确认旧书已经在抽屉里收好，林诺熟练的撑着拐杖，缓慢地从卧室步行到客厅。

    这里的家装十分老旧，墙壁上的石灰微微发黑，在头顶昏黄的电灯下，整个客厅都昏昏沉沉的，不到十个平方的空间十分拥挤，除了上个世纪七八十年代的旧家具外，靠北的墙上还供了两张先人的照片，那是林诺的外公和外婆，照片下有个小祭台，摆着水果与香烛，而其他地方则堆着很多纸人、花圈。

    林诺不得不小心得在客厅里移动，绕过客厅中央的八仙桌，快速地看一眼砸门声传来的方向。

    那是一扇老式的对开木板门，看样子比房子的年代还有久，门上有两个把手，中间横着根一米多长的实木门闩。

    哐！哐！哐！

    大门外再次传来敲门声，这次从砸门变成了踹门，显然外面的人已经很不耐烦了。

    “来了！来了！”

    林诺喊了两声，走上前去，右手扶住木枴，左手极其费力的将那根门栓抬了起来。

    门闩很重，林诺累的直喘粗气，废了老大功夫，才将实木门闩搬下来，然后再用钥匙打开了里面的门锁。

    “搞什么鬼！每次都把门锁这么严实！难道还有贼敢闯我家的门？”

    一个中年男人猛地推开门，差点将门后的林诺撞到，他个头不高，脸色又黄又黑，身上穿着件宽大的道士服，手里抓着顶乌黑小帽，背上还挂着一柄唢呐，进门后一直骂骂咧咧。

    “老宋，你这话说的。”一个中年女人跟在后面，手里抱着卷崭新的红花棉布，“我们家林诺可是个持证上岗的‘三级残废’，生活都不能自理，一个人在家，可不得小心点吗？”

    女人说着看了眼林诺发育不等的右腿，嗤笑了一声。

    “妈，林诺只是腿脚不方便，生活上面基本还能自理。”

    女人的身后，一个二十来岁的的女孩跟了进来，她长得和女人很像，不算好看，但气色很好，圆脸上红扑扑的，她手里捧着一堆白色的麻布衣服，后背还挂着许多乐器，有排箫、木鱼、铜钹、铜锣，搞得和一个民俗乐器悬挂架一样。

    “用得着你说，个赔钱玩意。”女人骂了一句，把手里的红花棉布丢在八仙桌上。

    林诺没搭理她，而是转过身，接过男人递过来的唢呐，将它挂在门口的墙壁上。

    男人名叫宋思仁，是林诺的老舅，今年五十五岁，明面上是一个“道士”，实际是一个资深的殡葬行业的从业者，女人叫李红英，是宋思仁的老婆，也是林诺的舅妈，而最后进来的女孩是林诺的表姐，名字是宋玉珠。

    他们一家三口进了门后，林诺再次将门关上，但这次并没有上闩。

    “老舅，今天怎么回来的这么早？”林诺小心得问道。

    宋思仁哼了一声，没有回答，而是点了根烟抽了起来，林诺这才注意到，他的额头上有一片乌青，似乎是被人打了。

    表姐宋玉珠将身上挂着的东西全都放下来，然后才抱怨道：“别说了，今天倒霉死了，我们丧事办到一半，那哀主家的物业突然跑了出来，说是小区里不能吹拉弹唱，影响其他住户休息，硬要赶我们走。”

    林诺小心地问：“那老舅的头上怎么有伤，是被那些物业打了？”

    “他们敢！”宋思仁骂了一声，将手里的烟拍在桌子上，“那帮臭小子不识抬举，都说生死大事，我们为人送葬也是他们能管的？一帮子拿着鸡毛当令箭的玩意也敢打我？我打他们还差不多。”

    “不就是嘛，我们也是按哀主吩咐的做事。”李红英跟在丈夫后面补充道，“死人的事都敢打断，小心阎王爷找他们算账。”

    宋思仁又哼了一声，表示了对老婆的赞同。

    宋玉珠见状翻了个白眼，坐到了八仙桌前：“人家也没说错，我们又吹又唱的是吵到别人休息了，而且都什么年代了，还搞这一套封建迷信。”

    “什么叫封建迷信！老祖宗传来下来的传统能叫封建迷信？”宋思仁气道。

    “怎么就不是封建迷信了？现在死人都拉到火葬场烧了，有几个人请你？打扮的像个道士似的，不知道的还以为咱家是抓鬼的呢。”

    宋玉珠将将宋思仁的话对了回去，气的她爹扬起手就要打人。

    “臭丫头不敬先人，信不信我打死你！”

    宋玉珠躲了一下，冷笑道：“你打就打呗，从小到大，我又没少挨过打，你也不看看自己把咱家弄成什么样，过时的老东西，满屋子的纸人花圈，一个都卖不出去，你难道不知道现在公墓里禁止明火，大家清明扫墓带的那都是鲜花。”

    宋思仁怒道：“火是什么？那是太阳之精，燧人氏从天上带下来的宝贝，坟墓不给烧火，那阴气该多重啊！”

    宋玉珠嗤笑了一声：“这宝贝好，回头等你死了，我就用这宝贝给您火化了。”

    宋思仁执着入土为安，最反感火葬，气的顿时跳了起来。

    两人越吵越凶，林诺无奈的摇了摇头，他这老舅一家面不和心也不和，只要闲下来就会吵架。

    老舅宋思仁是个非常古怪的人，今年五十多岁，性格即顽固又吝啬，舅妈李红英则市井贪滑，最爱占人便宜，至于堂姐宋玉珠，显然也不是个省事的主，她对自己的爹妈都十分不满，这两年一直想找个机会把自己嫁出去。

