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十五年后
北疆的冬日像一场冗长的梦,没有白昼黑夜之分。一眼望去,天是灰蒙蒙的,地是白茫茫的,走到哪里都是冰雪覆盖成的刺骨剧寒,风倒是静静的,可凝结的空气中全都是冰刀子,吸一口都刺得喉咙痛。
雾里镇外的长亭处,一人一骑立在亭檐下,马背上的身影被一袭红裘衬的纤细修长,乃是一个女子,她被毡帽裹住了面容,只露出一双温婉灵动的大眼在外面,当是个姿容秀丽的妙龄少女,她脚上是一双黑缎靴稳稳夹在马腹上,翘首望着前方冰天雪地里仅有的一条烂泥路,直至视野的尽头终于出现了一个小点,她绷直的身形方才微微松弛了下来。
女子扬鞭催马迎了上去,那个小点在她眼里越来越大,那人的马比她快多了,她看着迎面飞奔而来的一人一骑,远远便就唤了一声,“韩昭!”
那人扬鞭示意,算是回应,女子大喜,却未打算就地等他回来,反而将马催的更快了些,两人终究遇上了。那人连毡帽都未带,只将口鼻护住,长眉如黛墨,星眸若潭水,眉宇间爽朗坦荡,虽还看不全一张脸,却是个活脱脱的俏面郎无疑了。他一身崭新的黑裘,将马的半个身子都盖住了,背上背着长弓箭筒,腰上挎着长剑和腰刀,马背上则挂满了雪白的皮毛,光天白日下泛着银色的光泽,像一团团绽开的绒花。他勒住了马,远远就问道,“晓寒妹子,你是在此等我的?”
那女子迎上前去,却无方才远远唤他的那股子豪气了,点了点头道,“韩昭,你可算回来了。”
韩昭惊道,“莫非我娘病的厉害...”
那女子摇了摇头,“韩伯母好多了,每日里都有大夫来瞧,就是担心你,一直好不利索,韩伯父托人给你带去了信,两日前便该收到了的,你怎得今日才回来。”她未说出口的是,她这已是第三日在此处候着他了。
韩昭提着缰绳在原地打了个转,道,“是我的错,我早该回来的,可那边厢寻了好几日,总算寻到了一处那小东西的老巢,我想着答应了我娘,要为她做一件新裘的,总不能半途而废罢。”他说着指了指马背上自己的战利品,面上不无欢喜。
少女笑得眉眼弯弯,“你的这番心意,韩伯母定然受得欢喜。”
韩昭也笑了起来,罢了,一记响鞭抽在了马臀上,“晓寒妹子,我要回去了,你可得跟上我。”
那少女在原地一愣,见他风一样窜了出去,她还未来得及叮嘱他,看他父亲面色不好,要教他千万小心呢。
北疆地广人稀,十几里长的镇子上住着极少的人家,是以家家户户都是熟识的,哪怕是镇子最里面一处中途搬来的人家,经过这些年的磨合来往,在乡邻们眼中,也与祖祖辈辈都在这处过活的人家无二了。说起这姓韩的一家,刚来这雾里镇时,那也是引得镇上乡邻传了好一阵的,明明也就是个一般人家,既无甚么派头,也无多少家当,可那女主人却是个极年轻貌美的小娘子,那模样生得简直不敢教人多看一眼。那个当家的男人看着年岁不小了,老夫少妻倒也不是什么新鲜事,只是他对他家的小娘子恭恭敬敬的态度,可不像是丈夫对着妻子,家宅安在何处,如何修葺装点,皆是照着那女子的心意来,但凡她出口的话,他绝不说一个不好来,若不是那家小儿一口一个爹爹娘亲的叫着,如何能教人相信,他们确是一家三口呢。起初乡亲们都道,那女子仗着容貌可人被丈夫宠着,定是个蛮横的主儿,无意间来往过几次之后,才晓得人家非但模样俊俏,心地也纯良,便纷纷有意结交,只是,也仅限于街边路上遇到点头寒暄几句而已,毕竟,看其言谈举止,怎么着也不像当真是寻常家门里出来的,保不准便是什么达官贵人家的小姐来此避世消遣的呢。
