杀无赦第一部悍刀无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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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四章、村野怪客

    未出正月,一场大雪铺天盖地袭来。那雪下了一夜,将一个晋南城遮覆成一个银白的天地。距离晋南城三十几里地,是个名唤小河店的村子,那村子只有几十户人家,村东一家小酒肆,破旧的酒招子上书“十里香”,迎风招展,招揽着四方过客。

    这一日,天色已近正午,那小酒店却刚刚打开门扇,一阵寒风夹着几片雪花吹进酒店,那开门的伙计打了一个寒战,念念道:“这鬼天气,又是没有客人了,何必开门呢?守着那火盆睡上一天,哎呦,却不是个好。”嘴里抱怨着,便拾起两块劈柴扔到那烧得正旺的火盆里。

    掌柜的老赵打着哈欠从里屋出来,看那外面天气,骂了一句:“奶奶的,这个鬼天气。”走到火盆前伸着两只手烤火,“二蛋,将那靠窗的桌子擦抹两把,上面的灰都能写字了。”

    小伙计二蛋便懒洋洋地过去,将那块污糟的抹布胡乱在那桌子上涂抹,嘴里叨叨着:“这大冷天的,那路上连个活物都没有,谁个会来吃酒?”

    二蛋的话音刚落,那远处便传来一阵马嘶之声,不多时,那路上传来一个尖利的男子声音:“哎,这里有家酒肆,真是好,正愁没个取暖的所在,我们便去里面喝上两壶,暖暖身子,天黑前总能到那里了,不急着赶路。”

    另一个黯哑的男子声音道:“哎,你们两个快些赶上,有什么说不完的话,定要背着我们说么?”

    掌柜的老赵吩咐那伙计二蛋:“快去开门迎客,这几天终是来了一拨客人,可得好好待承。”

    二蛋嘴里小声嘟囔:“他们不会自己推门进来么,还要我去开门,那门又没上着栓。”虽是满嘴的抱怨,却仍是拖沓着过去开门。

    二蛋刚走到那门前,那门便“呯”的一声从外面推开,门扇打在二蛋身上,将二蛋推得连退了几步,嘴里嚷道:“哎呦,哪个吃了灰的猪狗,如此粗鲁,你爷爷……”刚骂了一半,便见到了那进来之人。那屋门被风带着,“呯”的一声,在那人身后关闭,而那人带进屋内的寒气却难以散去。

    那人身材矮小,尖嘴猴腮,一双眼睛溜溜转着,瞬时打看了一遍那酒肆屋内,又将一双小眼盯着伙计二蛋,眼神中竟然冒出一丝寒气,那二蛋看到那眼神,便生生将那下半句粗口吞入肚中,一只手揉着肩膀,扬声道:“客官几位?”

    那矮子又将眼睛瞄瞄掌柜的老赵,嘴上说:“我们四人,先弄上两斤老酒,有什么可口的吃食尽管招呼,还有四匹老马,也弄些草料,银子不会少你的。”

    二蛋嘴里答应:“成了,您先坐下稍等。”说着,便自去后面忙活去了。

    掌柜老赵笑道:“客官里面坐,这大雪天还赶路,却是辛苦。”

    那矮子也不答话,自找个靠窗的桌子坐了。

    那屋门被推开,随着几片雪花吹进,门外又进来一人。一张黄脸,像是大病初愈,进到门来,那矮子便招呼:“大哥,坐这边来,守着火盆。”

    那来人也不说话,便拍打着身上的雪花,在那桌前坐下。

    那先来的矮子大声道:“尽快拿些热酒来,给我们取暖。”

    “这鬼天气,难不成要冻死个人?”门外传来一个女子声音。

    又一个闷声的男子声音叫道:“店家,出来把这马喂喂。”

    那伙计二蛋还在后面忙着,掌柜老赵便亲自出去,见外面站着一男一女,正在跺脚掸雪,男子生着一张国字脸,三十几岁年纪,像是个厚道的农人;女子却不同,一张脸上涂抹了厚厚的脂粉,在那脂粉掩盖下,竟然一时看不出年岁,身上穿着一件翻毛的老羊皮袄,怎么看都像是个赶集的村妇。

