坐看尘起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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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渌州

    一匹半老的马拉着一辆半旧的敞篷车摇摇晃晃地在古老的泥土路上颠簸,正是盛夏,今天的太阳尤其焦热,这古代又没个在大路边种行道树的,阳光毫无遮挡地泼下来,更是晒得厉害。连应该对这种天气习以为常的赶车大叔都蔫了,倒是坐在身边的这位,一身白衣,除了戴顶帽子,也没见带着什么祛暑的东西,却是依旧神清气爽。

    摇一摇手中的荷叶,兰尘把目光再度投向远处。

    幸亏早有防备,早晨出门的时候顺手摘了几片大荷叶,正好盖在帽子上,挡在身前,荷叶的清香怎么说也解了不少暑热。

    可是还是免不了心中的烦躁。

    从前天晚上决定去渌州,到现在,兰尘依然想不出她要靠什么生活。

    离开冯家时,她本想用那根发簪和水钻发卡跟冯大婶交换些换洗衣物和钱的,可冯大婶只收下发卡就给了她几套新衣和二两银子。兰尘也不太清楚银钱的价值,只觉得几根发卡肯定值不了那么多,但白鸿希也劝她自己留下发簪,那是银质的,做工精美,到城里若是一时没着落,拿去典当了好歹能抵一阵子。听他这么说,兰尘就不再坚持,看冯大婶家至少是富农级别的吧,没为难到他们,兰尘便道着谢收下了。

    不过那根发簪,兰尘知道绿岫很喜欢。女孩子嘛,总是喜欢漂亮饰品的,尤其是这么清丽绝俗的小美人,那发簪配她,还高攀了。

    临走,兰尘对绿岫笑道。

    “我尽量不去典当这只发簪,等绿岫及笈的时候送给你,好不好?”

    大概是职业病吧,绿岫的年纪跟兰尘的学生们相仿,她又极聪敏,所以兰尘自前日傍晚起跟她打探这昭国的情况时,本是想知道些细节的,却没想三两句聊下来,话题就不尽围绕着那些日常俚俗转了。兰尘不知不觉就侃侃而谈起来,说得十分过瘾,讲完了才想起这里已是陌生时代,亏她在那什么白先生面前还装没文化呀——习惯果然是魔鬼!

    算了,没关系,反正以后估计也不会有什么牵扯了,而且清纯美人总是得人欢心的,何况绿岫可是其中翘楚。她有着这片田园滋养出来的温婉与宁静,未经世事还如待放的出水青莲,可是兰尘总觉得,这女孩子倘若就此嫁人、相夫、教子,到底可惜。虽跟冯家人相处不过一日两夜,但绿岫和她大嫂,以及村中的少女们的差别却是明显的。那些见识,如果能得到锤炼与展现的舞台,也许绿岫会名留昭国的青史吧!

    不过闭锁在这个小小的村庄里,又能如何呢?

    田野是一望无际的绿,比兰尘童年记忆中那盛称为“鱼米之乡”的故土还要绿得深广,官道上人很少。因为天热,也因为渌州城正处在一条东西走向的渌水和一条南北走向的人工大运河——南河的交叉点上,商贾多数都用水路。

    这片土地位于广阔大陆的东方,四个大国,以居中的昭国最为强大,现今的昭国皇帝是两年前登基的,三十二岁,年号为弘光。东北边正由游牧国家转型的燕则有最勇武的军队,西北边的西梁国占据着昭国与大陆西方各国相交通的要道,地处戈壁沙漠,民风亦剽悍,南边有楠国,虽小,但物产丰饶。三个邻国,其中燕、西梁与昭的关系时好时坏,楠则与昭素来交好。另外在东方无边的海域上,还有几个岛国,其中尤以占据这片大陆东方的新月半岛和周边数个岛群的东月国最为强大。

    而这幅员辽阔的昭国里,京城在中部偏北,位于渌水上游,是目前这片大陆上最繁华的都市。地处渌水中游的渌州,则是昭国的商业胜地,有便利的水陆交通连接南北东西。昭国南边还有一个南陵城,在南河与另一条东西流向的大河雍江的交汇点上,距海非常近,其繁盛略次于渌州。

    呃,真的跟中国好像啊,连这个时代背景都跟北宋很有几分类似。就是这里的历代王朝是不设国号的,而以皇室的姓氏来指称本朝。譬如前朝国姓为陆,史书上便称之为“陆氏皇朝”,如今的国姓为沈,后世的史书便会用“沈氏皇朝”来为之命名,而这一朝史书就将极明了地命名为《沈书》了。

    这倒是方便,想来不会发生让世民大哥改姓唐的案例了,但怎么会那么好运就刚好到了个不用特地学语言和大体风俗习惯的地方?

