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2、去者日以疏,生者日以亲
(前一章略有修改,因此,有一些内容挪到这一章了。)
——“于今尊贵无比。”
传言中的一句话,将卫青的地位抬到无人可比的位置,于是百官噤声,直至卫青薨,卫氏从皇后到太子,皆安若磐石。
——“卫太子之孙,自是尊贵无比。”
——相似的话语,如今从张安世的口中说出……
——是不是另有深意……
张贺相信自己的弟弟不会无的放矢,因此,他不需多想就能明白张安世的暗示。
——霍光一定会如孝武皇帝对卫青一样维护刘病已,并且保证他的“尊贵无比”。
这个承诺不可谓不重。
张安世也丝毫没有开玩笑的意思,声音虽然很轻,但是,语气却是郑而重之的。
——他是在向张贺承诺。
张贺相信张安世的承诺,却因此更加忧虑了……
——若是如此,霍光的选择就很明确了……可是……
——刘病已呢?
——那个孩子会相信霍光吗?
……
没有人比张贺更了解刘病已了。
——刘病已并不是疾言厉色之人,但是,他的心思细密,又久在宫禁,虽然心胸开阔却也难免有几分猜疑之心。
一直以来,刘病已对霍光很亲近、很倚赖,但是,如果有一天,刘病已真的尊贵无比了……那份亲与倚赖还能存在吗?
……
张贺更担心的是,一旦刘病已对霍光产生了什么不好的情绪……霍光又能容忍他多久呢?
……
无论如何,张贺也不会认为,刘病已的心机手段能够与霍光相比……
——若是霍光……无法容忍了……
……
——刘病已会怎么样……
……
相较那些有些遥远的愿望……张贺还是希望刘病已能够平安地活下去……
——毕竟,他是太子……唯一的血裔了……
……
正因为这些复杂,却无人可以言诉的原因,张安世的焦虑比之前更甚!
张安世开始还有些惊讶,不过,他毕竟也不愚钝之人,很快就反应了过来——他的兄长真的是……为刘病已操碎了心啊……
此时此刻,张安世站在外堂上,听着内室中隐约传出的动静,只能暗暗叹息,苦笑不已。
——希望那位皇曾孙能让他的兄长……安心吧……
……
这样一想,张安世又有些怀疑自己的决定会不会太草率了——万一……那位皇曾孙……哪句话没说对……刺激了他的兄长……
张安世有些站不住了,忍不住来回踱步,想走近内户听一听,又觉得自己知道得太多也不好……
张安世并没有改换门庭的打算,但是,这位皇曾孙与今上又有所不同……
——倒不是说两人的资质相差不多少,而是……他们对霍光的意义完全不同……
……
——还是让霍光自己去处理吧……
——谁知道霍光究竟是怎么想的?!
张安世并不打算在某些事里牵涉太多,因此,对刘病已……他便并不想了解得太多了。
——既然已经知道霍光的打算了……还是保持距离吧……
这其实是张安世从一开始就有的想法……比如,当初他就不肯让张贺将孙女嫁给刘病已!
——霍光并不是圣人,而且又执掌大权多年,哪怕再如何地在乎刘病已,恐怕也不会允许刘病已轻易触碰他的底线。
——至于,霍光对刘病已的底线在哪里……
……
想到这儿,张安世不由一怔。
——他想到了自己的少子与杜延年的中子……
想到霍光当初的安排,张安世心中稍安——至少……权力不是霍光的底线……
——或者说,霍光并无意让刘病已只拥有一个血统的单纯背景……
——那份联系虽然单薄了一些,但是,的的确确让他与杜延年带上了皇曾孙的痕迹。
——至少在某些时候,他们的选择肯定是倾向于刘病已的……
——同样,只要刘病已不是愚笨的人,只要笼络住他与杜延年……就足以掌控住局势了。
……
——相较今上,霍光为刘病已的筹谋……绝对算是仁至义尽了……
——至少……对今上……霍光始终是防备的……也从不乐见今上与任何掌有实权的官吏亲近……
……
张安世微微眯眼。
——也许……
——并不能这样说……
——今上对霍光……又何尝不是防备的?
——从立上官氏为皇后开始,今上不就是想集合其它辅臣的力量,全力对付霍光吗?
……
——也不能说……霍光从一开始就对今上有什么计划……
——开始……霍光对今上……顶多只是不喜而已……但是,今上是先帝所立……再不喜……终究还是先帝之意压着……
……
——即使是现在,霍光对今上也没有到如何不堪的地方……
……
——说白了……霍光最多也就是想做伊尹、周公……并没有……更多的想法……
……
张安世叹了一口气。
——只是……做钩弋子的伊尹、周公……
——霍光心里只怕是憋着火……
——宁可不做的心思……也未必就没有!
