葬狼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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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泥瓦坊无端遭横祸

    慑魂岗上,随着“砰砰砰”三声枪响,立时可见张景龙生徒三人脑袋猛然一抖,“鲜血”直流,但一个个面不改色,从容淡定。原来,三人头上的瓷罐之内装的俱是红色液体,三个炮头精准击中瓷罐,使得罐内的液体顺着弹孔如血一般汩汩流出。

    王天乙向王天丙、王天丁和王天戊三个炮头继续发令:“抚腿摸裆——”

    三个炮头立马响应,分别上前试摸三人的腿及裆部,不约而同地向王天乙禀报说,“报告大哥,一个个腿不擞糠,裆下净爽!”

    “嗯嗯,够味儿,硬朗,不噶咕!”王天乙冲着张景龙生徒三人翘指赞许,连连颔首,然后侧脸问询身后,“不知夫人到了没有?”

    “回王大侠,夫人刚到,站在那厢看了一会儿,方才头前到拜厅去了!”

    听到家丁这么一说,王天乙立刻起身把大手一挥,朗声高喊:“演练告停,前往拜厅!”

    王天乙引领众人来到高岗后部凸岩前面,“噔噔噔噔”拾级而上,路经石屋中厅走廊,示意王天丙将张景龙生徒三人引到右首拜厅,自己则径直步入隔壁客厅饮茶等候。

    这厢拜厅内,在红脸如盘的王天丙盛情主持下,庄严而隆重的新一轮拜师大礼即将按照山寨传统程序拉开序幕。

    已先行进入拜厅的师娘张玉英在王天丙谦恭的搀扶下刚刚坐到上首太师椅上,便立刻引来下首三位生徒关注的目光。

    在众人眼里,张玉英这个半老徐娘的压寨夫人,眉目清秀,唇红齿白,一颦一笑都充满着诱人的魅力,从上到下几乎无可挑剔。唯一令人不适的是她那一副冷酷而矜持的表情,给人一种拒人千里、凛然不可侵犯的强烈感觉。但不管怎样,既然王大侠把压寨夫人推到这个位置,作为生徒,他们也只有尊而敬之以礼相拜。

    主持人宣布拜礼开始后,首先引导向拜厅上首的祖师爷行礼。

    张景龙生徒三人紧随王天丙的主持节奏,遥对师娘之后的祖师爷躬身三拜。紧接着,在王天丙的主持下依序过渡到第二个环节——参拜师娘。

    张景龙代表徒弟三人念诵拜语:“师道大矣哉,入门授业投一技所能,乃系温饱养家之策,历代相传,礼节隆重。今有生徒张景龙、杨馨、谢钟锋幸遇名师,愿入门下,受业养身,修德正道。当知恭敬,身受训诲,没齿难忘,特此叩拜!”

    王天丙因势利导,念念有词曰:“一拜师道尊崇,利人利德。二拜传学授业,教化解惑。三拜感念恩师,天地为鉴。”

    张景龙生徒三人依王天丙和唱节拍向端坐在太师椅上的张玉英躬身三拜。

    在这之后,按照豫西习俗,还要请徒弟向老师进献“束脩”六礼。由于生徒三人“来得仓促”,经王天丙提示,该环节因故权由张景龙代表生徒三人向张玉英敬茶代之。

    之后是学子聆训。面对张景龙生徒三人,张玉英剑眉高耸,一脸严苛,一字一板地大声念诵道:“武德比山重,名利草莽轻。艺高莫自傲,不与世人争。未曾学艺先学礼,未曾习武先习德。无德不或与之学,丧礼不或教之武。”

    谢钟锋念念不忘山下的百姓相托之事,便随口插问一句:“请问师娘,习武之人是否要解民倒悬,抑恶扬善?”

    “此言差矣!”张玉英不屑地瞥一眼谢钟锋,板着面孔厉声训斥道,“解民倒悬,那是官府的事,抑恶扬善,那是侠士的事。凡夫习武,一为强身,二为自保。作为弟子,岂可妄议!”

