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淼见到的阿北，已完全是成年人的言行举止，西装革履，眉宇透着说不出的倦意。

    这个年纪、这样优异的自身条件，本来应该乐得清闲接受西帕的安排，一路顺遂走下去。偏偏他选了独自打拼，挤在小小一间复式公寓里，本就巴掌大的地方还勉强隔出两层，几乎连转身的地方都没有。

    阿北倒还自在地招呼江淼：“坐吧，我这里简薄，你多担待。你们实习待遇看来不错，能休这么长的假。”他一边说一边如释重负般扯松脖子上的领带，看不出半点年少的样子。

    江淼从未因物质生活烦扰过，一向待在乌托邦之国里惯了，乍来如此贫乏的场景，倒难得没有露出半分不满，还热切地关心阿北的境况。

    “好歹毕业证是保住了吧，不过你知道，没有实践活动，含金量低得多……嗯，现在在做一些前沿武器研发，和以前专业也有一些交集，是有点累，薪资……一般，反正能吃饱饭。”他说得寥寥而淡漠，一身早出晚归奔波的风尘却是藏也藏不住的。

    江淼也大致说了一些自己的情况，只能草草带过，说得过分详细几乎就是炫耀了。短暂寒暄后阿北道：“不说这些了，难得见面，这两天我休假，我们能好好聚一聚。”

    见到江淼，他似乎也真的很高兴，连说话都活泛一些，不像读书时候那样故作老成。如今他不必再故意看着也足够成熟，反而江淼被他衬得像个不经事的年轻人了。

    两人商议去外面吃饭，临走前阿北拎着前一天的垃圾出门，一眼便可看见垃圾袋边缘的外卖纸盒，廉价穷酸的包装。

    江淼也只装作没看到。

    他们去了本市很著名的景观餐厅，江淼没有来过这一带，饶有兴致按阿北的推荐点了不少招牌菜和特色小吃。知道江淼不差这点钱，且故友的善意是应当领受的，阿北也没有矫情什么。

    他们坐在整个餐厅视野最好的位置，离得不远就是全息影像，正值一天中播报新闻的时候。内容依然是石家和供水那些事，最近这段日子热度很高，铺天盖地都是讯息。

    石家动作也的确快，这两个月就已经把供水枢纽的修筑地和代理权都拿了下来，马上就雇人开始动工。这是这一纪难得的大工程，虽然建设点是强盛如Y国，却仍一定程度上解决了底层人民的就业问题。

    新闻主持人慷慨激昂，背后配着供水枢纽巨大的骨架和无数个工人殷勤的影子，场景十分壮观。

    “挺有眼光的，”阿北忽然说了句，“这一下就算打响名声了。”

    他说的是石家。如此耗资巨大的工程几乎就是赔本赚吆喝了，不过石家根基不深，近年来势头却很足，毕竟是新兴家族并不缺钱。反观江家倒成了最大的受益方，江淼父亲名下的企业一接下这个任务，马上就炙手可热富得流油了。

    名利各丰，石家攀上江家这步路，倒是百利无害。

    江淼只是好笑这段日子身边的人都这么关心这件事，他常与父亲通信时也有讨论过这件事，作为知情方着实没有太大的感觉。

    不过石家经此成名，已经自觉跻身七大国名门望族，本来之前已被搁置的两家联姻的事情又被重新提上日程，一时风言风语传得很是暧昧——自然也只是在民众接触不到的上流圈子里。

    这些事情轮不到江淼自己操心，江家自会一力挡下。不过是多几句闲话罢了，谁能不被人说呢。他这样想，也不放在心上。

    谈话间不免就说起阿北怎么会想起去做前沿武器研发。阿北仔细思考了半晌，才简单道：“以备日后，用得上吧……”他喃喃着出了会儿神，又径自笑着打了个圆场，“我就是看能找到什么工作就做什么了，没想什么。”

    江淼知道他不愿说，也就不再多问。

    与阿北相聚其实只有短暂的两天而已，他已是真真正正为生计奔走的工薪阶级，自不可能陪着江淼游玩体验所谓民生。江淼也明白，不等阿北说就主动打趣他快回去工作，免得老板生气。

    阿北笑得很浮于表面，简简单单收拾一番，当天晚上江淼就要坐直升机走。

    江淼从小到大辗转各国各城市都是靠江家专用的私人直升机，完全没有契机体会普通阶级的客运。

    阿北送他到提前约定好的停飞点。即将登机时江淼瞥到他们后方有人来，顺手拍了拍阿北的肩膀：“是找你的吗？”

    阿北顺着他的视线往后看了一眼，脸色忽然变得有些难看。远远看着那是个年过半百的中年人了，头发稀少也已花白，五官里有一股藏不住的阴戾。

    江淼微皱了皱眉：“怎么？”

    “没事，假期愉快，下次再聚。”阿北勉强扯出最后一个心不在焉的笑容，把江淼送上了飞机。那个中年人见此场景才慢慢朝他们走了过来。

    直升机的轰鸣声震耳欲聋，不知是不是错觉，江淼竟在阿北转身向那个男人走过去时依稀听见一句：“……说了么？”

    “你来这里干什么？”

    “疏……”

    飞机不容置疑从平地升起，很快那两个人影就缩成了小小的黑点，然后就看不见了。

    江淼戴上降噪耳机，和驾驶员说了下一个目的地以后就在座椅上开始这一夜的睡眠。

    阿北有事瞒着他，这是毋庸置疑的。江淼虽从不要求朋友在任何事情上都要开诚布公，但如果他听到的没有错，有些事情阿北本来就是要告诉他的。

    可是他却最终没有说，又是因为什么呢？

    直升机系统响了两声提示音，副驾驶员见江淼还未睡着，便礼貌地提醒他有人发了通讯过来。

    百米高空之上，信号微弱，悬在空气中的显示屏闪闪灭灭半晌都没能稳定。这也就是在A国，讯息基建强度远超时代，若换在其他几个国家，个人通讯在这么高的地方根本无法运作。

    终于信息显示成功，第一条是阿北发来的，不知为何他给自己发来一个名叫“往锋”的企业名字，说这是他工作的地方，又说住处也许会换没个准信，如果江淼有事找他，直接去那里会更方便。

    两天相处游玩，数次欲言又止都没说出来的事情，何苦这会儿又专程发来信息，岂不欲盖弥彰。看来那个男人的出现还真是具有影响力。

    他回了句好，进度条却又开始转圈，不知何时能发出去，他也懒得再管。

    第二条是途发来的，准确来说，是她回复的，只有简单四个字：Y国首都。

    江淼想起几天前他还发讯息问途打算怎么过假期，其实问的时候也就是一时兴起，以她的性格和一贯作风，他根本没指望收到什么回音。

    没料到她居然是要去他阔别已久的故乡了。

    这条信息悬在空中忽闪忽闪的，江淼沉吟良久却也没关掉。副驾驶员似乎是看出什么，很善解人意的询问：“江小公子，要不要我们直接转道回Y国？”

    似乎没料到他会这样联想，江淼语调上扬的“嗯”了一声，似好笑一般抬手关了画面：“不用，按原路走就好。”

    飞机轻盈地融入晴空的夜晚，只有机尾闪着一星微末的红光。

    阿北在送别的停飞点站了很久，直到远处一辆价值不菲的商务车长长鸣笛，才转身往车灯大亮的方向走去。

    车门被很恭敬地拉开，他眉目疲倦更甚方才，依然是很习以为常地坐上去了。

    这一夜风声大作，引擎重新发动的微弱声响，像是掩盖了一丝意味不明的呜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