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九章 十年之约
“匠艺演员始终认为他们的对象是坐在正厅中的观众,他们事先已经知道应当站在台上的什么地方……”
台上的老师滔滔不绝,而台下的学生却是千姿百态,有的人认真做着笔记,有的人则开起了小差。
黑人吉姆毫无疑问属于后者,朝台上张望了一下,见老师的视线对着另一边,就用手中的笔戳了一下旁边的皮特。
“嘿,兄弟。”他把身子压低,躲在前面的人背后的阴影中,“你有没有感觉,李最近好像不太对劲。”
皮特有些莫名其妙地看了他一眼:“有吗?”
“要说不对劲,他最近的演技进步得是有点快。”他挠挠头,带着羡慕的语气说道,“不过也正常,我们三个中数他最用功了。”
“怎么,你嫉妒他了?”
“我不是这个意思。”吉姆迟疑了一下,最终还是选择说了出来,“我就是感觉,他最近变得有点可怕。”
“为什么这么说?”
“他之前不是买了个手掌大的摄像机。”吉姆伸出他的手比划了一下,“结果一直放在床头没有动过。”
他的语气里带着恐惧:“我一直以为,李只是买了一个没用的东西,直到前天晚上我回宿舍。”
“你猜我看到了什么?”
他咽了一口吐沫,喉结的起伏清晰可见:“那个摄像机一直没有关过。”
“你能想象那幅画面吗?李一个人坐在那里,盯着摄像机看了一个小时,中间连厕所都不上。”
“呃,所以你的意思是,李是一个偷拍狂?”皮特不太确定地说。
以前没看出来啊。
“不不不,李绝不是偷拍狂,我本来也觉得是这样,当时就想过去呵斥他,然后他就察觉到了,转过身来看着我。”
说到这里,吉姆的身子哆嗦了一下:“我敢发誓,那是我见过的最冰冷的眼神,就连隐藏在街区里的那些杀人犯都不会有这样的眼神。”
他和那些人打过照面,他们的眼睛或是凶残,或是嗜血,绝不会像李承瀚这样,显得漠视一切。
如果这双眼睛不是长在自己朝夕相处的室友身上,他甚至会以为这是一对仿造得很有意思的玻璃球。
然而,尽管吉姆把话说得这么恐怖,皮特还是在思考了一会儿后选择了摇头:“抱歉,兄弟,我想象不到那是什么样子。”
“是不是最近作业太多,把你弄得有些紧张了?”
见室友不相信自己的话,吉姆也没什么好办法,何况现在还在上课,也不好和对方争论,只好悻悻地把身子缩了回去。
此时,坐在教室前排的李承瀚并想不到,自己的两个室友正在讨论自己的精神状态。
他最近感到很快乐,是那种很纯粹的快乐。
人们普遍不喜欢学习的原因,在于看不到回报,往往花费了很大的功夫,结果却不尽如人意。
如果学习就像游戏里一样,看得到经验条慢慢上涨,那种获得感和成就感,会让大多数人都沉醉其中。
他现在就处在这样一个状态。
自从几个月前偶然发现那本《自我和本我》之后,他就采取了一种很新奇的练习方式。
他买了一个小型的摄像机放在自己的床头,除了充电以外,一直都保持着开机的状态。
每隔两天,他就会把里面的录像快速地播放一遍,从旁观的角度来观察自己每天的生活与学习。
这本没有什么特殊的地方,毕竟复盘自己的表演,是每一个立志成为演员的人都会做的事。
然而,李承瀚和其他所有人都不一样。
他在播放录像带的时候,是打心眼里真真切切地觉得,自己和视频中这个二十岁的青年,并不是一个人。
不得不赞叹皮特拉罗在业界浸淫了数十年的眼光,李承瀚确实是一个体验派的天才,甚至天才到,可以把自己完全抽离成一个彻底的局外人,完全不带任何感情地审视自己每天的生活。
正所谓不疯魔,不成活,这种有悖于正常人的精神状态,让他的演技以一种完全不符合正常规律的速度进步着。
他甚至可以做到,在扮演一个角色的时候,先分离出一个独立的个体,并让他相信,自己就是剧中的那个角色,而另一部分意识则从观众的角度,随时准备纠正或提醒。
学院里的不少老师都对他赞叹不已,一些在好莱坞开有公司或者担任高层的,甚至还邀请了他去试镜一些小配角,对于一个还没有毕业的亚洲学生而言,这已经是难得的殊荣了。
不过,李承瀚婉拒了这些邀请,不是他心高气傲看不起这些小角色,而是来自于皮特拉罗的告诫。
一次大制作的打杂,往往比演上很多次的小角色更有意义。
毫无疑问,他接下来的课余时光,都是要留给《盗梦空间》的。
得益于他最近的出色表现,老人已经在一周之前给导演诺兰打了个电话,把他安排去做了一个剧务。
地位很低,没有权力,但确实是很锻炼人的一个位置。
而且,哪怕是一个小小剧务,在剧组里也有能接触到那些大导演、大演员的机会,对方听说他是皮特拉罗接受过来锻炼的学生,也或多或少地打个招呼认识一下。
毕竟,一个刚刚二十岁的年轻人这么受照顾,不是有背景,就是天生吃演员这碗饭的那种人。
以后都要在一个圈子里混饭吃,何必耍性子结仇呢?