    老赵在这路边开店,早见惯了往来行人,并不以为意,只是陪着笑,将那四匹老马牵到酒肆后面的马槽边,又添了一些草料。

    那伙计二蛋从后面端上来一大盘子切好的酱狍子肉,又端上一个粗瓷大肚的酒壶,四个粗瓷宽口的杯子,将那酒壶先放在一旁的热水盆里温着,嘴里说着:“几位客官,慢慢用。”

    那老赵此时也进了屋来,站到那火盆前烤火。看那矮子瞪着那盘酱狍子肉看,便道:“小店鄙陋,就是些山里的野味,若是平素来,倒也不少,只是这寒冬腊月的,又赶上大雪封山,只有些年前存的酱肉,客官将就些吧。”

    “行了,也没想着能在你这小店里吃到山珍海味,只要有吃食便好。”那矮子倒了一杯酒,端到嘴边,咂了一口酒。

    “几位客官若是嫌这吃食不够,我们后面还有两只野兔子,昨儿晚上捉的,正是新鲜,放在火上熏烤些时候,倒也是下酒的一道美味。”老赵看着那矮子说。

    那矮子听了,面现犹豫,看了看那黄脸病夫:“老大,要不------”

    “不要了,少吃些,晚上到了地方,再喝酒吃肉不迟。”

    听那病夫如此说,矮子便点点头,不再言语。

    四人坐定,也不过多言语,便抄起筷子,夹肉就酒,大吃起来。

    正在吃喝得高兴,忽地那屋门“呯”的一声打开,外面进来一个高大汉子,手里提着两只野兔,高声喊道:“哎,老赵,我又给你捉了两只野兔,正好和那昨儿晚上的两只一并算钱,你给我结了钱,我好去镇上赌上两把,看看手气。”

    老赵见是村上的光棍儿猎户王三宝来了,便走过来,接过两只野兔看了看,面上犯难道:“这几日店里没有生意,你这野味也没有好卖处,若是不急着讨钱便搁在我这里,若是急着讨钱,我便不要了。”

    “哎,怎么说,我当然急着讨钱,这几日不赌,我这手里已经痒得难受了,你便收了这野兔,痛快给了钱,我下次有好野味,定是先来问你的。”王三宝绷着一张脸说。

    “你有好野味,都是先问镇上的酒家,人家不要的,你才来问我,以为我不知道么?行了,还是那一句,若是不急着讨钱,便搁下,几时能卖出去,我也说不好,你看这大雪封了山,几天都不见一个过路客人。”老赵将那两只野兔又递还给王三宝。

    王三宝脸上变色:“老赵,你说没有客人,这里不是正有一桌吃得热闹,怎地说没有客人,你竟会哄我。”

    “我何必哄你,这是这七八天里的头一番客人,你看那路上可有行人?说什么我哄你,我可没有那许多闲心哄你。”

    王三宝见老赵执意不肯收货付钱,面现怒色道:“老赵,你一向是拖拉欠账,我也不计较,这年节时候,你也欠钱,却是说不过去,你这野兔不要也行,将我昨天那两只的钱给我便了。”

    “昨天的两只还在后面,冻得梆硬了,你自去提走,我这里也卖不出去,刚刚问了这几位客官,人家只吃酱狍子肉,不喜欢野兔子肉,咬起来像是吃劈柴,谁个喜欢?”老赵嬉笑着,仿佛是故意气那王三宝。

    “哎,你老赵真是不厚道,昨儿拿了,今日又让我提走,你拿我王三宝当什么?”说罢,又转头对着近旁的四人道,“四位,干嘛不来两只野兔子,熏烤了吃,可是下酒的好菜,那酱狍子肉有何吃头儿?不知是哪年的老狍子肉了,哪比得上这新鲜的野味。”

    那矮子看这猎户和那酒肆老板斗嘴,正看的高兴,忽见这猎户将矛头转向自己,心里便自生出怒气,咧嘴笑道:“你大个子要请客么,请我们吃你这野兔子,好,既然是有人请客,我们便乐得尝尝鲜,看这野味有何妙处?”

