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门宰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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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百四十一章 坐而论道

    卧房内,王安石心底虽想看看章越此书到底写得什么,但他还是道了一句:“莫怕又是纵横之学吧!”

    王安石出言素来直言不讳,纵横之学是王安石批评苏轼,苏辙的那一套。

    说他们兄弟二人的文章,就一事论一事,通篇无其要。

    就事实而论,王安石批评是有点道理的。二苏的策论文采斐然,称得上字字珠玑。不过他所有策论都看完后,你会对二苏的策论有个很模糊的印象。

    那就是二苏的政见到底是什么?

    每一篇策论都在论事,就一事一事,篇篇都只能拿来当作考场上的应试文章来看,当然纵然如此也是满分作文那等,可是总结在一起就是有术无道。

    不过二苏那时候那么年轻,写出这样文章已不容易,王安石这话未免有些文人相轻。

    但文章一定有个‘要’在其中,可以总领全篇的,就是论语而言就是一个‘仁’字,理解了这个字去读,就篇篇破也!

    而中庸呢?

    王安石迫不及待地读起,他拿着食指在嘴中沾了沾,便动手翻书页。

    他看书极快,称得上一目十行随口问道:“中庸之要是什么?”

    章越道:“中庸实称中用,中用的中便是允执厥中的中。”

    王安石抬起眼皮飞快地看了章越一眼,允执厥中被韩愈推崇列入道统说,成为儒家十六字心传。

    “中庸之要是中?”

    章越道:“中不过是果而已,论语主仁,孟子主性,中庸主在于一个诚字。”

    王安石微微点头,如果章越说中庸之要在于一个‘中’字,他就直接将书给丢了。

    后人读中庸视作‘庸常’和‘保守’之意,甚至望文生义为‘折衷主义’。其实庸就是用的意思,中庸不是又中又庸,而是中用,或者说是用之中。

    中就是不偏不倚,什么叫不偏不倚?就是主观与客观要符合。以末为本,才是折衷主义和调和主义。

    中庸的本是什么?就在‘诚’之一字。

    王安石对此深以为然道:“诚者,天之道也;诚之者,人之道也,正如孟子所言‘尽其心者,知其性也。知其性,则知天矣’”。

    顿了顿王安石一面看书一面问道:“故中庸有言天命之谓性,率性之谓道,修道之谓教。”

    “中庸主张性善之说,孟子也主张性善,然而荀子却言性恶,而杨子(杨雄)主张人性善恶混,你怎么看?”

    中庸主张诚,诚即率性而为,那么人性的根本呢?

    于是人性善良之论就来了。

    章越知道王安石在三经新义里主张的是扬子之说,他认为人性善恶混同,也是说人性既有善的一面,也有恶的一面。

    王安石可谓讲得很贴切,但还是有问题的。

    因为不考虑客观,只讲主观。

    章越道:“在下之见与丞相相同,不过又略有不同。人有穷时也有达时,穷时易向恶,达时易向善。江洋大盗也可孝之父母,李世民有违人伦,却也功盖天下。”

    章越的话说白了,人的善恶是看条件,也看对象的。

    人在资源短缺时便群体陷入内斗,资源富足时就友爱互助。

    比如末日文有句经典名言,乱世先杀圣母。

    人都快吃不饱肚子,礼义廉耻的标准就很容易放低,人与人之间相互争抢。但是一旦衣食无忧,别说人了,连小猫小狗都照顾得很好。

    大部分人的善恶与客观的资源多少密切相关。这也是仓廪实而知礼节的意义。

    同时也看对象,无恶不作的坏人对母亲却是极孝,这并不矛盾,对于大多数人他是恶的,对于母亲他却是善的。

    同样李世民对兄长和弟弟就是恶的,但他却对天下人却是善的。

    所以李世民不是一个好儿子,好弟弟,好哥哥,但却是一个好皇帝,这就是对象不同,善恶也不同。

    王安石见章越对他的性善恶混同进行了进一步的阐发,也是认同地点点头,他在文中的注疏处,也正好看了这一段话。

    王安石道:“穷则益坚,不食嗟来之食,似颜回那样安贫乐道的,怎能言之?而为富不仁的也大有人在。”

    “若依你这么说,由诚字而发,蒙昧于性,那么道德二字何在?”

    章越道:“这便是知善知恶是良知。世儒所教的善恶道德,不少实逆人情而为之。所倡的其中都藏着一个大患于己,而其所不许的,其实都为违背道德者提供了好处。”

    说白了有些道德提倡你干的,都藏着个坑等着你,反而有些道德不许,其实是里面有个好处却偏偏不分给你。

    这恰恰不是中庸。

    王安石道:“那么中庸,便是依时依物么?”

    章越道:“不仅于此,欧阳公曾言自诚明,不勉中,不思而得,如此再依时依物,简而言之便是顺势而为!”

    比如内卷和躺平,比如鸡汤里说通过996达到人生巅峰,所以疯狂地卷,没有方向努力。

    或者就是直接躺平,放弃治疗。

    要么就是卷又卷不动,躺又躺不平,一会儿卷一会儿躺,最后在卷和躺之间做仰卧起坐,弄得苦不堪言。

    说到这里都是一把泪,章越也是过来人。

    治国也是如此,无论是桑弘羊还是王安石说的‘民不加赋而国用足’,其本质都是从民间压榨资源至朝廷,最后完成鞭挞四夷的目的。变法说白了就是卷。

    但国家和人一样,哪能一直996呢?

    而司马光,富弼几十年不言兵事,被动地等敌人上门抄家。这就是吃不了变法的苦,就要吃挨打的苦。

    躺平后果更不可取。

    而躺和卷其实还有一条路,这条路称为长期主义。

    什么是长期主义?

    不为眼前的利益所驱动,也不要凭空定一个大目标,杜绝一日晒三日寒,也不要朝秦暮楚,走一条自己适合的路,虽短暂看来会失去很多,但长远而言绝对划算。

    很多人看见所谓成功人士,整日向对方取经。

    其实成功人士并无什么秘密,无非是将一件事长期坚持,并做到极致,最后量变到质变。

    治国也是这般,治大国者如烹小鲜,无须大刀阔斧,大动干戈,只要顺应规律便可。

    没有人是单纯靠996成功的,选择要大过努力。

    如何选择?唯有自诚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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