何况李承瀚并非是那种飞扬跋扈的性格,甚至可以说礼貌谦逊,一时间竟在剧组里混得如鱼得水,结交了不少人脉。
想到这里,他忍不住偷笑起来。
毕竟他才刚刚二十岁,正是跳脱的年岁,眼下前途一片大好,心里自然也是美滋滋的。
“嘿,别高兴的太早了,后面还有得熬呢!”
一道声音在他耳边响起,不过李承瀚并没有当一回事。
每当自己得意忘形的时候,他都会在心里给自己敲响警钟,告诫自己不要得意忘形,这次估计也差不多吧!
李承瀚继续朝前走去,他好像没注意到,这次的声音,比以前要真实了许多。
……
两个月后,纽约市立医院耳鼻喉科。
一位中年医生对着手里的CT和密密麻麻的报告,用很无奈的语气同面前的患者说话。
“李先生,你这个月已经检查了三次了。”他表现得非常无语,“我再说最后一次,你的耳朵没有任何问题,一切指标都非常正常。”
“甚至你连耳屎都比别人要少一些,显然你经常清理他们。”
医生的声音逐渐上扬,甚至带了一些火气。
看得出,他已经很不耐烦了。
李承瀚对此回以苦笑:“可是,我真的总是听到有人在边上说话,可旁边没有任何人。”
他指了指自己的耳朵:“就在刚才,我都听到了一句。”
“他说什么了?”
李承瀚沉默了一会儿,最终开口说道:“他说,你TM就是个蠢猪。”
医生的嘴角抽了抽,他不太确定,这个年轻人是在说实话,还是在趁机泄私愤。
“听着,李先生。”他抽出笔筒里的笔,在病历单上签上了自己的名字,“我以我二十多年的从业经验发誓,你的耳朵并没有任何问题。”
“如果你不是故意耍我,或者是做一些行为艺术的话,那我建议你去精神科看一下。”
说这句话的时候,他并不是用开玩笑的语气说的,而是表现得非常严肃:“据我所知,大部分幻听的症状,其实都是精神上出了问题,跟耳朵没有关系。”
“是这样嘛。”李承瀚小声嘀咕了一句,起身拿走了病历本,“请您为我保密。”
医生点了点头,对着门作出了请的手势。
从诊室出来以后,李承瀚来到了大厅里,随便找了个人少的位置,坐了下来。
“其实你的心里已经有答案了,为什么就是不愿意承认呢?”
耳边的声音依然在喋喋不休。
李承瀚揉着眉毛,有些疲惫地说:“我的确有过猜测。”
“只是还抱有最后一丝幻想罢了。”
“现在幻想破灭了?”
“嗯,排除掉所有可能,哪怕最后一种再不现实,也是最终的答案。”李承瀚苦笑,“你们能出来吗?还是只能在心里和我说话?”
