瀛海录之盛世长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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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7、余记全蟹宴

    九月的盛京城碧空如洗,红墙绿瓦隐在一片金黄之中,四角坠着铜铃的马车出了崇光坊沿着平邑渠慢慢驶过,在东市转了个弯,碧波荡漾的玄女湖出现在眼前,恰似一颗璀璨的蓝宝石镶嵌在鎏金的项圈之中。

    那位端坐在马上的白衣贵公子用折扇轻轻敲了敲车窗,一个眉目清冷却面容柔和的少女探出头来。

    “那边就是玄女湖,”贵公子柔声道。

    少女抬眼望去,笑道:“真漂亮。”

    “南溪落春雨,瑶池失颜色,玄女湖浅雪,坠仙染梅香。等到了冬日,在湖中坠仙岛上的梅园赏梅,再温上一壶桑榆晚,才是盛京第一美事。”

    “还以为九宫山的樱花是第一美景,南溪山的春天也很美吗?”

    “南溪山的春雨能叫仙境瑶池都失了颜色,你说美不美?”

    “空口无凭,得亲眼所见才行。”

    “等到了明年春天,我带你去看。”

    “世子爷可要说话算话!”

    世子嘴角上扬,道:“自然算话,等冬日里落了雪,也带你去坠仙岛赏梅。”

    卓暮云为难的抿了抿嘴,小声道:“怪冷的......”

    “我以为你只是畏热,没想到还怕冷,”世子笑道,“岛上有暖阁,冻不着你!”

    卓暮云笑了起来。

    马车辘辘拐进天安坊,不多时便停在一座四层小楼前,古朴的牌匾上龙飞凤舞两个大字:余记。

    卓暮云刚跳下马车,就看见述瑶笑盈盈的站在门口。

    “姐姐!”

    “云儿!”

    卓暮云看见站在述瑶身旁的宁王,他正错着牙眼神如刀盯着那些偷看述瑶的路人,不禁笑道:“姐姐怎么站在门口?咱们快些进去吧,不然一会儿有人要气死啦!”

    “俗话说一日不见如隔三秋,你我三日未见,自然是思念极了,怎么能不等在门口迎你呢?”述瑶凑近卓暮云道,“如果可以,我巴不得去王府门口迎你呢。”

    “瑶瑶,你可从来没这样想过我,”宁王委屈道。

    “我想啊!”述瑶笑眯眯道。

    宁王眼睛一亮,“真的?就说你心里有我嘛!”

    “我想你一百八十个秋都不要出现在我眼前!”

    “噗......”卓暮云回头看着拄着拐站在原地一脸苦相的宁王笑出了声,算了,看他如此可怜,等会儿就帮他说点好话吧。

    可惜宁王的只颓废了不到半盏茶的时间。

    众人在三楼最大的一个雅间落座,宁王腿不方便落在了最后,不过除了卓暮云以外,其他人都十分自觉地没坐在述瑶旁边。宁王进屋满意的巡视了一圈,挑着嘴角将拐靠在窗前,锦袍一甩拉开椅子,拖着条腿大刀阔斧的坐在述瑶另一边。

    就说嘛,这人脸皮厚的很。

    卓暮云拖着腮看着宁王眨眼,宁王见状得意道:“怎么,被本王的风姿迷倒了?可惜本王心里只有瑶瑶一人!”

    “不不不,我是觉得王爷有个特别的优点。”

    “个?有个?本王的优点怎么能论个?”

    “是是是,王爷有很多优点。”

    “那是自然,是不是羡慕本王有这么多优点?不过你们学不来,本王这是天生的。”

    “天生的脸皮厚?”

    “天生的招人喜欢!你这丫头哪都好,长得也不错,虽然比我家瑶瑶还差一点,不过说话真不中听!”

    述瑶不耐烦道:“你理他做什么?”

    “无聊嘛,”卓暮云将头靠在述瑶肩上。

    宁王用眼角斜着靠在述瑶肩上的卓暮云,这丫头当自己是包袱吗?这么挂在别人身上?

    世子和文廷玉看着卓暮云,不约而同的弯起嘴角。

    李传风十分理解述瑶的不耐烦,急道:“我说王爷呀,咱们今日来干嘛的?不是说吃全蟹宴吗?蟹呢?”

