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乐夜未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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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8、祖孙

    谶是什么?

    说白了就是预言,而且是将要实现的预言,一般都出自巫觋或者方士之口,字句极为隐晦,但是,等事情发生后再回过头,便会发现那些隐晦的字眼与后来发生的事情一一对应。

    太史公作《秦始皇本纪》,其中就记载数条谶语——从“亡秦者胡也”至“始皇帝死而地分”,还有“今年祖龙死”——皆是当时之人不解其意,或者误解其意,然而,后来者再看,却是触目惊心。

    ——什么是谶,只有应验了之后才会知道。

    ——如果没有应验,那也就只是胡言乱语或者童谣民谚。

    谶兆也就是这种预言的先兆。

    一般多是一些异于天时的灾祸,或者十分稀奇的表现。

    枯木复生正是其中之一。

    至于暗示了什么,这需要儒生、方士解释。

    至于解释的正确与否,则需要等时间的验证。

    因此,哪怕有“公孙病已立”的文字出现,杜延年现在最担心的也不是众人立刻联想到刘病已、

    ——病已这个名字实在是太普通了。

    ——哪怕是宗室公孙中,取这两个字为名的也不会只有那个皇曾孙一人。

    杜延年现在最担心的是,接下来,不断出现相应的徵兆,让人们只能往刘病已身上联想。

    “不止一桩?”霍光稍感惊讶,随即反应过来,眉头一皱,便扬声唤人。

    既然是杜延年提醒的,霍光也没有避讳杜延年在场,直接对随从下令:“传令右将军,禁中诸吏,无我准允,不得出入禁门。”

    领命的是霍光的亲兵,自然是眼都不眨一下便直接应诺,随即退下。

    霍光的反应让杜延年目瞪口呆,完全不知所措了。

    ——杜延年不是天真无知之辈,怎么可能听不出来,霍光的这个命令意味什么?

    ——霍光认为此事完全是人为!

    ——主使者不在别处,就在禁中!

    杜延年怎么可能不愕然失措?

    “大将军,如此……”杜延年想劝谏,却被霍光摆手阻止。

    “幼公毋需过问此事。”霍光说得直截了当,“仆自有道理。”

    霍光如此说了,杜延年也就没有再多说,起身执礼告退,不过,在退下前,他又说了一件事:“此时,河间王尚未还国,大将军行事当谨慎。”

    虽然诸侯王已不复文景两朝的显赫,但是,毕竟是宗室,河间王一系更是素有名望,一旦从河间王口中说出什么来,只怕会是天下哗然。

    霍光深以为然,点了点头:“谢幼公言。”随即起身将杜延年送出白虎殿。

    看着杜延年离开,霍光站在殿前的廊下,好一会儿都没有动弹,直到他的亲卫有些担忧地上前询问,他才蓦然抬头,皱了皱眉,对亲卫吩咐:“奏中宫,我欲见皇后。”

    “诺。”

    霍光这样说了,也就往椒房殿去了。

    他不是田千秋,不能在宫中乘车,只能步行,因此,当他到椒房殿时,兮君倒也已经准备妥当了。

    《礼记.内则》说:“妇事舅姑,如事父母。鸡初鸣,咸盥漱,栉縰笄总,衣绅,左佩纷、帨、刀砺、小觿、金燧,右佩箴、管、线、纩,施縏袠,大觿,木燧,衿缨綦屦,以适父母舅姑之所。及所,下气怡声,问衣燠寒。疾痛苛痒,而敬抑搔之。出入,则或先或后,而敬扶持之。进盥,少者奉盘,长者奉水,请沃盥。盥卒,授巾。问所欲而敬进之,柔色以温之。饘、酏、酒、醴、芼、羹、菽、麦、蕡、稻、黍、梁、秫唯所欲,枣、栗、饴、蜜以甘之,堇、荁、枌、榆、免、薧、滫、瀡以滑之,脂膏以膏之。父母舅姑必尝之而后退。”

    为人子妇是十分辛苦的。

    皇室也不例外,如果皇太后、太皇太后尚在,皇后是需要定时往长乐宫朝见的。

    兮君却没有这个麻烦。她是以婕妤的身份入宫的,月余便被立为皇后,一直是后宫的最高位,再加上她身后的家族,即便是刚入宫的那段时间,尊贵如鄂邑长公主也不曾严苛地要求过她,因此,入宫以后,兮君还真没有哪一次是鸡鸣即起的。

    今天,霍光的请求传到椒房殿时,她也就刚刚起身,连衣裳都没有穿着妥当。

    对兮君来说,霍光不能在宫中乘车真的是万幸了。

    不过,因为是血亲,兮君并没有盛服严妆,自然从容了许多,甚至还用了旦食,虽然没有用完就接到通报,不过,总算不是饿着肚子见外祖父了。

    与往常一样,兮君在前殿东厢见了霍光。

    见礼之后,摒退左右,祖孙二人并没有闲话。

    其实,一开始接到霍光的奏请,兮君很是奇怪,也担心是不是出了什么重要的事情,不过,后来,她倒是想通了——若是真的有什么要紧的意外发生,霍光也不会这样从容不迫了!——因此,她没有急着开口,而是静静地看着外祖父。

    霍光也没有急着开口,虽然这一路上,他也想过了,想清楚,但是,真的要开口了,看着与长女肖似的外孙,他一时竟有些怯了……

    ——真的……可以吗?