大人们知晓分寸,孩子们却不管这么多,只要能玩到一处去,管他爹爹是东边的衙役,还是西边的屠夫呢。姓韩的一家人鲜少与外人主动来往,他家却有个管不住的孩儿,很快便就与镇上的同龄孩子打成了一片,他年纪虽小,却认得不少的字,又知礼仪明是非,街坊邻里家的长辈们都认识了一个叫韩昭的孩子,还看着他从一个大眼圆脸的无知孩童长成了个俊俏非凡的小郎君。此时,那个小郎君便正挥着细鞭自街巷里穿行着,路遇到了熟悉之人,老远便会叔伯婶娘招呼一声,得他一声呼唤的人均是喝他一声,再望着他疾驰而去的身影干笑几声。
从镇外的长亭至雾里镇的最深处,韩昭只用了一炷香的时间,虽是数九寒天里,他却觉得背心凉凉的,想必是出了汗,他却不管这些,将马往家门前的拴马桩上栓好,拎着马背上的一挂貂皮便三步迈作一步地冲进了家门里。前院里无人居住,是做饭浆洗之处,他刚踏进院门,便瞧见厨房的一扇门吱呀一声开了,漏出半个脑袋来,那是一张布满横纹的苍老面容,却自有神采,在看到他之后,裂开嘴笑了起来,韩昭笑着喊了一声“哑伯伯”,又朝着他扬了扬手里的战利品,大有炫耀之意,那人笑着却不答话,只自门缝里伸出一只手来,结结实实比划了个大拇指。
韩昭跑进了后院里,这才放缓了脚步,走到一处厢房前,还停下来手忙脚乱地理了理身上的衣衫,他隔着门扉唤了一声“娘”,待里面传来一声柔软的回应,这才推门进屋去了。他越过屏风向屋内走去,望见榻上靠坐着的妇人,又叫了一声“娘”,那妇人只笑望着他,并未开口,他走上前来,顿了顿,望着正坐在榻边上背对着他的一道身影,缩着嗓子低声喊了一声“爹”。
韩刍夫望着妻子面上的笑意,这十数年来朝夕共处,他只比往日里更洞悉了她的一举一动、一颦一笑,是以,他拉下一张脸转身而起,手里还端着药碗,望着那张清隽爽朗的面庞,只觉得气不打一处来,张口便斥责道,“你母亲病了好几日,竟都催你不回,真是越来越没章法了。”
韩昭自知理亏,也着实愧疚,低着头连大气都不敢喘,再无方才的恣意飞扬了,嗫喏着道,“是孩儿的错,只是...答应了娘,要为她做一件新裘,孩儿不想在娘亲面前失信。”他边说着,边偷眼望着榻上的母亲,见她仍是笑着不发一言,像是专心等着看自己被斥骂的,他以往被骂的次数多了,早就知晓,若是自己此时出言向母亲求救,只会被骂得更惨,便竭力做出一副诚心悔过的模样来,他观母亲面色,一双眸子神采奕奕的,面上未施半点脂粉,却是粉面红唇,想必病已好了七八分,他心里也不再担心了。
韩刍夫见他今日竟然难得没那么多顶嘴的话,也有些意外,再看他当真收获满满,却还未急着邀功,心里也多出些安慰来,自从这孩子渐渐长大,自己这做父亲最怕的便是,他误把轻狂当恣意,凭白出去招惹了是非,年少时的自己倒是无牵无挂的,他却几乎是他母亲的半条命了。他心头气消了大半,还是冷声道,“即便不能立时回来,也该捎封信,免得你母亲日夜为你担心。”
韩昭连连称是,这才敢往榻前凑了上去,将手里数十张雪貂的皮毛献宝似的呈到了母亲眼前,喜道,“娘,虽有了这么多,怕还是不够的,待过些日子,我还得再出去猎些呢,晓寒妹子方才说,她知晓有一处林子,离着不远,就是荒僻难寻,这小东西多着呢,改日我请她带我去。”
赫羽翻看着那些细软的皮毛,确是些好东西,心里也感念孩儿一片孝心,只是她此时心里却有别的心思,她笑着问道,“你要带晓寒出门,人家的爹娘可曾答应了?”