    眼见生徒似有不服,张玉英紧接着当厅念诵《弟子习武八不可》:“不可轻师;不可忘义;不可逞斗;不可欺人;不可酗酒;不可赌博;不可戏色;不可无礼。”

    念诵完毕,张景龙生徒三人对望点头,表示遵守,并一起向张玉英躬身再拜,并谦恭含笑地双手接过张玉英向他们一一回赠的师谊信物——“棋盘石敢当”刻字石坠。至此,拜师仪式宣告结束。张玉英客气地邀请生徒三人到隔壁客厅,由她的夫君亲自陪同一道饮茶,并吩咐王天丁带领几个寨丁陪侍。之后招呼其他人等随她一起打道回府。

    张景龙生徒三人在王天丁的陪同下来到客厅,与早已等候在此的王天乙客套地寒暄几句后分宾主落坐。茶过三巡,王天乙问及历险感受,张景龙余悸未消,由衷感慨道:“常言说山石练胆,沙场铸魂。棋盘山之行,着实使人震慑魂魄,荡气回肠,陶冶心志,提振肝胆。特别是在这慑魂岗,我等三人无不惊出一身冷汗,都拿生命为赌注真真切切地历练了一把,诚惶诚恐地惊险了一番!请问如此悬奇一个去处,是由哪位高人所创,建于哪个朝代?”

    “据传说创建于明末甲申年间……”

    “什么——明末甲申……”张景龙抬眼望着王天乙微微一震。

    “一点不假,山寨里边有块石碑写得清清楚楚。”王天乙顺手接过张景龙递过来的一杯热茶深深饮了一口,而后侃侃而谈:

    “明末甲申年,连年大旱,蝗虫遮天。李自成率数十万农民军浩浩荡荡直逼洛阳。官府下令全城动员,共拒闯军,顽强坚守几天几夜,终因寡不敌众洛城失守。参战勇士伤亡殆尽,惨不忍睹!先祖王安邦大难不死,竟在黎明时分从死人堆里苏醒过来,带着累累伤痕逃出洛城,慌不择路地一头钻入祈福宫里,遂借机向该宫道长请教避灾之法。道长送以‘天赐盘棋’四个字。先祖王安邦从中悟出‘凭借天险,盘踞棋盘山’寓意,于是联结本土王姓族人,历时三年又八个半月,终于筑成这座山寨,到我王天乙这里,足足有了三百多年!”

    稍顿片刻,王天乙略微向张景龙倾过身子,眨着充满疑惑的眼睛轻声倾诉道:“眼下甲申乱世,吉凶难卜。我棋盘山是该亲近共产党,还是随着老蒋?张先生想必是通今博古,见多识广,还望张先生不吝赐教!”

    “‘赐教’不敢当,不过说到两个甲申乱世,在下还着实略知一二。”张景龙趁着茶兴继续说道:“正如王大侠所说,明朝末年天灾不断,又逢战乱。陕北白水县农民李自成等扯旗造反;明朝廷任杨鹤为三边总督对农民军进行围剿;后金兵从东北入侵兵临京师……与三百年后甲申年间的情形基本相仿:中国共产党在湖南、江西边界发动秋收起义;***率军进入井冈山与朱德会师;蒋、汪先后叛变革命,大规模屠杀共产党人;侵华日军赫然制造‘九·一八事变’,由此挑起全面侵华战争,蒋介石仍死心塌地把枪口对准同胞异党。”

    王天乙心有感触地接过话题,将两只紧攥着的拳头“嘭嘭”有声地撞在一起,“——要知道三百年前崇祯帝可是在寿皇亭上寻短见,李自成可是在九宫山上遇的难!”

    “年年岁岁花相似,岁岁年年人不同。尽管三百年前后两个‘甲申’极其相似,但由于历史剧幕的主角不同,演绎出的结果也不一定相同甚至会恰恰相反!”张景龙说到这里,竟抑制不住站起身来,一拍桌案继续讲道:“据我推测,只要所有中国人扣起手来共同对敌,任何内贼外寇终将被我们打倒,被我们消灭!”

    “说得对!咱们就是要扣起手来,共同对敌!”

    “张先生讲得太好了!简直让我们上了很好的一课!”

    在座众人交口称赞,拍手叫好。王天乙则两眼直勾勾地看着张景龙,好大一会儿一言不发。突然,他猛一抬手往桌上一拍,大声喝道:“妥了!啥也甭说啦!”

    张景龙等人为之一惊,诧异地望着王天乙。

    “走,重上拜厅!”王天乙从太师椅上霍然站起,回望众人,将眉梢微微一挑,率先抬脚向隔壁拜厅健步走去。

    张景龙等人相互懵懂地对望一眼,也都急忙站起身来——虽然有些莫辨高深、如堕云端——却毅然决然紧步王天乙后尘尾随而去。

    来至拜厅,王天乙径直走到张景龙面前,双手抱拳,一脸诚恳道:“妥了!别吱声听我的——在下王天乙诚心诚意拜张先生为师!”

