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7、女医的担忧
——孝武皇帝知道少子的情况吗?
或者应该问——孝武皇帝真的不了解那些装神弄鬼的手段吗?
在座的三个人,霍光近身宿卫孝武皇帝近三十年,卫登是孝武皇帝的侄子,襁褓之中即拜列侯之爵,通籍未央,出入无禁,义微也是在孝武皇帝的后宫待了十多年。
三个人多多少少都对先帝有所了解,如霍光、卫登更是可以说——对其知之甚深。
孝武皇帝尚在母亲腹中之时,其母梦日入其怀,当时孝文皇帝仍然在世,其父尚是太子,其母虽然得太子幸受,却只是美人,便将此梦告知了太子——也就是后来的孝景皇帝。孝景皇帝认为这梦是“贵徵”十分高兴,特别将王美人待产的崇芳阁更名漪兰殿。
孝武皇帝尚未出生,六月初一,己亥日,孝文皇帝崩于未央宫。初九,丁未日,皇太子即位,即孝景皇帝。
一个月后,七月初七,甲戌日,孝武皇帝出生,名彻。(注1)
作为即位后所得第一子,加上又有梦日入怀的贵徵,景帝待这个儿子素来不同,孝景四年,四月,在册立长子刘荣为皇太子的同时便将年仅四岁的刘彻立为胶东王。两年后,孝景六年,九月,景帝废皇后薄氏。次年,十一月,废皇太子为临江王,四月十七,乙巳日,立胶东王刘彻之母王夫人为皇后,四月二十九,丁巳日,立胶东王为皇太子。
孝武皇帝能够以皇十子成为嫡子,又成皇太子,其中固然有其母王皇后的运筹之力,但是,梦日入怀之徵的作用始终不小。
也许是这个原因,孝武皇帝一方面崇文尊儒,一方面始终对方士、占卜、望气……之类的事情十分迷信,对鬼神也是十分地敬之。
孝武皇帝在位五十四年,先有神君、李少君,继之是齐人少翁、上郡神君,后又有栾大、公孙卿……方士献方,显神通者络绎不绝,孝武皇帝也是极其爽快,只要其方或者神通、神迹之类的,被验属实,皆予富贵显赫,但是,一但发现无用了,或者作假……只有一个字——诛!
如栾大,验方属实即拜五利将军,月馀即佩四将军印,以二千户拜其为乐通侯,赐列侯甲第,僮千人。乘轝斥车马帷幄器物以充其家。又以卫长公主妻之,赍金万斤,更公主邑名为当利,又刻玉印曰“天道将军”,使使衣羽衣,夜立白茅上,五利将军亦衣羽衣,夜立白茅上受印,以示不臣。数月间,即佩六印,贵震天下,然而如此不过一年,当发现栾大有所欺罔,天子立刻将之诛杀。
应该说,孝武皇帝是相信鬼神之事的,但是,对于方士等人却是怀疑的,如栾大,天子一面对其极加尊崇,一面却在其言出海时,派人跟踪查验,显然不是全心信任。
赵婕妤当年虽然大有宠,但是,任身十四月生子这种事情,孝武皇帝会坚信不疑?
——三人都觉得无法想像。
正因为无法想像,卫登与义微无法不深感惊骇。
“霍光!你究竟是什么意思?”惊验惶恐之下,卫登再顾不得其它,竟是冲着霍光厉声质问。
霍光并没有觉得意外,挑了挑眉,垂下眼,淡然地道:“我的意思就是……先帝崩前,在立皇太子的诏书颁下前,我跟金日磾根本没有想到,先帝会立钩弋子。”
“市井闾里对少帝即位更感到意外。”义微补充了一句。
¬——如今这位少帝绝对不是什么众望所归,人心所向的继承人!
华夏历来的制度都是立嫡、立长,更何况,秦亡之鉴不远……立少子……在百姓庶民看来……实在不是什么可称道的好选择。
卫登看了看两人,镇定了一下纷乱的心绪,随后摇头:“立少子……的确是意料之外的……但是……”他停顿了一下,很认真地思忖了一会儿之后,十分肯定地摇头:“若说先帝故意立少子,为曾孙铺路,我觉得更不可思议!”
霍光拧眉,嘴角忍不住抽动了两下,刚要开口,就听到义微冷笑一声,随即表明异议:“江充夷三族,苏文焚横桥,连太子死后加兵刃于其身者,也被族。不可思议的……多了!”
——在有关皇太子的事情上,先帝从来就不能以常理度之!
只要想想先帝是如何对待皇太子的,义微便觉得,不论先帝对太子遗裔做如何安排……都是可能的!