韩昭有些莫名其妙,奇道,“这有何难,我自会亲自前去登门说明的,孟伯伯虽是咱镇上的衙役,看着凶了些,可孟伯母又怎会为难我,我自小便常去他家玩耍的。”
赫羽摸着孩儿的手冰凉,便将自己手里的暖炉递给了他,好教他捂捂手,看着他抱着暖炉毛手毛脚的模样,心里暗骂一声混小子,人家姑娘大了,哪还能像小时候那样形影不离的呢。她望了一眼榻边站着的丈夫,二人皆是苦笑着摇头,她又道,“听闻我病了,昨日晓寒的娘还特意来看望我,带了些礼来,还与我说了半晌的话,说晓寒到了年岁,该寻人家了,有中意的,也要娘帮着掌眼呢。”
韩昭像是听到了什么大喜事一般,笑道,“当真如此,孟伯母这么信任母亲,那母亲可要为晓寒妹子挑个好人家。”
赫羽见他说这话时,当真心无旁骛,笑叹了一声,点了点头道,“那是自然,咱们家初来这雾里镇,晓寒的爹爹没少帮忙,只是...晓寒若真要嫁人了,你这心里当真没点想法?”
韩昭像听到了什么不可思议的事情一般,雪亮的眸子睁得更大了些,“我能有什么想法,唯愿她日后的丈夫对她百依百顺才好。”
赫羽也不打算跟自家孩儿绕圈子了,便直截问道,“你不想娶了晓寒为妻?”
韩昭吓得从榻上跳了起来,“娘,你在说些什么,我怎可娶晓寒为妻?我...我从没有过这等心思。”
赫羽也料到了这个结果,姻缘之事最不能强求,她未觉失望,只是有些头疼,那姑娘怕是欢喜这傻小子许久了,只可惜了她一番心思,她叹了叹,敛起笑意,正色说道,“昭儿,你若没那心思,日后便莫要与人姑娘走得那般近,你们可都不是孩子了,懂么?”
韩昭望着母亲神色,不禁在心头回想起了与孟晓寒自幼时相识以来的点点滴滴,他们两家挨的近,他二人也都无兄弟姐妹,便总是结伴玩耍,他确是将其当作妹子一般看待,这些年都是如此,却原来,只是他自己一厢情愿的。
正此时,门外有人在喊着昭儿,韩昭听见了,回了一声“福子叔”,便听见那人细声笑道,“晓寒姑娘好心去寻你回来,这么冷的天,你将人晾在大门口,你的礼数呢?”这话刚说完,便听见一少女的声音,却是在为他这个没有礼数的人在辩解呢。
韩昭听见孟晓寒的声音,兀自紧张,分明前一刻还能心无旁贷地唤她一声晓寒妹子,此时却不知该如何开口招呼她了。赫羽心道,他二人既不是注定的夫妻,还是尽早将话说清楚,免得误了人家姑娘的终生,便向着屋外唤道,“是晓寒来了么?进来罢。”
屋外头的孟晓寒听得这是韩昭母亲的声音,也紧张起来,忙回道,“韩伯母,您身子未好,我便不进去了。”
赫羽却笑道,“我无事了,你进来,我有话与你说。”
韩昭此时却像是什么都明白过来了,他知道母亲要对孟晓寒说些什么,他更知道,那些话还是要由自己亲口说才好,他定了决心,朝着双亲各自一拜,道,“爹,娘,孩儿先前不知分寸,是我的错,不能教你们当了坏人,那些话...我去向晓寒说罢。”他说罢便转身往屋外走去了,留下愣在原地的双亲对望一眼,皆是叹了一声。
韩刍夫端着药碗重新坐在了榻边,舀起一勺汤药,淡淡道一声,“由着他去罢,你且喝药。”
赫羽哪有心思喝药,挽着一双眉嗔道,“你不去拦着他,莫要教他说话不知轻重,伤了人家姑娘的心。”
韩刍夫却笑了笑,道,“这世上什么事都讲因果,唯有此事,说不清的,不是么?改日,我亲自登门去向孟家的人谢罪,如何?”
赫羽听他这么说,仍是觉得心里过意不去,却也无计可施,她苦笑道,“不过...咱们的昭儿也确实到了该娶妻的年纪了,我看他,却半点心思都没有,你当真就不着急?”
韩刍夫笑了起来,“我为何要急?”
