杀无赦第一部悍刀无锋
繁体版

第六十五章、酒肆闲语

    四月,沈阳。

    已是入春天气,天已经转暖,只是偶尔的春寒之风仍是锋利如刀,吹得人瑟缩难耐。沈阳的街头依旧冷清。街上的路人大多穿上了单衣,或是久在这塞北之城,早已习惯了这漫长的寒季,于这忽然的风起,即便身着单衣,也只是揣手缩身,匆匆在街上走过,嘴上并无过多抱怨。不时有军马、兵士在街头匆匆而过,扬起一阵尘土。

    街边酒楼“大口居”的一楼正堂,因了当日天气转寒,屋门口棉布门帘低垂,窗户紧闭,遮蔽了日光,屋内甚是昏暗。食客不喜这堂内昏暗,便大都上二楼去了。

    距离饭时还早,便只有伙计伏在柜台上打盹。几个老主顾过来,打趣道:“那伙计,蒙的倒是严实,一屋子烟熏味,还不快将那棉布帘子挑起来,开两扇窗,让这屋里透透气。就是一阵风,还能冻死人么?”几个老主顾说着,却并不在一楼落座,直奔二楼去了。

    伏案的小伙计伸个懒腰,站起来去那堂中的火盆边续上几块木炭,复又懒懒地走回柜台内,继续伏案打盹。

    “二蛋子,别趴着了,开窗通通气,忙活起来,该准备正午的吃食了。”大口居的老板安胖子从后面卧房走出来,叫嚷了两声。

    伙计起身伸了个懒腰,懒洋洋地走过去开窗。窗开时,迎面一阵寒气吹来,打了个寒颤。转身去门口,想着将那屋门开上一扇,门帘挑上半边,毕竟饭时已至,总要有个开门迎客的样子。

    伙计刚打开一扇屋门,那门帘从外面掀起,一个黑衣人进到屋内,伙计一愣,见这人面生,一身黑缎子绸衫甚是亮眼,那腰上还悬了一把腰刀,进屋之后便是四下打量。伙计心中不觉一惊,后退了一步。门帘掀起,又三个黑衣汉子鱼贯进到屋内。四人站在门口,将一楼正堂打量一番,两人便去角落里一张方桌旁坐了,张口叫愣在门口的伙计:“哎,给弄一壶浓茶,上一盘炒豆子。”

    另两个黑衣汉子并不与两个同伴一起落座,却迈步上二楼去了。站在二楼楼梯口,扬声对伙计道:“也是一壶浓茶,一盘炒豆子。”

    伙计嘴上应承着,心里嘀咕着:“这四位如此装扮,非官非民的,又是只点了闲时打牙的吃食,与这正午时分的食客实在不同。这几人结伴上这里,不要出什么事情才好。”

    二楼上,散座了两桌闲人食客。都是老主顾,不为喝茶吃酒,或只为聚在一起于那火盆暖意中寻些生命无常中的几许慰藉。不时聊上几句不远处的战事,发上几句不着边际的感言,大多时候,便是默坐不语。两个黑衣汉子上楼,捡一处僻静地方坐了,捡着伙计端上来的炒豆子,不时喝上一口茶水,相互无语,使眼睛余光扫视着二楼的几个食客。

    两个黑衣汉子早引起了几个食客的注意。一张方桌上,三个喝着淡酒的闲人便自悄声议论起来。一个须发皆白的老者低声念念道:“这又是什么来头,带着家伙,像是官府中做事的,却又不着官衣。”

    同桌一个披着棉袍的中年汉子,架着二郎腿,“嗤嗤”笑道:“杨二伯,你怎的看出这两个是官府中做事的,我却看不出,我看就是两个江湖人,你可知道,近来在那中原混不下去的江湖人出关来咱这里混饭吃的却有不少。只是世道艰难,没有真本事,哪里都难混口饭。看那两个,只点了一盘炒豆子,倒真像是混不上饭的江湖末流。”

    “哎,陈巧嘴,你就是一副巧嘴,却是眼力神不济。你见那一身干净黑衣,如何像是混不上饭吃的样子。若真是混不上饭吃,又何必来这酒楼?”一个眯缝眼的中年好汉子奚落道。

    那杨二伯笑道:“我说你眼神不济,你还不认。看,连张大富都说你了。”

    那陈巧嘴鼻子“哼”了一声道:“你们呐,就是个直脑瓜子,光知道看外面衣服光鲜。你们可知,越是衣服光鲜,越是没有真本事。江湖上,有真本事的,都穿着随意,哪里会整这一身。瞧那模样,嘿,不是江湖末流,就是谁家的跟班,我说的绝对没错,你们两个爱信不信。”说着,端起茶盏来喝了一口,脸上一副轻蔑之色。