    不得不让人感到诡异!

    老天爷的花招向来多得很,区区一个巧合就可以改变命运,如此低微的几率都能撞上,谁知是不是厄运的先兆?

    只不知这个昭国,是否也和北宋一样积弱,可别叫她赶上“靖康之难”。

    因为,她那个时代最老的老人们都知道的,在生命被默许肆意轻贱的世界里,乱离人根本连乱离犬都比不上。“尊严”这个词就是乱世里的奢侈品,假如别人可以像踩死虫豸一般轻易地杀死你,那么你怎样地慷慨激昂都是徒劳,食客怎会在意食材的抗议!

    拿出冯大婶给的米饼和蔬果,兰尘有一口没一口地啃着。

    渌州是商业重镇,店铺、酒楼、作坊和王公巨贾的豪宅林立,昭国最大商家苏家的大本营就设在渌州,所以想找事儿做倒不是多难,唯一的问题是兰尘啥也不会。

    一直到马车已经抵达渌州城外了,兰尘还是没想到什么谋生的办法。这里的路边种有粗大的梧桐,车走在树荫下,顿觉阴凉。

    兰尘摘下荷叶,路上繁华了许多,车马络绎不绝,而远处一条白练上更是帆影重重,那应该就是从西方雪山里发源,经过京城,经过渌州,聚集数条支流,在这片大地上画出一个巨大的树枝形状,再奔腾着汇入东边大海里的渌水。

    渌水北岸,巍峨的城墙沿着山势绕向似乎无止尽的远方,楼门高峻,只见上面守城士兵的枪尖将阳光反射成一个个耀眼的亮点,巨大的“渌州”两个字悬在向北洞开的城门上,古朴健劲。

    三朝古都,对兰尘而言,心中涌起的那一点跨过历史洪流的感触,很快就消失在轻轻的叹息声中。

    再大的辉煌都与她无干,这不是她的国,她的城市,这只是个陌生的世界,而她必须一无所有地在这里谋得生机。

    这时候已是下午,兰尘跟着白鸿希下了马车,谢过驾车的大叔,再跟他约好了后日一早在此等候,两人便走进城内。

    布衣、布裙、布鞋,初穿时还不习惯的东西,此时站在与之完全合契的背景中,兰尘眼底生出一瞬的模糊,似乎正站在迷离的梦里。

    人挺多,比照《清明上河图》来看,这渌州的确很繁华,白鸿希熟门熟路地带着兰尘往市集方向去。要不是一路上灰尘扑了满身的不舒服,兰尘都想把这当作“古城一日游”来告慰自己了。

    一条街快走完了也没什么收获,在那些商铺、作坊里做事的,基本上都是男子,更何况他们这是漫无目的地找。

    太阳的热度丝毫没有退减,白鸿希看兰尘很疲倦的样子,就带她进了旁边的小茶楼。要了壶凉茶,兰尘用左手撑起头,沉默地看着窗外。

    “兰姑娘,等下我再带你去另一条街转转吧。那边的作坊比较多,也许你可以先学些手艺,但是作坊里的活儿很重的,姑娘恐怕受不得那累。”

    “……看看再说吧。”

    兰尘懒懒地回答,白鸿希也就不再多话,自己慢慢喝着茶,目光却总是不经意地投注在兰尘和周围的人身上。

    休息了好一会儿,兰尘正想着再坐几分钟就提议离开的时候,旁边两个人聊天的话题略略吸引了她的一点注意。

    “老弟,你听说没有?那兵部的张大人,就是去年送了东静王爷去临海后,神气活现地从咱们渌州回京城的那位,叫、叫张享吧?哎呀,被皇上抄家啦。不得了,听说查封的金银珠宝无数啊,还有好多的侍妾丫鬟被发卖呢,嘿,那是个顶个儿的漂亮。”

    “这事儿我也听说了,那种大官,还用讲吗?”

    “诶,你说那些大户人家里,是不全都是漂亮姑娘啊?这都打哪儿找来的,就咱们渌州这么大的地儿,怎么我平日走街串巷就没瞧见几个呢?”

    “人家有钱有势,当然漂亮姑娘都赶过去了,你没看今儿那苏家招几个粗使丫鬟而已,偏门那儿还不是围了一大帮?”