面前蓦然出现两个长得身影,他们的面容长得一模一样,只能用衣服的黑白色加以区分。
“如果你们早点出现,我也可以省下看医生的钱了。”望着面前的两个“自己”,李承瀚叹了一口气,“这里可不便宜。”
“不是我们不想出来。”右边穿白衣的李承瀚解释道,“在你完全相信我们存在之前,我们就出不来。”
“……什么意思?”
“比如说,你现在给我们两个取一个称呼吧!”他提议道,“毕竟我们都是李承瀚,相互之间不好称呼。”
“你们想叫什么?”李承瀚不确定地说,“小黑小白?”
“可真是烂俗的名字。”右边穿黑衣的李承瀚抽了抽嘴角,“我们两个已经商量好了。”
他指了指自己:“我叫吸血鬼。”
然后又指了指白衣李承瀚:“他叫大叔。”
紧接着,神奇的事情发生了,随着吸血鬼的话音落下,他的牙齿竟然在慢慢地变尖,而边上的大叔竟然长胖了一些。
“明白了吗?”他有些得意地说道,“说白了,我们两个是你心灵分化出来的产物,你觉得我们是什么样子,我们就是什么样子。”
“你相信我们存在,那我们就可以出现在你眼里。”
我思故我在吗?李承瀚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你们是什么时候诞生的?”
“他比我要早一些,在你看录像的时候就有了。”吸血鬼指了指大叔,似乎对于自己晚出现这件事有点不服气,“他是你心里代表理性的那一面,用弗洛伊德的话说,就是超我人格。”
“人当然不可能只有理性,所以在他诞生不久后,我作为他的对立面也出现了。”
他笑得很邪异,露出了尖尖的牙齿:“从我的名字你也知道,我是兽性,或者说是本我。”
好吧,虽然人格分裂听起来是个很带感的事情,但眼下李承瀚却并不想拥有这份惊喜。
“真是麻烦。”他嘟哝着,两只手疯狂地揉着自己的头发,身体靠在了椅背上,“你们能不能消失啊?”
说完这句话,他觉得,这两个人格应该会斥责自己,然而情况却出乎了他的意料。
“其实,我们最近也一直在讨论这个话题。”
一直沉默的大叔突然开了口。
“咦,为什么?”李承瀚心下有些诧异,“你们难道不想一直存在下去吗?”
“你这是站在你的角度看问题。”大叔摇了摇头,嘴里平平淡淡地说,“别忘了,我们也是李承瀚。”
“我们当中的任何一个,都会把三者合一当成理所应当的事,区别只在以谁为主罢了。”
“那要怎么样才能合一?”
“用心。”
吸血鬼给出了一个不知所云的答案,让李承瀚大为困惑。
用心?怎么用心?
“我们三个本来是一个人,只不过你之前为了锻炼演技,强行把李承瀚分离了三个完全不同的个体。”
大叔看了看李承瀚和吸血鬼:“麻烦的地方在于,你现在的演技,足以支撑起三个不同的人格共存。”
“但是,一个人永远不可能一直处在扮演的状态,终究还是要做回真实的自己。”
“当你摘下面具的那一刻,就是我们两个消失的时候。”
他瞥了一眼另一边的吸血鬼,叹了一口气:“只不过那个时候,你需要做出选择。”
“十年。”另一边的吸血鬼则竖起了一根手指,朝李承瀚点点头头,“我们两个打了一个赌,赌的就是,在十年的时间里,谁能够说服你。”
“赌注是什么?”
“没有赌注,但赢的那个,很有可能会决定未来的李承瀚究竟是什么样子。”
他凝视着李承瀚:“你愿意接吗?”
李承瀚愣了一会儿,随即笑了起来,而且越笑越大声,笑得眼泪都要出来了。
“接,为什么不接?”
“现在可是我做庄,哪有庄家不敢接的道理呢?”
不远的地方,一个小女孩指着角落里时而自言自语,时而哈哈大笑的李承瀚,好奇地问妈妈。
“妈妈,妈妈,那位哥哥在干什么啊?”
她的母亲朝角落里看了一眼,连忙捂住小女孩的眼睛,拉着她赶紧跑开。
“别理他,八成是个从精神科跑出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