    张景龙等人都直勾勾地望着王天乙不知所以:“王大侠,您、您这是……”

    王天乙不由分说将张景龙拉坐在上首太师椅上,而后凑到近前一本正经地翘起拇指说:“在下早看出张先生非等闲之辈,也早看出张先生上山不全是为了练武。方才一趟慑魂岗下来,又听张先生一番阔论,妥!啥也甭说!今儿个我王天乙甘拜张先生为师,诚望先生莫要推辞!”

    “这、这个……”张景龙正欲推辞,王天乙抢过话头说,“都别打岔,还由三弟主持,咱们重来一遍拜师大礼,都给我各就各位,预备——”

    “莫慌莫急,王大侠,话既然说到这份儿上,我得把俺的真情实话往外抖落抖落!”张景龙连连摆着手,几欲离开太师座椅。

    “让本寨主先说三条,恁听听中与不中再说不迟!”王天乙再次把张景龙按坐在太师椅上,一个一个扳着手指说:“头一条,如今兵荒马乱的,我这棋盘山上正缺一位师爷,只求你隔三差五屈尊前来帮着捭阖捭阖;第二条,我知你等心存大志,公务繁忙,来这儿练武权当强身健体,不需把整份时间放在山上;接下来还有这第三条……”

    王天乙正扳着手指讲得起劲,忽听门外传来粗门大嗓一声大叫。

    “老大快看,后山崖下捡到一只血淋淋的麻袋。”

    随着话音,在络腮长髯王天丁的引领下,两个壮实寨丁将一只鲜血淋漓的麻袋抬进大厅,而后“咚哧”一下放在众人面前。由于麻袋着地过重过猛,以致将淤积在袋底的殷红血浆激得四下飞溅,恰有一团粘稠的血浆径直溅在王天乙的前额上。

    “哎哟,瞧瞧你们毛手毛脚这德行!”王天乙随手抹去额上的血渍,一把抓住一寨丁胸襟厉声呵斥,“谁叫你们狗咬耗子,尽招揽这些个破屌事儿!”

    “哎哎,大哥息怒!大哥息怒!”王天丁慌忙凑上前去,“呼哧呼哧”喘着气说,“方、方才兄弟我带几个伙计到、到后山巡视,见临崖边乞有滩淤血,俺顺着血迹往下一瞅,看到半当崖儿枝梢上挂着这只麻袋,忙用钩绳拉上来一看,见里面这人半死不活的,像是……像是姑爷,这就……这就赶紧抬来让您瞧瞧!”

    “说啥——姑爷?!”王天乙闻声猛然将寨丁丢开,两眼直勾勾地盯着麻袋把大手一摆,“那还愣着干啥?还不赶紧打开看看!”

    王天丁当即动手将麻袋打开,立刻从麻袋口处露出一个血迹斑驳的人头来,尽管其双目紧闭、全无声息,但经仔细察看,尚能分辨出相貌特征。

    “姑爷!”

    “石宪!”

    “你快醒醒,你这是怎么了?”

    在场众人看后一惊,纷纷惊呼。

    王天乙二话不说,径直走向近前仔细察看,吩咐寨丁端水过来,送到张石宪的唇边灌下少许,之后用拇指重重地掐在他的人中穴位上,直至看到鼻翼略有抽动,呆滞的双眼缓缓睁开方才停手。

    张石宪竭尽全力缓缓抬起血迹斑驳的脑袋,目视众人似欲开口,但却力不从心难以如愿,仅从僵硬的牙关里断断续续挤出“素、素花……被、被那昌、昌、昌阎王给……”说到这里,脖子一挺,竟再度昏死过去。

    王天乙及山寨众人听后都一脸茫然,不知所云。张景龙与谢钟锋、杨馨对望一眼,遂将昌之公到范园寻衅滋事,张素花因此被囚昌府,以及张石宪只身前往将其救出,而后归途离奇走失,张石宪与眼前三人分头寻找未果一事向王天乙等人简要述说一遍。

    王天乙听后拍案而起,断定张石宪所说“昌阎王”应是罪魁祸首,当即决定亲率一队人马直奔棋盘山下,前往南阎村昌之公庄园“虎口”救人。

    考虑到张石宪伤势严重不便与他们一道下山,王天乙令其暂留山上静心疗养。张景龙等人在亲眼目睹伤者被移送到专用“诊所”安顿停当后,这才跟随王天乙一队人马一同下得山来。

    行至棋盘山外围第一道关隘外面的三岔路口,王天乙正与张景龙等人指指点点探寻前往南阎村昌之公庄园的确切路径,忽见前面不远处黑压压一队人马抬着一顶简易小轿闹喳喳地向这边走来。

    及至近前,王天乙侧旁的王天丁冲着队阵大声喝问:“嘟!对面来的是哪方神圣,从哪儿来,到哪儿去,快快报上尊姓大名!”