    而林诺身世同样奇葩，他是三岁那年被宋思仁领回家的，居然说他妈将他丢在坟地里，打了个电话给宋思仁，然后自己就失踪不见了。

    这是林诺对母亲的了解仅限于此，甚至连照片都没见过。

    在宋家，他母亲宋芸霞是一个犯忌讳的名字。

    庆幸的是，宋思仁对林诺说不上坏，从小到大，林诺一日三餐没缺，书也读了，但除此之外，更多的就没有了。

    “好了！好了！”

    李红英见女儿和丈夫越长越凶，不耐烦的劝了两句。

    “我说玉珠啊，妈回头去裁缝店找人把这几米布裁了，给你做件过年的新衣吧。”

    她一边说一边将八仙桌上的大红棉布展开，土得掉渣的黄花绿叶配上艳红的底色，简直要多难看有多难看。

    “我才不要！”宋玉珠急道，“丑死了，我死也不穿！”

    “哪丑了？”李红英不悦道，“我看挺好看的，前几年那女明星，胸很大的那个，不是穿着这花布裙子上国外影展吗？”

    听到亲妈这么说，宋玉珠的脸都黑了。

    “我不管，死人的东西我不穿！”

    宋玉珠说完一甩手，头也不回的跑后院去了。

    李红英追了过去，嘴里一直叽里咕噜的念叨，好像是说这布是她好不容易弄来的，过年穿着喜庆。

    林诺目送两人离开，也没有插话。

    李红英爱占便宜，这大红棉布八成是人家做白事剩下来的，就是不知道原本用在什么地方。

    该不会是别人的寿被吧……

    林诺想了一下，觉得这事还真有可能。

    “你还站在这干嘛？”

    这时，还在生气的宋思仁瞅了林诺一眼，又点了根烟抽了起来。

    林诺看着亲舅舅一口被烟熏的漆黑的牙齿，犹豫了片刻才说：“我大学的志愿填好了，是省会的X大，老舅你要是没意见，明天我就送到学校去。”

    宋思仁边抽着烟边盯着林诺看，一直到手里的烟卷烧尽，这才开口：“你一个瘸子上什么大学？高考结束很久了，你也闲了很久了，这么着吧，明天开始，你跟着我后面接单子，这大学不上也罢。”

    林诺早就料到宋思仁会这么说，淡定的说道：“老舅你不是说最近生意越来越不好做吗？有舅妈和珠珠姐帮你，现在也不缺我这个残疾人吧。”

    宋思仁又点了根烟：“那可不一样，你虽然不姓宋，但好歹也是我养大的，玉珠早晚要嫁人，咱们家这手艺还得你来继承。”

    宋思仁口中的手艺无外乎“吹拉弹唱”，顶多再加上个道士念经，林诺这些年都看都看会了，不觉得这“手艺”有多难，也不觉得这“手艺”需要继承。

    在林诺看来，宋思仁之所以不愿意让他上大学，八成是不愿意再养他四年而已。

    “咱家的手艺当然不能丢，但我们也要顺应时代，提高自己的业务水平。”林诺解释道，“我报考的是X大的殡葬专业，在国内可是数一数二的好。”

    宋思仁愣了一下，惊讶道：“现在大学还教这个？”

    “当然教，全称是‘现代殡葬技术与管理’，据说将来很好就业，工资得这个数。”

    林诺说完用手比了个数字，惊的宋思仁连烟都不抽了。

    “这么多钱？这赚的比吴二狗家那个在银行上班的儿子还多。”

    宋思仁陷入了沉思，显然并不完全相信林诺的话。

    “老舅你再想想吧，我反正也不急着，班主任说志愿表最迟十号交。”

    林诺知道现在多说无益，宋思仁虽然吝啬，但不迂腐，尤其是在钱上面，算盘打的比账房先生还精。

    回到房间，林诺放开夹在腋下的拐杖，再次坐到电脑桌前，揉了揉酸痛的大腿。

    他自幼不良于行，自从有记忆以来两条腿就有病，甚至长短都不一样。

    小时候还能稍稍站立，到了初中便几乎瘫痪，现在更加严重，从膝盖骨往下，完全失去了知觉。

    这种情况类似于渐冻症，又叫肌萎缩侧索硬化，不同的是，渐冻症是慢慢退化，而且伴随全身肌肉的萎缩，但林诺的症状只局限在腿部肌肉，就像先天缺乏营养，导致后天发育不全。

    可如果是只是发育不全，为什么林诺的其他器官又毫无异样？

    宋思仁也带林诺看过医生，毕竟对宋思仁而言，一个健康的劳动力远比一个残废的侄子要省钱，但市里的医生毫无头绪，根本检查不出原因。

    再后来，宋思仁将林诺的病因归结于“鬼上身”，说是他们家祖宗八代都和死人打交道，因此积攒下来的业障。

    林诺自然对这个解释不屑一顾，但又找不出理由反驳他这个迷信的亲舅舅。

    而宋思仁自从找到了林诺的“病因”后，便将他的这个残疾侄儿当做了家族事业的继承人，说什么身残则神全，他这个残疾是天生的送葬人，一定要林诺继承他假道士的衣钵。

    林诺当然不肯，但胳膊拧不过大腿，用舅妈李红英的话说，林诺是一个持证上岗的三级残废，无法养过自己。

    原本林诺是想靠高考逃离这里，哪怕真的去学那个现代殡葬技术与管理专业。

    但两个月前，林诺发现了另外一个办法，一个可以治好他双腿的办法！

    想到这里，林诺双眼发光，从抽屉里拿出之前的旧书，接着将书翻到第一页，而内里只有两行八个字。

    吾欲成仙，快乐齐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