    王三宝本已经心中有了火气,听矮子食客如此说,脸上变色,怒极反笑道:“嘿嘿,今日里真正是见识了,我道是这么大冷的天气怎地还有过路客人,原来是面皮太厚,不怕这寒气啊。”说罢,故作姿态地仰首笑了两声。

    那矮子“噌”地站起身子,手里摸了摸腰间,便想发作。一旁那黄脸病夫道:“好,来两只野兔,麻烦掌柜的给熏烤了,我们带着路上吃。”

    老赵愣怔了一下,忙连声应承着,接过王三宝手里的野兔,交给伙计。

    那王三宝也是一愣,随即面现喜色,笑道:“哎,这才是了,还是这位客官豪爽痛快。”

    老赵过来,给了王三宝几十个铜钱道:“快去赌你的手气吧,莫误了时辰,耽误了你发财。可有一样,若是有稀罕物,便拿来我这里,若还是这野兔子,便去问那镇上的酒家吧。”

    王三宝拿了铜钱,便是欢喜,嬉笑着走了。

    那矮子满脸不解之色,看着黄脸病夫道:“老大,你何必阻我,这大个子出言不逊,我便应该教训他一顿。”

    “哎,与这人何必动气,不要误了我们的大事。”黄脸病夫沉声道。

    浓妆妇人看了矮子一眼,撇嘴笑笑。那矮子面带怒意,低头夹了一块酱肉,放在嘴中,大嚼起来。

    四人吃喝完毕,便静坐着取暖,相互间也不说话。老赵见了,便扬声问道:“几位客官,捎些老酒路上吃喝么?本店的老酒可是远近闻名的,这大冷天,路上喝酒取暖,也正好有这熏兔做下酒菜。”

    “算了,我们便快到了,路上也不便喝酒。”那矮子答言。

    “嗷,不知几位去往什么地方?可是那晋南城么,那要走些时候了,路还远呢,若是没有这大雪,傍晚前总能到了,现下,便说不好了。”

    “店家,你快去催你那伙计,给我们快些熏烤那野兔,我们好上路了。”那浓妆妇人说。

    “哎,应该快了,我去看看。”老赵转身去了后面,心里却是纳闷,“不去晋南城,那这方圆几十里地哪里还有什么大的城镇,若是去小地方探亲戚,看这四人装扮却又不像,那矮子腰里明明围了防身的家伙。若说是镖局行镖,却又不见货物,难不成是江湖匪类出去打食?”心里一紧,那额头上便渗出了一些冷汗。

    老赵想至此,便催促后堂里熏烤兔子的二蛋加重些火候,看那兔子外皮已经焦黄变色,便草草使油纸包了,拿到前面给了那矮子。矮子拿了熏兔子,放在随身的包裹里,便与老赵结了账。四人出了酒店,继续赶路去了。

    老赵看那四人走远,长出一口大气,对身边的伙计二蛋道:“以我这眼力,看这四人定不是良善之辈,幸得我们这小店里没有值钱的东西。不然……”

    二蛋愣怔怔地听着老赵言说,翻着眼睛想那四人样貌,便也点头。

    店家老赵与伙计二蛋收拾了碗筷,便在屋里守着那火盆取暖,外面风雪并无止歇之意,直到天色渐晚,仍是没有半个客人上门。老赵知道应是再无生意上门,便吩咐那伙计道:“快去,把那店门关了,回家歇着,看这天气,明儿也不必来了。先歇上两日,等这雪住了,路上见了干,咱再开门,这鬼天气里,莫要遇到什么邪事才好。”

    二蛋嘴里应承着,心里也乐得如此,便去外面摘酒招子,关店门。

    刚出店门,便见不远处一匹白马行来,那马上坐着一个高瘦汉子,汉子身后还横着一个大包裹。那人见二蛋欲摘那酒招子,便远远喊道:“慢着,有生意。”

    二蛋回头见那人催马过来,便粗声道:“客官去前面吧,我家小店关门了。”