    “嘁,你又不是江湖人,怎知道?”张大富撇撇嘴。

    “哎,这陈巧嘴曾经去关内买过野山参,走南闯北的,这大半身家便是靠那‘野山参’骗…...赚来的,说起来,也算是半个江湖人物了。”杨二伯看着陈巧嘴,“嘿嘿”笑道。

    陈巧嘴初时脸上显出一副自得之色,听到后来,知道那杨二伯是在揭他老底,便是满脸不快,捏起一个花生,并不放到嘴里,只用两个手指捏着,指向杨二伯道:“您老别笑话我,今天本来说的是我请客,您老既然笑话我这钱不干净,那用这钱买来的吃食也定然干净不了,那今天就您杨二伯请客,我们也吃顿干净的。”

    杨二伯听了,脸上变色,急道:“哎,哎,说好了的,你请客,怎的要变卦。我几时说你的钱不干净了,不要嘴上……”

    三人正说的热闹,忽听窗外有人喊马嘶之声。那张大富朝斗嘴的二人摆着手,起身去窗边,推开一扇窗户,朝楼下看去。

    “哎,你们两个,别闹了,快过来看。”张大富嘴里嚷道。

    杨二伯与陈巧嘴也起身凑到窗边看去。只见街道两边各站立了一排持刀卫士,中间三辆马车首尾相接朝前行去。行至那街角的大学士范宪斗府邸,马车停下,三辆马车上下来三人,都是一般高矮,一样装束,在众卫士的卫护下,走进那范宪斗的府中去了。

    “呦,排场整的够大,这又是哪家官爷?”张大富扭脸看着陈巧嘴。陈巧嘴却不言,眼睛盯着那马车中人全都进到那高宅大院中,那两排持刀卫士也顺次进到那宅院中,街道重又恢复平静,方才缩回身子,走回酒桌旁坐下。

    “哎,你倒是给说道说道,看这排场,应该不是个一般人物。”张大富见陈巧嘴不答,便又继续追问。

    那陈巧嘴翘起二郎腿,端着茶盏仰脖子喝了一口,嘴里“吧嗒”有声,面带微笑道:“大富兄弟,你来请教我了?”

    “嘿,你买什么关子,你给说说,说说。”杨二伯揣着手,收起方才脸上的不屑之色,郑重说道。

    “哎,都知道我在朝廷里有人,明白这官场上的事情,想着来问我了?”陈巧嘴捏一颗花生米扔到嘴里,翻着眼睛,面上带笑,看着两人。

    “行了,知道你那远房侄子在里面当大官,知道你见识多,得了,别卖关子了,快说说呗,这排场,到底会是些什么人物?”杨二伯有些不耐烦。

    “什么远房侄子……没出五服的亲戚,近着呢。”陈巧嘴脸上显出不悦之色,口中纠正道。

    “是,说错话了。近着呢,近着呢,就是当家子的亲戚。你就别嗔怪了,快些说说。”杨二伯急道。

    “行,我就给你二位说道说道,让你们也长长见识。”陈巧嘴翘起二郎腿,端起茶盏,大口饮尽,眼色示意张大富将茶盏满了。张大富脸上带笑,摇着头,端起茶壶,将陈巧嘴面前的茶盏斟满。

    “你们可记得我方才说过,近来不少中原江湖人士过山海关来咱这地界。”陈巧嘴说至此,不觉抬头扫了一眼远处角落里的两个黑衣汉子。两个黑衣人仍是相对无语,不时从盘子中捡起一个炒豆子放到嘴里。

    陈巧嘴心中对这两个黑衣汉子总是有些疑惑,却架不住面前两人的抬举,总觉若不说出些令面前两人服气的话语,心中便有些不快,便也顾不得其它了。眼睛看着面前两个满脸急切的老友,点了点头。

    杨二伯与张大富见陈巧嘴朝自己点头,便也点头回应。那杨二伯急道:“你这关子卖的够了,快些说吧。大不了这次我请客,下次你再做东。”

    “小事,小事。”陈巧嘴摆手,沉吟片刻,脸上显露出一种无奈之下,不得不说之色,“刚才楼下弄出大排场的这位,便是过山海关来咱这的一众人中,最有手段,最得意的一个了。”