    “……这倒是,苏家那钱跟天上往下泼雨似的,就算当丫鬟,也亏不了。”

    “得了,老哥,那些姑娘的眼界都高着呢,就算你长得比那苏家大公子还要帅,没钱,人家一样瞧不中你。还是回家看自己的黄脸婆吧,好歹能给咱做一顿热汤饭不是?”

    “哈哈哈,说得在理。”

    那两人说笑着就结帐离去了,兰尘若有所思地以手背抵着下巴,在心中加减一番,然后问白鸿希道。

    “先生,这做丫鬟是跟主人家订几年的合约,到期就可以走人呢,还是卖身契一签,就永远都是这家的奴仆了?”

    “咦?”白鸿希一愣,“姑娘……莫不是想去苏家?”

    兰尘点点头:“可能的话。”

    关于古代的奴婢制度,兰尘可以参考的文献比如《红楼梦》,记得那里面被卖入贾家的花袭人,她的母亲曾提议说要赎她回家来着。

    可是这里是昭国的渌州,再怎么相象,风俗上的差异总是有的,也不知道卖和赎之间有没有什么差价。她是自己一个人,若能与苏家签约,得了银子也是归自己支配,工作肯定是要做上几年的,期间会有工资,食宿全包的话,应该就只用出衣服的费用。这样,也许就有余钱可供投资了,她才不想一辈子做丫鬟。

    至于那种大家族的复杂内部问题,刚才那两位不是说招的是粗使丫鬟吗?一打杂的小丫头,不是自己找事儿,哪里搅和得进去?

    反正,她是绝对不会吃饱了撑得慌,去帮什么小姐私会情郎的。

    打定主意,兰尘便伸手又倒了杯茶,没理会白鸿希那显微镜般的目光。自然,她也没看见白鸿希突然抬手挡住脸部前的那个眼神,因为他的动作就像是一个疲累的人自然地将手抚上脸颊般轻轻按着,只露出微闭的眼睛。

    门外有锦袍玉带的人走过,身姿卓然,步履稳健,深青色衣袍的角在艳阳下飘如鸿雁,惹得小茶馆里的茶客们一阵注目礼。

    不知是什么大人物,兰尘只听见茶客们唧唧喳喳的片断。

    “哎呀,萧门,那是萧门的少主!”

    “诶,你怎么认得?”

    “假的吧,堂堂萧门少主怎么会一个人走在街上,连个随从都没有。”

    “切,武林高手哪要随从碍手碍脚的呀,又不是那些只会踩着祖宗高跷横行的纨绔子弟!告诉你们吧,我一个表弟就在萧门,上次他指给我看过,瞧人家这气势,就算没看过也猜得到啊!”

    “气势?得了吧,说得那么玄乎,气势那东西又没个脑袋可以栓上根链子跟人说它是张三李四王五家的。”

    “去,你当那是狗啊!感觉,凭感觉哪,人家那叫、叫武林高手的杀气。”

    “这个我听说过,那好像还是好些年前呢,有个燕国武士来向如今的萧门门主挑战,结果跟萧门主在雍江边站了半天,也没打就走了,别人说那就是叫萧门主的杀气给逼退的。”

    “啧,真厉害,看来果然是有其父必有其子呐!”

    兰尘控制不住地斜了斜嘴角,原来昭国人都这么迷武术哦。难得地让人对这异世界也有点亲切感了,在现代兰尘其实挺喜欢看武侠剧的,唯美而又有真实感的武打画面实在很吸引人。

    不知道这个萧少主,到底有多厉害。

    当然,应该是飞不起来的吧。

    “兰姑娘。”

    白鸿希顺着兰尘的视线瞟向茶庄外已经走过的那人,见兰尘没反应,他瞥一眼周围,眉峰极轻微地拢起。顿了顿,他再叫道。

    “兰尘姑娘。”

    “啊?哦,白先生,怎么啦?”

    “是这样的,兰姑娘,做丫鬟,尤其是兼有皇商身份的苏家的丫鬟,你……”

    以为白鸿希是担心她做不来丫鬟的工作,兰尘道。

    “放心,我做过服务业——呃,是那拐子曾将我卖入一个员外家中做过丫鬟的,但才两个月,他趁着我外出买东西的时候,又逼我跟着他继续往南走了。”

    白鸿希眨眨眼,他刚才其实是想说苏家若招奴仆,必然要身家清白的,兰尘的过去完全没根据,苏家如何会要她?

    是呵,这突然出现的女子,当真奇怪。尤其,她现在竟想去苏家当丫鬟。

    苏家……

    呵,她到底是什么人?

