行又一行,犁了一畦又一畦,不到两锅粥的功夫,就犁完了一大块地,黑油油的泥土,翻过来盖住了地面上的枯草败叶。莫一夫妻俩看了笑得合不拢嘴,心里甜滋滋的。
有了耕牛,莫一如虎添翼,没日没夜地在地里精耕细作,犁了又犁,耙了又耙,泥土碎得象粉末,地面刮得象明镜,肥料铺了一层又一层,杂草捡得干干净净。
人家种的苞谷,一棵只结一个苞,莫一夫妻种的一棵结三个苞,玉米苞比手臂还粗,比米筒还长;人家种的南瓜,一个象碗口那么大,莫一夫妻种的一个比脚盆还大;人家种的小米,一串象一只手指那么长,莫一夫妻种的,一串串比狗尾还长;人家种的高粱,一串象洗锅把一样长,莫一夫妻种的,一串串比扫帚还长,比火把还红。
从此,莫一夫妻俩年年五谷丰登,人畜兴旺,日子过得比蜂糖还甜。可是,好景不长,仙翁送牛、五谷丰登的消息,象长上翅膀一样,一传十,十传百,很快就传遍了九嶤十八寨。富人卜肥一听到这个消息,便大吃一惊地跳了起来,恶狠狠地说:“哼!这个杂种,过去害得我手折腿断,放恶虎咬得我遍体鳞伤,如今又来跟我比富,非叫你鸡飞蛋打不可1”
一天晌午,卜肥领着两个喽罗来到大山脚下,恰巧此时莫一的那头牛牯正在田边低头吃草,卜肥看见了如获至宝,连忙招手叫两个喽罗来到跟前,他们嘀嘀咕咕了一阵之后,一个喽罗跑到田塍上拔起三萸禾苗,然后将那头黄牛牯拉走,并提高嗓门大喊大叫起来:“喂一这是谁家的牛?为什么任意糟踏我们的禾苗?你们是不是吃了豹子胆啦?不赶快来认牛,我们就把牛拉走啦!”
正在山坡上割猪菜的达巧,隐隐约约听到山下的叫喊声,便直起腰向山下看看,看见有人正要拉走她的宝牛,便心急如焚地飞奔下山,走上前去,大声喝道:“住手!这是我们家的牛,你们不能拉走!”
色鬼卜肥突然发现这如花似玉的达巧,顿时淫火升腾,口水吊了三尺长,边走向达巧身旁,边嬉皮笑脸地说:“嘻嘻,这是你家的牛吗?”
“是!这正是我家的牛!”达巧边说边夺过牛绳。
“你为何放牛吃我的禾苗呢?要你赔上三担谷子,赔得起吗?嘻嘻……”卜肥双眼直勾勾地盯着达巧。
“我的牛怎么会吃你的禾苗呢?”
“你看看,这不是你家的牛将它连根拔起来的吗?”卜肥把手中的三苑禾苗高高举起。
这时,那头神牛抬起头来,向卜肥等人鼓起大眼,“哞哞”地叫了三声,好象在说:“我哪里吃到你们的禾苗,不要颠倒黑白!”
这时,莫一也赶到了,他说:“我们的牛整天犁地,刚刚解下牛轭,还没吃上几口草,怎么会吃你们家的禾苗呢?你不要仗势欺人,惹是生非。”接着就把牛牵过来,卜肥等人岂肯松手,于是,你拉过去,我拉过来,形成了拉锯战。
后来,卜肥人多势众,终于把牛拉走了。他们将黄牛牯拉到红水河边,莫一和达巧也追赶到红水河边。那神牛对着莫一和达巧点了点头,然后舞起双角,“呼”的一声,将卜肥一伙人三顶两顶,全撞下红水河去了,神牛由于用力过猛,也“扑通”一声掉到河里,“哞哞”地叫了几声,尾巴高高翘起,在水面扫了几下,顿时,河面风起浪涌,一浪高过一浪,那神牛昂首扬尾,一路高歌,随着流水漂向远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