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零六章 一九六零(终)
天亮了。
许西县派出所的值班室里,两位当地派出所的同志,将一份审讯记录递到曹安堂面前。
“曹安堂同志,情况我们基本都了解了,麻烦你在这里签个字。等我们所长回来之后,再说后续问题怎么处理。”
曹安堂低着头,默默拿起笔,写下自己的名字。
在此之前,他从没想到过事情会发展到现在这种地步。
更没想到过,黑蛋和二愣子那两个他从小看着长大的孩子,能有一天做出来这等让他都不知道该怎么描述的事情。
以“独眼龙”梁敖为首的,流窜于许西和禹县交界附近的不法分子团伙,这些年作案不断,严重影响到了周边人民群众的正常生产生活,许西县和禹县两地共同组建队伍展开抓捕,却一次次差之毫厘,让那个狡猾的家伙逃过。
但这一次,那家伙逃不掉了,一脚踩上了黑蛋和二愣子两人的自制地雷,直接和整个世界说再见。
这个独眼龙梁敖也是够倒霉的,他到死都想不明白,就许宜村那么个早就空掉的村子,进村的路口上怎么会有地雷呢。
当时的情况无需细节描述。
结果是,梁敖作为匪首,当场伏法毙命,周围几名主犯受到不同程度的震伤,全数落网,至于剩下的从犯逃的逃散的散,许西派出所正在调集人手展开抓捕。
报案人是曹安堂,他主动找去许宜村所属的公社,又通过公社的同志联系到了县派出所的同志。
就这样祝口大队换粮队伍,不得不因为一场恶**件,改道而行,脱离去禹县的原路,最后在许西县停了下来。
曹安堂也是第一次经历这样的情况,完全不知道当地会怎么处理。
但不管怎么处理,他相信最后祝口大队的换粮队伍还是能回归正途,至于耽误多少时间,他已经不太在意,相比之下,他更在意的是这件事情对黑蛋和二愣子那俩孩子会造成什么样的影响。
两个完全不知道轻重的少年,凭着自身所学,拿着从学校里带出来的材料,自己制造了土法地雷,引发这样的结果。那些凶神恶煞的流匪没吓到黑蛋和二愣子,反倒是他们自己制造出来的流血场面把他们吓得魂都快没了。
再反过头来想想,万幸的是,他们这次只伤到了一些不法分子,没有伤及无辜。
若是换一种情形呢?
就黑蛋和二愣子现在的本事,很难保证他们不搞出来更多事端,长此以往,他们变得越发有恃无恐怎么办,到最后伤人伤己又该如何是好?
这么多年过去,曹安堂惊愕的发现,那俩曾经他一手拎一个就能吓唬得老老实实的小屁孩,现在是彻底脱离他的掌控了。
他心情沉重地走出值班室,在当地同志的引领下,准备去到临时休息室里和祝口大队出来的其他人一起等待个处理结果。
可走着走着,派出所里其他人的交流话语,传进他的耳中,顿时把他所有的注意力给吸引了过去。
“确定是梁敖了吗?”
“确定了!炸得那叫个惨啊。”
“哼,这叫恶有恶报,再惨也是咎由自取。就是可惜了,当年整个禹县响当当的梁家满门忠烈,最后名声全坏在这个梁敖的身上,还从他这彻底断了根。”
“这种根该断!我可听咱陈所说过,梁敖他姐姐梁怡同志那也是英勇的女战斗英雄,最后是让这小子给活活气死的,你说……”
那两人的对话到此就无法进行下去了。
只因为有道人影刷的下冲到近前,发出情绪激动的急声质问:“你说谁被气死了?”
近乎变了声调的话音,把整个派出所的工作人员都给吸引了过来。
被问话的那人有些纳闷,上下打量曹安堂。
“你谁啊?”
“我问你,刚才说谁被气死了!”
曹安堂一把抓住对方的肩膀,这一举动直接让所有人产生了不好的误会,刹那间四五人冲上去直接把他摁住,场面一时间显得有些混乱。
直到一声呼喊从进门的方向传来,才算是让所有人暂时获得平静。
“吵什么呢!闹闹腾腾的,不用工作了吗?”
“呀,陈所回来了。报告陈所,这有个外地来的家伙,打算闹事。”
“闹事?我看看谁敢在我这闹……曹,曹安堂?”