赫羽嗔道,“他幼时,你是那般宠着他,怎的他开始叫你爹爹了,你反而对他严苛起来,现如今,还不打算管他终身大事了?”
韩刍夫实则也很是不解,自南宫昭成了韩昭以后,他却是不再像以往那般对其有求必应了,他们父子二人相处起来,还不如那孩子唤他韩将军的时候亲密。他低首很认真地思索着,琢磨出一个解答来,“昭儿是你生下的,我除了宠着他又能作何呢,可我成了他的父亲,我也不知自己到底能不能做个好父亲,只好对他严厉些,哪怕他自此惧怕我不喜我,也不能教他走上歪路。”
赫羽被他字字肺腑感染,她从未怀疑过,他对南宫昭的关爱会比自己的少,是以,这些年来,他如何管教孩儿,自己从不会干预什么,此时望着他面上风霜,鬓间白发,好似禅位隐退,随他远走北疆那些往事还在眼前,他们已经厮守了十数年了,他宠她爱她却更甚昨日。她看着他退了边疆劲敌,卸下一身战甲,成了她一个人的天和地,她喜欢听这镇上的人唤她韩夫人,她更喜欢他在人前一本正经地称她为内人,她越想越觉得心头软绵绵的,身子也瘫在了那人怀里,笑着埋怨,“药太苦,不想喝了。”
韩刍夫一手端着药碗,一手轻抚着她脊背,她喜欢这样撒娇也不是一日两日了,可自己偏偏觉得受用的很,整个大凉都曾是她南宫赫羽的,而她如今,却是他一个人的了,他既想将她藏起来,又忍不住想让世人都知晓,这十数年如一日的痛快和煎熬,当真只有历经过的人才会明白。此时,他低首瞧着怀里的人,笑问一句,“那我去为夫人剥只蜜桔来?”
赫羽心里早已甜的齁了,她轻声道,“不吃,上了年纪,多吃甜食会长胖的。”
韩刍夫在她瘦削的肩膀上轻轻捏了一把,柔声道,“你身上,何时有过一丝多余的肉,嗯?”他这句话说得次数太多了,床上榻下,简直是张口就来,偏偏每一次,还都说得一本正经的。
赫羽一把抚上自己微微发热的脸颊,嗔道,“昭儿都该娶妻了,你怎的还是这幅样子,老不正经。”
韩刍夫却不以为然,道,“他娶他的妻,咱们还做咱们的夫妻,并无相碍,莫非他还会像幼时那般,见不得我夜夜霸占着你,非要睡在我两中间?”
他二人想起南宫昭幼时的糊涂事来,皆是笑了起来,赫羽抬起一双温柔的眸子,再伸出手来抚上那张熟悉的面容,看了良久,才道,“这几日病着,我睡得多,梦也多了起来,偶尔会梦到我与你初识之际,我刚登上大位,诚惶诚恐,你也刚从北疆归去,可不像如今这般对我殷勤相待。”
韩刍夫听罢,却不知如何开口,他知晓她并非是在抱怨,只恨自己后知后觉,未能及早认清,她便是他此生的劫。他边平复心绪,又听见女子幽幽开了口,“实则,自你第一回带着我去拜访了五斛先生后,我亦会偶尔梦见你,每每半夜梦醒,心头上都是你那张冷冰冰的脸,教人难为情的很。”
韩刍夫从未听见她说起过这等事,自己何其有幸,还能入她梦境去,他柔声道一句,“是我的错,不该总是与你作对。”
赫羽摇了摇头,“你若是像其他人那样谄我媚我,我反而不会多瞧你一眼了呢。”她说罢又将脑袋埋在了那人的怀里,继续说道,“我愿这匆匆而过的岁月都是一场梦,梦醒之后,我还是那般年岁,教我能好生待你一回,这一世不管多长...终究都太短了。”
韩刍夫自以为这十数年来,她是快活着的,却原来她竟有这样的烦忧,惹得他不禁笑了起来,料想她是想到自己比她年长许多,怕岁月无情,怕时不我待,他心生感动,更具伤怀,深吸一口气,贴着她如云黑发说道,“不管是白驹过隙,还是光阴漫漫,我都不会教你从这场梦里醒来的。”像北疆的冬日一样的,冗长的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