    面对气势不凡、列阵以待的王家兵将,早已看清对方面孔的昌之公站定脚跟哈哈一笑,朗声说道:“哈哈哈哈……前面可是棋盘山寨主王天乙王大侠?俺估摸您八成是下山寻找尊府千金是吧?在下不得不跟您把话挑明:尊府千金就在俺身后这顶轿里,正要专程送往尊府,没想到在此巧遇大侠,这就将千金交付予您,我昌之公也便了却了一片心意!”

    昌之公说着,即命人将阵中花轿“吱吱扭扭”抬至王天乙面前,而后毕恭毕敬地含笑致歉,千恩万谢拱手辞别。

    王天乙此时显然有些不知就里,急命王天丁掀开轿帘一看究竟。当他亲眼看到轿内之人真真切切正是妻侄女张素花时,这才舒展双眉默然点头。

    转眼之间,张素花已悄然从轿内钻出,“噗通”一声跪在王天乙膝下,泪流满面,磕头致歉,并将昌之公如何到范园寻衅滋事,她如何打抱不平被囚昌府,以及后来怎样被张石宪舍身救出,又怎样在逃离途中再度遭遇歹徒,赶巧被方才这一帮人离奇营救一事从头至尾向王天乙等人简要述说一遍。

    王天乙听后当场训斥妻侄女不守本分,招惹是非,扬言“再敢不顾家训,胡作非为,看不打折你的狗腿!”

    紧紧跟在王天乙身后的王天丙这时也跟着严加训斥张素花,不依不饶。在一旁观望的张景龙等人看不过去,纷纷上前好言相劝,恳求再三,最终说服王天乙携妻侄女回山,妥善安排,自己则乘机就此作别,仍以原路回归故园。

    沿岭间土路行了二十多里,张景龙一行三人迂回进入荒僻沉寂的鹤鸣山村,接连穿过几条陈陋的村街,径直来到一所柴门半掩的宅院门前停下脚步。

    推开柴门,首先映入眼帘的是满院晾晒一地的泥盆坯胎。掠过盆坯,可见后院临崖一排三间草顶“窑厦”,分别与三孔陈年土窑一体相连。其中靠左两孔窑厦分别是泥瓦作坊和半成品库房,靠右一孔则是门洞封闭、烟囱高耸的老式窑炉。崖脑之上、烟囱周遭藤蔓交错,杂草葱茏,为整个院落平添几分乡野趣味与清新气息。

    踏着盆坯间隙,张景龙率先来到左首土窑洞口,向着窑内大声招呼道:“老五,快出来看看,有客人来了!”

    土窑内,正有两个泥头垢脸的老汉在那里忙着陶活。其中一个长眉瘦脸高颧骨的长者是张景龙的五弟、张石宪的父亲张景圣,另一个小鼻子小眼、小巧玲珑的袖珍型小伙是张景圣的妻弟温金豆。

    张景圣听到喊声,急忙丢下手中活计走出窑洞,看到张景龙身后两个陌生人,用一口浓重的豫西土话低声轻问:“来客?恁、恁是……”

    “张伯伯,我叫谢钟锋,咱村轱辘壕东头第一户就是俺家;身边这位是恁家石宪同学他老师杨先生。怎么,才几年不见,张伯伯真的认不出来了——呃呃,俺姑谢椿香您应该不会不认得吧?”谢钟锋自指鼻尖进一步介绍说。

    “啊啊,认出来了,认出来了!恁爹恁娘下世老早,从小跟着恁姑椿香长大——你就是轱辘壕出了名的‘淘气蛋儿’。”张景圣忽然想起什么,向窑厦库房方向大声嚷嚷道:“宪儿他娘,快出来瞅瞅吧,轱辘壕‘淘气蛋儿’,还有宪儿他老师都过来看咱咧!”