想到如今的局面,张安世也是一阵心烦。
——他明白霍光的心思,可是,也只是明白霍光对刘病已的心思,至于更多的……他就不明白了……
——从想法到事实……还是有一段距离的。
……
——霍光究竟打算怎么做呢……
……
张安世心烦不已。他素来谨慎,自然也不乐意牵涉进太危险的局面,可是,霍光却不是这样的性子。
——这位大司马大将军……是有冒险的心思与胆量的……
——就是元凤元年那次……他都敢放纵皇帝与上官桀调兵了……
——虽然是为了把事情彻底闹大,以便名正言顺地对上官桀等人治罪,但是……其中的凶险……只怕霍光自己想着都后怕。
——这一次呢……
——霍光会怎么做呢……
……
与张安世的心烦一样,刘病已的心同样乱得很。
张贺如释重负的笑声却让他的心绪更乱了。
“大人……”刘病已跪在张贺的床边,拉着张贺的手紧紧不放。
他一向聪明,如何能听不懂张贺的意思?
——张贺是担心他与霍光……会不会交恶……
刘病已苦笑——他怎么敢啊……
——霍光能护他……自然也能撒手……
——失了霍光的维护……他还有什么?!
刘病已握紧了张贺的手,低声道:“张令……病已得大人所护方有今日……”
张贺转头看向刘病已,神色若有所思。
“病已铭记。”刘病已抬起双手,却仍然握着张贺的手,最后,将双手轻轻放在左胸前,双眼闭了一会儿,才再次睁开,虽然仍然有些迷茫,但是,眼神已经清明了许多。
“大人所忧……病已皆知……”刘病已放下手,轻声道,“家人不辜,病已自当铭记……诸君所善,病已亦铭记……”
也许是因为话说开了,刘病已心中的烦乱也少了一些,思绪也渐渐清楚了。他笑了笑,原本紧握的手也渐渐松了开来。
“病已有自知之明。”刘病已的声音又低了一些,但是,语气却十分肯定,没有丝毫的自鄙,只是平静地陈述。
“大人曾命病已读《太史公书》。”刘病已轻声道,“病已知晓轻重……”
张贺一怔。
“病已不过太子之孙,血脉已远,谈何贵重?”刘病已垂下眼,“再者……血脉……又有何凭?”
“曾孙!”
听到刘病已这样的说辞,张贺不禁皱眉,厉声喝止。
——他怎么会有这样的想法?!
刘病已害怕张贺激动,连忙抬头,急切地解释:“大人,我并非言己。”
张贺这才缓了神色。
刘病已轻笑:“我方才所言……只是想起少帝……”
张贺一怔,想了一下才反应过来刘病已说的是谁——是被功臣废黜的孝惠皇帝之子……
张贺会如此,也只是因为这么些年,今上也一直被称为少帝。
反应过来之后,张贺却有些明白刘病已的意思了……
——诛杀诸吕之后,不过是功臣们商议了一次,明明血统无疑的孝惠皇帝诸子便都成了他人子……
……
——权力可以做到很多事情!
……
——更重要的是……
——地位、名分……很重要……却都不是决定权力的关键……
……
“曾孙……”张贺低声叹息。
——刘病已的心……太细了……
——霍光让他读《太史公书》,只怕根本不是让他记得这些内容……
“大人……”刘病已轻笑着应了一声,随即安抚着言道,“大将军自不会那样待我……”
张贺只能叹息……什么都没有说。
刘病已却依然微笑着言道:“张令……我之亲……不多……”
虽然笑着,但是,刘病已的话却分明透着悲凉。
张贺一惊,随即便心疼起来……
——他如何能不明白这个孩子的意思啊……
——他的亲人是屈指可数的……
——血脉相连的亲人也许并不少……但是,真正亲近的又有几个?
——这么多年,这个孩子身边最亲近的亲人……可能正是与之并没有血缘的霍光了……
——这个孩子并不是冷情之人啊……
——与卫氏不过数面之缘,他仍然为卫登泣不成声……
——何况是一直保护他、教导他的霍光呢?
张贺叹了一口气,抬手轻抚他的肩:“大将军素重君……“
刘病已点头。
“无论何是……君不可忘……”张贺的声音渐低,最后,差点连刘病已自己都不清楚了。
——也许,连张贺自己都说不清,这样的叮嘱……
——是对……是错……
刘病已却是明白张贺的意思的。他低下头,心酸不已,他的伏在在张贺的耳边,再次恳求道:“大人……我之亲……不多……”
——所以……不要让我再失去了……
面对这样的恳求,张贺却只沉默,手轻轻地在他肩上摩挲,久久不放。
……
逝者难留……留下的……只有生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