    白鸿希放下手,现在已经不必挡着脸了,他对兰尘微笑道。

    “这样也好,听说苏家从不曾亏待过下人,姑娘去了,只管用心做事,倒比去作坊强多了。至于卖身契的问题,姑娘将来想走,按惯例,只需付出如今拿到的银钱数的一半就可以了。不过苏府向来慷慨,姑娘做得好的话,也许连这笔钱都会省去。”

    兰尘点点头:“不知先生可以带我去么?”

    “当然可以,姑娘不认得路,正好跟着在下熟悉一下这渌州城。”

    “谢谢,真是不好意思了。”

    “没关系。”

    马车停在渌州城外,式样普通得不会让人注意它第二眼,驾车的是个戴着宽檐帽子的瘦弱中年男子。

    韦清站在车边,目光扫过静静蜷坐在车内的美丽女子。

    “你也不必多想,我女儿医术了得,她一定会治好你身上所中的毒,而且就现在来说,她那里也比较安全。你就安心养伤吧,别的无需操心。”

    “……为什么救我?”

    多日来沉默的女子终于发出了声音,沉黯如那日山谷里的血。

    韦清简单地回答。

    “目的之一,老夫虽不是什么大善人,却也没冷眼到能无视一个姑娘家惨死在面前;目的之二,知道你和杀手的身份后,我想这个消息多少能给我的外孙一点参考,助他避开危险。”

    “……我,不就是个危险人物吗?要是被皇帝知道,你和你的外孙,绝对逃不过一死。”

    “呵呵呵,不加上你,我外孙估计也容易被那小子盯上。况且比较起小心翼翼的逃避,多数时候,我更喜欢未雨绸缪。再说了,我们不想让别人知道的事,谅也没几个人有能耐知道。这天下,可不是那皇帝小儿一个人的天下。”

    “……哼,这句话,真是比我父亲犯的罪大多了。”

    “是吗?”韦清眉梢微抬,“可惜,老夫不是谁的臣子,除非打败我,否则谁也没那资格拧下老夫这颗头来。”

    “——臣子!”

    好一会儿,女子疲倦地闭上眼睛。

    “你们会失望的,我并不知道张家遭此灭门之祸的原因。”

    “那也没关系。既然老夫已经救了你,用不着现在又把你丢开。”

    “窝藏我,你会后悔的。”

    “想做就做,这世上没人能让老夫后悔!”

    女子不再说话,只是定定地坐在那里。韦清看看她,放下帘子,走向驾车人。

    “萧翼,路上小心。”

    “您就放心吧,老爷子。”

    “到了麟趾山记得告诉月城,老夫可是特地去西梁给她取竹莲的。”

    压低帽檐,萧翼尽力掩去语调中的笑。果然到了鹤发的年纪就会有童心哩,武林中的传奇人物在那对母子面前越来越像争宠的小孩了。

    “是,我绝对会转告夫人——老爷子他特地到西梁的大沙漠中去给夫人取那味稀世药草竹莲去了。”

    马鞭轻轻扬起,萧翼驾车直往西南方向而去。看一眼远去的红尘,韦清跃上马背,悠然地去往西梁。

    在这样南北东西交叉的路口,擦肩而过的人不计其数,所以待过后再记起刚才一晃而过的某人,往往已是萍踪难寻。

    疾驰的马背上英姿飒爽的年轻人猛地拉住缰绳,回头一阵张望,但灰白的官道上,只见寂然的树影。

    同行四人中一名书生模样,蓄着长髯的中年男子疑惑道。

    “珈,怎么了?”

    年轻人转回头来,微微皱起眉头,开口发出的声音却是清朗的女声。

    “……刚才往西去的那位老人,好像是江湖上传言的那位韦清。”

    “韦清?”

    男子皱了皱眉,一时想不起这个名字。

    “就是萧门门主萧岳的正室夫人韦月城的父亲,江湖上名声赫赫的奇人韦清。他向来是神龙见首不见尾的,而自从二十年前韦夫人离开萧门后,韦清便再未露面江湖。我会认得他,还是因为我师父五年前与他巧遇,才有一面之缘。如今,镇守北方马市交易的正是萧门少主,他的外祖父突然出现在此。陈先生,你怎么看?”

    被称为陈先生的中年男子名为陈良道,他皱起眉头。

    “我们现在没有多余的工夫去管武林中的事,不过萧门的势力亦不可小觑,河运和马市,也许将来三爷会用得上。珈,叫人留心萧门便可。”

    “是,陈先生,我会转告珏的。”

    “可以的话,了解一下那萧门少主的喜好,不过先别接近。”

    “您放心,珏会注意的。”

    “好了,我们快走吧,临海还远着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