    “哎——来咧来咧!”随着应声,很快从窑厦库房内走出一位满身粉尘的中年妇女。此人便是张景圣的老伴、张石宪的生母温秋槿。

    温秋槿边走边解下腰间的围裙抽打着身上的粉尘,迎向谢钟锋等人,乐呵呵招呼道:“哟哟!我看看,我看看!当真是轱辘壕‘淘气蛋儿’回来咧!还有这位就是俺家宪儿他老师吧——今儿个刚好俺跟隔壁金豆家搁住磨了点麦子面,俺这就给恁做好吃咧去!”说着,转身对张景圣大声嚷嚷道,“瞧你还傻愣着干啥?还不快招呼客人进窑,俺去灶房做饭去咧!”

    “哦哦,看俺只顾说话咧,那,那赶紧进窑吧!”张景圣慌忙伸出泥乎乎的大手向窑内大声招呼道,“我说金豆,快把场子捣鼓好,‘淘气蛋儿’还有宪儿他老师都过来看咱咧!”

    “哎哎,‘淘气蛋儿’回来了?恁都赶紧进来吧!”正在窑里忙活的温金豆立马利索地下手清理出一大块场地,也跟着伸出泥手将张景龙一行三人让进土窑内。

    这是一孔又高又阔的陈年窑洞。由于顶高,窑洞内有足够的光源满足主人照明之需;由于窑阔,窑洞内有足够的空间满足主人制作泥瓦所需场地。窑洞正面紧靠右壁处平担着一块用于揉捏泥坯的大石案,由于常年频繁使用,早已被磨得油光铮亮,宛如明镜。石案后面不远处是和泥、醒泥、打泥场地,正有一大堆即将炮制好的劲道泥团静静地躺在地面,泥团之上还直挺挺插着一根打泥用的大铁棍。左侧窑壁处有一孔不足两米深的套窑,里面安装有一台脚动转盘陶车,上端面盘之上泥痕依稀,由此可知陶车的主人暂停作业离开不久。

    谢钟锋故作欣赏地一边观看着时下少见的泥瓦设备,一边暗自盘算如何将张石宪为救女友身负重伤的不幸消息以委婉的方式告知张伯。当他看到对方热情好客、乐乐呵呵的情形时,竟一时哽咽语塞。于是他极力稳住心神,心不在焉地目视陶车信口轻问:“这台设备是干啥用的?看上去简简单单、泥头垢脸的,好不好用啊?”

    “好用好用,老好用了!”温金豆急忙用肩碰一下张景圣小声提示说:“人家都想看你做瓦盆咧,俺给你打下手,你就给人家做这看看!”

    “恁还别说,要论整泥娃娃烧窑作瓦盆啊,这方圆十里八村还真没人能比得上咱咧!不信,俺这就露两手跟恁瞅瞅!”

    张景圣说着便伸出泥乎乎的大手,从石案上拿起一块揉捏好的泥坯,瞅准中心只消一下,便不偏不倚地投放到陶车面盘正中位置,然后脚踩陶车下部转盘,“吱溜”一下,便将自己一屁股旋坐在对过座位上,而后顺手抄起手头一根满是泥污的小木棍,瞄准那个紧随转盘快速转动的小小凹眼,只一下便将棍头扣入其中,而后手握木棍狠劲搅动,越搅越猛。当陶车转盘达到极速时迅即收棍,利用惯性使陶车保持一定转速。张景圣便在这有限的时间内,用沥过水的手掌将面盘上不规则的泥团由里向外平推开来,再由外向里逐渐聚拢,随着“吱吱扭扭”一阵噪响,面盘上的泥坯瞬间变成板板整整、油光闪亮的扁圆泥坯,活脱脱一盘倒扣着的光溜溜粉团,倘若用刀切成细条,再浇上些许蒜汁调料,俨然一份鲜嫩爽口的消夏美餐!