    “这天还没黑,怎地便关门,前面哪里还有酒店,我这里赶了半天路,身子已经冻得透了,让我进去喝几杯热酒,烤烤火,不会少你银子。”说着,拍了拍前胸,想是那银子藏在前胸衣襟里。

    二蛋面上犯难,里面老赵听了说话,便出来看那来人。只见这高瘦汉子三十几岁年纪,身上穿着一件粗布棉袍,背后背了一个细长包裹,脖子上围了一块狐狸皮取暖,遮住了半张脸。那身后横在马上的一个大包裹甚是惹眼。

    老赵听了银子,心下便动了,虽看这汉子装扮不像常人,却也没有拒绝,便招呼汉子进屋取暖。

    汉子翻身下马,将那马上的包裹两手搬下,搭在肩上。

    汉子进到屋里,先将那肩上的包裹卸下,放在小店临窗的墙角,解下背后的细长包裹,靠墙立着,最后方才扯下那狐狸皮围脖,随手放在桌上,露出整张面孔。

    老赵看了,吃了一惊,这高瘦汉子下半张脸上一道伤疤足有手掌长短,将那两片嘴唇割裂成了兔唇,甚是吓人。且看那大包裹的形状,便觉似个人,想要出口相问,却又不敢开口。心里“扑腾扑腾”乱跳,心中暗道:“真是怕什么,来什么,看这汉子的这副恶相,及那包裹的样子,定是独行盗匪,劫掠了人,放在包裹里,想着去讨赎金的。哎,真是个险。既然已经让他进了屋子,便也只能硬着头皮招待,对其余的事情,都装作不知,只希望这恶人好吃好喝,好好地行他的路,不要在我们这里生事。拜谢神佛保佑了。”

    老赵在心里一遍一遍叨念着,一颗心在嗓子眼里提着。

    这刀疤汉子生一副恶相,说话却很和气,自叫了一壶热酒,要了一盘子酱狍子肉,便自斟自饮,吃喝起来。吃喝完毕,抬头见掌柜的老赵站在柜台里偷眼瞧着自己,便对老赵说:“哎,掌柜的,结账。”

    老赵听了,走过来,站在这刀疤汉子身前,强压着心中的恐慌,脸上挤出笑意,躬身道:“客爷,您可吃好了?”

    “嗯,吃好了,这店里就是您跟伙计两人么?”

    “嗯,是,嗷,咱家就在附近,出了门便是,晚上帮手多些。”老赵眼珠子转了转。

    “嗷,好,老板结账吧。”刀疤汉子伸手入怀,掏出一块碎银子,放在桌上。

    老赵见了,嘴里连说:“用不了这些,我找您钱。”

    “不用了,你给我包些酱肉,满一葫芦热酒,留我路上吃喝。”

    老赵满脸堆笑,接过那刀疤汉子从腰上解下的酒葫芦,连声答应着,让二蛋去包肉热酒。自己则去后面马槽将那马匹牵到店门前。

    刀疤汉子围上狐狸皮围脖,将那细长的包裹背在身后,去到墙角,搬起那大包裹,仍是搭在肩上。出到门外,仍将那包裹横放在马背上。那伙计二蛋从后厨拿着油纸包好的酱肉并酒葫芦出来,递到汉子手里。那汉子将酱肉揣在怀里,酒葫芦仍是系在腰上,朝老赵与二蛋拱一拱手,也不说话,翻身上马,打马向前路行去。

    老赵看着那刀疤汉子离去,长舒了一口气,手中掂量着那块碎银子,念念道:“看起来凶恶,却原来是个豪爽汉子。”

    老赵身后,伙计二蛋念念道:“他那大包裹里是什么?我好似看那包裹分明动了一下,难不成是个活人?”

    老赵心中一紧,忙道:“快些关门,这几日咱不开门了,免得生出事情来。”说罢,便转身进屋去收拾。

    伙计眨巴了两下眼睛,抬头看了看天上飞舞的雪片,心中也竟有了些莫名的惧意,忙着进门去了。

    天地慢慢昏暗,风渐劲,雪更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