    ——是不是……太早了?

    霍光再次犹豫起来。

    兮君看到霍光眼中的犹豫,心中不由一紧,脑海中陡然就划过了各种糟糕的念头。

    ——总不会是……她的外祖父……终于……看她不顺眼了?

    这是兮君能想到的最糟的事情。

    “皇后已十一岁……”霍光终于开口,语气略带感慨。

    “是。”兮君应了一声,心中稍稍放松了一些。

    霍光看着外孙女,好一会儿才道:“皇后乃小君,当尽小君之责。”

    兮君一怔,有些糊涂了——小君之责?

    ——皇后之责?

    入宫六载,兮君也不是什么都没有学到,对皇后的地位,她也是了解——这个小君之位尊贵非凡,但是,除了对那些后宫女爵之外,皇后并没有太多权力。

    ——即便是后宫女爵,皇后也需要更多地考虑皇帝的意愿。

    ——当然,她是例外。

    ——她能把皇帝的诏令驳回去,不是因为她是皇后,而是因为她姓上官,是霍光的外孙。

    ——皇后之责?

    ——有什么是皇后应该做,而她没有做到的吗?

    兮君冥思苦想了一会儿,还是摇了摇头,看向霍光:“请教大人。”

    “陛下起居前殿,皇后当掌禁中门户。”霍光轻声道。

    兮君不由一愣,反应过来,便满脸困惑地对外祖父道:“诸禁门,外有光禄勋,内有诸黄门,我如何掌?”

    兮君皱紧了眉头,想说却没有说出来的是——光禄勋与黄门都是霍光的亲信充任,她如何插手?

    “禁中门户非禁门。”霍光莞尔,“皇后可知,何人当入?何人当出?宦者署各为何人?掖庭之中,何人可用?诸如此类……”

    兮君半晌无语。

    “……大父……何以……”沉默了好一会儿,兮君才断断续续地出声,“何以欲重我?”

    她不是不知好歹的天真稚儿,如何能不明白霍光这番话的意思?

    ——霍光是要她掌握禁中的一切动向……

    ——这是要加重她的权势……

    ——身处宫禁之中,即便是再天真的人,也不会不明白权势的好处。

    兮君很清楚,这对她是再好不过的事情,但是,她也不会认为,她的外祖父专程来见她,就是为了让她开始做这样的事情。

    ——凡事总有一个缘故。

    霍光笑了笑,眼底含着一丝欣慰——眼前的这个女孩虽然姓上官,却真的幸君的女儿啊……

    想到长女,霍光难免伤感,但是,也难免对这个外孙女心软:“纵然臣不释惑,稍后,中宫亦将明白。”

    兮君不皱眉,不过,看了看外祖父,她还是没有吭声。她并不缺耐心。

    “今晨,步兵校尉来报,上林苑有枯断仆地之柳,复生起立,生枝叶。”霍光轻声道。

    兮君不由瞪大了眼睛:“这……”

    兮君欲言又止,不是不知道说什么,而不敢轻易断吉凶。

    霍光微笑,继续道:“枯木复生已是奇事,更奇哉——有虫食其叶,成文字。”

    兮君心中一紧:“何字?”

    霍光语气平静地回答:“公孙病已立。”

    兮君倒听了一口冷气。

    “病已!”

    兮君的惊呼脱口而出,让霍光不由讶然挑眉。

    ——杜延年会直接想到刘病已不奇怪……兮君竟然也是……

    霍光只惊讶了一会儿,便想到了刘病已与兮君素来亲近,兮君会立刻想到他……倒也不算奇怪。

    “怎么会有这样的文字?”兮君有些急了,“莫非……”

    兮君捂住嘴,没有敢将自己的猜测说出来。

    霍光却知道她要说什么。

    “掖庭曾对我言,皇后对上……颇有猜测……”霍光用了一个委婉的说辞。

    兮君没有否认,神色凝重地点了点头:“大人……亦……”

    她有些明白霍光为何有之前的建议了。

    霍光也没有绕圈子,直接点了头——他也罢,他的亲信也罢,终究是不可能整天盯着禁中的。

    ——更何况,内外门禁森严,禁中的消息,他并不能立刻得到!

    “诺。”兮君应了下来。

    霍光挑了挑眉,略感惊讶,却没有再说什么,只是轻声道:“中宫可信倚华或掖庭令。”

    兮君并不意外,不过,她咬了咬牙,再开口却是道:“此事……”

    莫名地,霍光知道她是说上林苑的事,因此,他沉默了一会儿,才慢慢地言道:“数日之后再议。”

    ——不止一桩……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