    “怎的是一个,方才楼下明明是三个人进去了。”张大富开口打断,满脸不解。

    陈巧嘴说话虽已故意压低了声音,却还是传到了那距离三人所坐不远处的两个黑衣汉子的耳中。两个黑衣人面色一怔,四目对视,眼眉挑动了一下。

    “别着急,听我慢慢说来。”陈巧嘴又端杯咋了一口,不紧不慢地放好茶盏,“这一位并非什么江湖人物,原是那朱家朝廷的高官,早些年,跟随那魏忠贤左右,甚是得宠。前两年,魏忠贤倒台,新皇帝清算旧账,此人机灵,便寻机逃出那BJ城,过了山海关,来到咱这里。不知怎么就攀上了咱范大人。你们都知道,这范大人是大汗跟前第一红人,若是放到过去,那就是当朝宰相啊。此人攀附上了范大人,自然一步登天,咱大汗也是封了他高官。至于此人有什么功劳,咱却是不得而知了。不过有一点,此人出入甚是谨慎,据我那里面当差的亲戚说,此人但凡外出,必定三辆马车同行,他本人不定入乘哪辆,另有两个与他一般打扮的仆人乘坐另外两辆,更有持刀武士卫护左右。当朝还真没有哪个大臣像此人这般的。”陈巧嘴说完,脸上一副故作神秘之色,眼睛看着面前两人,端起茶盏,放到嘴边,吸溜着小口喝着。

    杨二伯与张大富满脸惊诧,对视一眼,复又看着陈巧嘴。杨二伯眨巴了两下眼睛,诺诺道:“那此人却还真是……真是……”

    张大富接口道:“真是有些奇怪……他为何如此谨慎?这位投城过来的大人姓甚名谁,你还知道些什么,一并说来听听。”

    “你们还想听什么,便是这些也还是我那侄子喝多了酒方才与我说的,这外面绝对无人知道。若不是我说,你两个能从哪里听来,行了,知足吧。还想听,那就不是一顿饭的事情了。”陈巧嘴说着,脸上显出一丝不快之色。

    “你到底还知道些什么,说来听听,何必吊人胃口,大不了便是请你一顿八大碗。”杨二伯撇嘴道。

    “你说的,说话可算数?”陈巧嘴看着杨二伯。

    杨二伯急道:“我说的,那你讲出来的事情得对得起那八大碗,我便请。”

    “我和杨二伯一起请,你快说。”张大富拍了一下陈巧嘴的胳膊。

    “得了,不能让你们破费……八大碗……听着我就替你们心疼。”陈巧嘴嘴里念念着,“话说回来,那里面的事情别说咱外面的人知道的不多,便是真的知道也就说说皮毛,不能胡说,更不能瞎猜,这隔墙有耳的,保不准就被谁听去,惹出事端。”

    杨二伯抬头看了一眼不远处那两个黑衣汉子,见那两人仍是如方才那般坐在那里,不时用手指捏颗豆子放到嘴里,细细嚼着。

    “哎呦,哪里有那么多耳朵,便是有,你我这样小声说话,谁还能听去什么。你到底还听说了什么,给我两个透透,知道你见识多,别藏着掖着的。”

    “不说了,不说了,肚子说的饿了。小二,上一壶酒,来一盘酱肉。”陈巧嘴扬声嚷着,扭头对杨二伯点头,“说好了,这顿你请。”

    “我看你也就知道这些皮毛,连那人的名字都说不出来。我这顿请的真是冤枉。”杨二伯满脸的不满。

    “哎,你方才说的。这就不认了。行,我就说出那人的名字,可说好了,至于其它,那就不能说了。”陈巧嘴斜眼睛看着面前两人。

    “你说。”杨二伯瞪着眼睛。张大富伸手捏了一块伙计刚刚端上来的酱肉,端起酒壶给杨二伯和陈巧嘴各满了一杯酒,仿佛对面前美食的关注已经胜过了陈巧嘴口中的故事。

    “那人姓崔,都称呼他崔大人。”陈巧嘴眨巴着眼睛说。

    “嘿,你随口编来,我们也不知道真假。行了,吃肉喝酒,既然说了我请,我自然会认。”杨二伯脸上故作失望之色,举起筷子,夹了一口肉放入嘴里。

    窗外又是一阵赶车的吆喝之声。三人走到窗前观望。见那三人已经上了马车,三辆马车头尾相接朝东行去,护卫的武士跟随左右。不多时,一行便消失在街道拐角。

    那楼上的两个黑衣汉子起身朝楼下走去,走到楼道拐角处,后面一人眼角余光又扫了扫那不远处喝酒吃肉的三个闲人,方才下楼而去。

    两天后,杨二伯、张大富与陈巧嘴三人的尸首在距离沈阳城十里外的槐树沟被人发现。原本尸体被人草草掩埋了。只是掩埋的不仔细,被野狗刨出,才被路人发现。杨二伯与张大富都是被人割喉而死,尸体倒还完整。那陈巧嘴死前受了酷刑,两个眼珠被挖出,肚肠流出了体外。也正是这流出体外的肚肠才招来了野狗。被人发现时,那拖在外面的肚肠早被野狗拖走了大半,剩下一具干瘪的冻尸。官府追查了几日,没查出个所以,便不了了之。

    几乎与此同时,沈阳皇宫里,一个跟随大汗多年的殿前护卫因了当值时饮酒被处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