    接下来,张景圣二指并拢插入光溜溜的泥坯中央,由里向外用力开拓,只在瞬间便将泥坯变成一口厚墩墩的毛边泥盆。再用双手内外合力向上拘拉,厚墩墩的毛边泥盆瞬间拔高,愈上愈细,宛如一座傲岸的烟囱巍然耸立。他继续合力向外开拓,“烟囱”渐渐变粗变胖,像一个身材粗壮的半截水缸,四平八稳,威风凛凛。接下来他用几根手指分别卡在泥缸里沿、外沿轻轻一勾一扳,泥缸上沿眨眼之间便向外翻卷成一道空心方沿,严丝合缝,棱角分明,泛着光泽,透着润气,仿佛初出淤泥之莲房,亦如晶莹剔透之暖玉。整个作品令人赏心悦目,心旷神怡。

    伴着一片赞美之声,张景圣用脚底“嗤”地一下将尚在转动中的大转盘稳稳刹住,然后从身边案头拿过一根精细的钢丝,用两手绷紧,从瓦坯根部用力拉过。负责打下手的温金豆猫腰伸开两只大手,小心翼翼地将陶胎轻轻托起,放在一个瓦制托盘上,然后连同托盘稳稳端起,在众人一片唏嘘声中,轻脚细步地走出土窑。

    接下来,张景圣又现场制作了瓦罐、汤瓶、吊罐子,还制作了两个用作装面、装粮食的特大瓦盆和瓦缸,最后纯表演性地现场制作了舀水用的炊罐子,放油灯用的灯柱子,以及饭桌上用来盛放油盐酱醋的瓦盒子。直看得谢钟锋等人连连称赞,拍手叫绝。

    负责打下手的温金豆也不示弱,他非常麻利地将张景圣制作好的所有坛罐泥胎逐个加装上提耳、吊鼻,打上花纹图案,而后一件一件搬到窑外晾晒。

    站在一旁一直注目观看的谢钟锋等人,内心依然惦念着张石宪与张素花的吉凶安危,同时又担心贸然告知实情而对其造成伤害,因而都有些心神不定,心不在焉。

    “张伯伯,瞧您瓦盆做得这么好,一定是花了不少年的功夫吧?您是从啥时起爱上这个行当的?”谢钟锋显然是无话找话,随口搜寻出这么一个话题。

    “哎哎,要论起这档子事儿啊,……也不是谁喜不喜欢这个行当,都是俺老张家祖宗八辈儿开好的道儿!”张景圣颌指眼前正嗖嗖飞转中的脚动转盘陶车,不无自豪地嘿嘿一乐,“听老人们说,俺老张家八辈儿祖宗早先从河北清河躲灾逃难、拉棍子要饭走到这里。瞅见那厢半当崖儿有老厚一层红土,用手一捻挺有韧劲,正好跟上面一层黄土掺和着能做瓦盆,这就放下两筐行李,在这边乞寻个破窑驻扎下来。到后来陆陆续续建起这窑炉,盖起这厦屋,捣鼓出做瓦盆这转轱辘儿。一扳指头,传到俺手约摸都有十几辈咧!”

    “哎哎,要论起这档子事吧,还得让俺这个知情人跟恁抖落抖落!”温金豆不无羡慕地斜睨一眼他的这位姐夫哥,而后当仁不让地接过话茬说,“本当是他张家祖宗传下来这门手艺,只可惜一代代越传越穷,到他爹那一辈竟打算关门改行卖苦力。偏遇上他这个宁折不弯的倔后生,竟敢驾住这窄辙往前趟,谁曾想这一趟就是七八年……到后来恁猜咋着——他不仅稳稳当上了‘姐夫哥’,还愣把我先天矮小温金豆,硬生生拽过来当他的帮工——我呸!算你熊!”

    “这些年凭着这点儿手艺活,除了给老人送终外,俺还供俩崽吃喝又上学……”张景圣顺着话头乘兴而上,两眼放光。但突然又脸色一沉,眉心也随之拧成疙瘩,“眼瞅这苦日子都快熬到头了,前些天偏又赶上那昌阎王找上门来,硬逼俺给他缴啥子地租咧,一张口就要三百块啊!”

    “你说啥?三、三百块!咱们祖祖辈辈都在这儿,昌阎王他是凭、凭啥收地租呀?”张景龙联想到昌之公之前的种种恶行,愈发愤愤不平,大声咆哮。

    “凭啥?还不是凭人家有权有势、财大气粗呗!”张景圣颇感不服地撇撇嘴说。

    “有权有势也不能无法无天,财大气粗也不能不讲道理!这地租说到天边,咱可不能给他缴呀!”谢钟锋、杨馨也都大为不满地瞪大眼睛愤愤不平道。

    “那鳖儿撂下话说限期三天!还说‘要是不缴,哼哼哼哼……可别怪你昌爷爷不讲客气!’——啊呸!今儿个我扳睄着,硬邦邦可不就是第三天咧!”张景圣说着,不由自主地朝门口方向瞥了一眼,小半天还禁不住满心忐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