——当年,皇后失宠,皇太子渐长,不便再与皇帝亲近,皇帝身边的黄门、宦者,不时有构陷,可是,皇帝听归听,却从来不曾问责太子。
义微记得最清楚的是有一次,刘据入宫谒见皇后,母子俩久未相见,刘据便待得比平素久了一些,苏文抓住机会,奏告皇帝:“太子与宫人戏。”——那是淫乱宫闱的死罪,昔日宠幸如韩嫣,在犯了此罪之后,也只能一死,更何况皇太子与皇帝的宫人……尚有人伦之禁……——可是皇帝根本连查都没有查,问都没有问,直接将太子宫的宫人增加至二百人。
那一次,弄清缘由之后,卫皇后惊恐非常,再按捺不下对苏文等人的怒意,立刻就要刘据向皇帝奏明实情,诛杀苏文等人。可是,刘据……
——当时刘据是怎么回答母亲的?
毕竟时日久远了,义微思索了好一会儿,才回忆起来——“第勿为过,何畏文等!上聪明,不信邪佞,不足忧也!”
义微相信,刘据不明白苏文等人的危害——刘据做了三十余年的皇太子,也曾经监国主政,怎么可能对那些阴谋手段一无所知?
——不过是更相信自己的皇父罢了……
——刘据从不曾怀疑过皇父对他信任……
——先帝呢?
卫登欲言又止,对义微的话……他完全没有办法反驳。
——孝武皇帝对皇太子如何……还有比卫家人更清楚的吗?
霍光对义微笑了笑,抿唇不语,显然十分满意她所说的话语。
义微却没有丝毫轻松的感觉,看了看神色相异的两人,她咬了咬牙,干脆将自己的想法摊开了说:“先帝如何想已是过往,婢子更担心少帝的想法。”
听她提及刘弗陵,霍光与卫登都收摄心思,凝神倾听她说下去。
义微沉吟了一下,轻声提醒:“赵婕妤的父亲坐法被行宫刑,入宫司职,至中黄门。”
这些事情,霍光与卫登当然知道,却不太明白,她想说什么。
义微不禁皱眉,忍不住在心中抱怨——毕竟是男子,对某些事情就是不够敏感!
——若是换了后宫女子,一听她的话,便必然明白她所指为何。
虽然在心中抱怨,但是,义微也不得不为二人详细解释:“宫中刑人自成一体,赵婕妤当年就颇得助力,如今其子为帝……”
“女医是说,少帝在宫中的势力并不弱?”卫登讶然变色,脸色十分难看。
霍光倒是没有太大的反应,只是轻轻拧眉,没有看她,也没有说话。
义微点头;“至少,肯定有人愿意为了维护他而听从他的指示……”
“嗯……很有可能……”卫登点头附和,又思忖了一会儿,便顿时明白义微的担忧了。
“女医是担心少帝……破釜沉舟……”卫登若有所思,“少帝会对曾孙不利?”
义微正色回答:“少帝显然不愿帝统旁落。天下又皆视故皇太子为先帝嫡系正统,大将军又出身霍家……婢子担心,少帝一旦生偏激之心……恐怕……必会对曾孙不利!”
卫登看了霍光一眼,皱了皱眉,沉默片刻还是对义微道:“那至少也要些许时日,女医何必如此焦急?”
义微看了卫登一眼,转头看向霍光,却正对上霍光的清冷的目光,她有些受惊地低下头。
“少帝似乎明白自己的身体状况,否则,断不应该对皇后说那些话,婢子……不能不担心……”说到最后,义微咬了一下嘴唇,还是将自己的意思含混了过去。
“担心?”卫登听得茫然。
霍光轻笑,淡淡地道:“无非两桩——其一,是担忧主上冒险行事,直接对曾孙下手,断我的妄念;其二,是担忧主上对上官家如实相告,上官桀退让,后宫产子……自然也对曾孙的前途无益。”
卫登恍然大悟,不由看向义微。
义微深深地低头,轻声却坚决地说了一句:“帝位……本就是太子的!”
卫登怔然无语,霍光却应了一句:“嗯……也是……”
义微蓦然抬头,看向霍光,索要一个答案。
霍光笑了笑:“前一桩,掖庭有张贺。后一桩……”他没有说下去,神色却是笃定的。卫登与义微相视一眼,终是没有追问。
——他们知道得再清楚也无用,只要知道霍光有应对之策便足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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始元七年,三月,赐郡国所选有行义者涿郡韩福等五人帛,人五十匹,遣归。诏曰:“朕闵劳以官职之事,其务修孝、弟以孝乡里。令郡、县常以正月赐羊、酒。有不幸者赐衣被一袭,祠以中牢。”
闰三月,初五,丙子日,也许是上天体恤戴王太后的一片诚心,戴王刘贺的那个后宫生下一个男孩,命名为综(注),嗣泗水王。
泗水王一系得以传承,而始元七年的春天……也将过去……
注1:崇芳阁、漪兰殿以及汉武帝的生日均出自《汉武内史》,属野史,正史未载。
注:《汉书》中,泗王戴王刘贺这个遗腹子的名,《景十三王传》记为“煖”,《诸侯王表》记为“综”,因我所见的大部分版本的《汉书》中,煖字的左旁部首都没有显示,所以易楚不敢确定,“煖”字是否属实,文中便还是用“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