被称为陈所的那人几步上前,等看清被众人摁在地上的人是谁之后,张口喊出这个名字,伸手就去把周围几人给扒拉开。
曹安堂获得自由,猛的抬头,看清楚眼前出现的是谁,同样是将之前所在意的事情暂时忘了个一干二净,就只剩下震惊。
“陈广志?陈大哥!”
……
世界有时候很大,分别的人或许一生都不会有机会再相见。
有时候可能会变得很小,大路上走着就能偶遇故人。
当年和曹安堂一起退伍的五连投弹手陈广志,现在已经是许西县派出所的工作同志了。
“咱们那一车回来的,其实现在也没剩下几个了。
赵政委是前年走的,有人土法炼钢不小心引发了火灾,赵政委当时在现场,用肩膀把好几个人从火场里顶了出来,他自己就留在里面了。许西和许昌离得近,那些年我还能偶尔跑去和赵政委喝两杯,现在……唉!
别人的情况,各有各的差异吧。你也知道,咱这种能跑能走的退下来,好歹能保证自己的生活。那些重伤员没了人照顾,难!
刚才我听我们所里的人说了几句,你是因为梁护士的事吧?
梁护士后来去北方战场了,受了重伤回来的,听说是敌人轰炸战地医院引发大火,梁护士受了烧伤,还让浓烟伤到了肺。我去看过她,可她躲在家里没让我进门。后来再有消息的时候,就是人已经走了的消息。有说是伤势恶化,也有说是她弟弟梁敖到处为非作歹,人家苦主找上门,把梁护士给气得伤上加病。人,就那么没了。”
如果没有今天的事情,如果没有这一场持续了好久的天灾,如果没有毅然决然的决定带队出来换粮,或许,曹安堂一辈子都不会知道事情的真相。
但是,他宁愿不知道这些,宁愿一切都是像想象中的那样——你有你的幸福,我有我的归宿。
……
在陈广志的帮助下,曹安堂等人以协助端掉“独眼龙”为首犯罪团伙的功臣身份,与许西当地的供销部门成功对接。恰好许西正在进行重建工作,需要基础建设材料的地方很多,而当地下半年气候转好使得当地的粮紧问题早就得到解决。
一拍即合,换购工作自然没有太多的麻烦。
甚至陈广志主动向上申请,由粮食站调动车辆,县派出所派出部分同志负责安全守卫工作,直接护送曹安堂他们回去。
当然,护送是一方面,将祝口大队那边剩下的秦家砖瓦一起运回来才算是主要目的。
总之,问题解决了。
曹安堂趁着这短暂的休息时间,和陈广志一起去到了梁怡的家乡,献上了一捧迟来的鲜花。
又是一个阳光明媚的清晨,运粮车在杨青松和秦长剑两人的引领下离开之后,剩下的祝口大队众人拉着空板车也踏上了回程的路。
曹安堂独自拉一辆车走在最后,与共同拉一辆车的黑蛋和二愣子并肩而行。
看着两个已经完全恢复过来的少年,听着他们还眉飞色舞地商量,回去之后要把许西这边颁发的英勇奖状展示给学校同学。
曹安堂微微叹口气。
“曹定中,曹定邦。”
“啊?”
黑蛋和二愣子齐刷刷扭头,有些疑惑安堂叔为什么突然喊他们的大名了。
“你们懂不懂战争与和平之间的区别?”
两少年满脸迷茫。
曹安堂再度叹息:“战争年代,正义在每一个拥有坚定理想的人心中。和平年代,正义在每一个坚定遵守国法的人心中。战争年代,人的性命谁都无法决定。和平年代,任何人的性命都有国法明确规定。”
黑蛋和二愣子瞪大了眼睛,完全不明白曹安堂说这些是什么意思。
曹安堂却不再看那俩孩子,抬眼直视前方。
“这一次,你们击毙一人,伤十余人。没错,是伤害了那些犯罪分子,可那些人究竟会有什么结局,是你们两个能决定的吗。如果你们可以轻易决定谁的生死,那还要国法家规干什么?你俩本事大了,我教育不了了。可能你们的父母、学校的老师都教育不了了。那就只能想办法让国家教育你们。我可不想未来的哪一天,有人会像这次你们去教育那个梁敖一样,扭头来教育你俩。”
“安堂叔,你什么意思啊?”
黑蛋嘴快,终于忍不住反问一句。
曹安堂摇摇头,加快脚步往前走,只有一句辨识不清楚语气的话语传回来。
“回到家,老老实实在家里待着,哪都不准去。等我和你们爹娘好好商量一下,能送你们上哪去。祝口大队庙小,装不下你们两尊大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