    “年纪轻轻嘴这么急,是没吃过螃蟹还是怕下半辈子吃不着?”宁王翻了个白眼,冲恭恭敬敬站在门口的小厮大手一挥,那小厮弓着身子退后三步,才转身快步走没了影。

    不多时,一队身着青灰色束腰长袍的小厮鱼贯而入,服侍众人净手漱口,又将温好的黄酒、青花瓷的碗碟、拆蟹的金器摆好在众人身前。

    李传风一手蟹针一手蟹钳,惊道:“金?金的?”

    宁王嗤笑一声,“没见过世面。”

    世子则温声道:“余记备有金、银、铜等不同的拆蟹用具,用来招待不同身份的食客。”

    李传风用蟹针指了指宁王道:“因为他,用金的?”

    世子含笑点点头。

    “能拿走吗?”

    “传风!”文廷玉刚想抬手给李传风一记爆栗,想起自己刚净过手便没有动,只是低声呵斥了一句。

    “我就是随便问问,随便问问,”李传风笑嘻嘻的将桌上的金器摆了又摆,偌大的九宫山就数他最没钱,最近买话本子和零嘴开销有点大,总不能写信管师父要钱吧,那老头可是他见过最抠的人!等回家了说不定还会揍他一顿!不,一顿可不能够!他屁股才好没多久呢!若是打坏了将来还怎么给他老李家传宗接代?

    卓暮云和文廷玉对视一眼,还是盯着他点吧,万一......师父丢得起,他们俩可丢不起这人。

    李传风忽然抬头,皱着鼻子闻了几下,拍着手笑的更开心道:“来了来了。”

    话音落下不一会儿,刚才那队小厮再度进门,宁王白了一眼李传风嘟囔道:“狗鼻子。”

    小厮们轻手轻脚地将各式蒸笼、瓷碟、汤碗摆了一桌子,垂首退了出去。望着一桌子各式螃蟹,卓暮云才发现余记的全蟹宴跟晋阳完全不同。

    每个人的面前都摆着一套蟹宴。她能认出用清酒和盐巴浸过的酒蟹、以蒿为辅料的尤可饕蟹羹还有用酒、盐、梅、姜腌制的洗手蟹和蟹粉酥,其他的全没见过。

    文廷玉看着卓暮云的神色,悄声道:“在家中吃蟹没那么多菜式和讲究,我也不太会,等下看宁王和世子怎么吃咱们就怎么吃。”

    世子朗声道:“一腹金相玉质,两螯明月秋江......”

    “吃蟹就吃蟹,说些没用的做什么?”宁王提起筷子,道:“都上齐了赶紧吃呀!”

    世子笑笑没说话,他俩从小就合不来,如果不是卓暮云在这他根本就不想来,虽然在天子脚下他不担心那些身份不明的杀手在青天白日就对她下手,可也不能冒险。

    世子自顾自斟了一杯黄酒,一饮而尽。

    “这是糖蟹,是宫里的吃法,这是加了紫苏、姜丝和菊花煮的,这么吃蟹肉最鲜甜滑嫩,这是蟹馐,这是北境那边常吃的辣蟹......”述瑶指着最后一盘道:“这个最特别,叫雪花蟹斗,在前朝时本是登不上大雅之堂的吃法。”

    橘红的蟹壳为斗,洁白如雪的蛋泡上点着金黄的蟹黄,色香味并具,十分精致,卓暮云不解道:“为什么?”

    “因为这道菜原本是花船上的吃法,前朝时那些正经人家是不会吃的。”

    “后来为什么又吃了呢?”

    “那时候余记还是个小酒馆,有一日余家少爷路过建成坊,在涔水河畔救了一位花船上的厨娘,他便将厨娘带回府上的厨房帮忙,后来中秋家宴,厨娘便做了这道雪花蟹斗,余少爷觉得这道菜不仅形美味也美,不应该因为它生于花船就拒绝这样的佳肴,于是偷偷地让厨娘教会了余记的师傅,没多久余记便因为这道菜出了名,又慢慢地有了全蟹宴,成了名扬天下的余记。”

    文廷玉道:“前朝守旧,余家这位少爷倒是见地不凡。”

    卓暮云听的入迷,急道:“后来呢,那厨娘怎么样?余家待她好吗?”

    述瑶笑道:“好啊,怎么不好?那厨娘二八年华又生的貌美,是个性格刚烈的好姑娘,那日她因被父亲卖到船上愤而跳河,才被余少爷所救,二人因为这道雪花蟹斗渐生情愫,余家知道她是清白之身,不顾世俗偏见娶她进门做了少奶奶,婚后生儿育女十分恩爱。”

    “俗话说好人有好报,正是因为余少爷一念之善才有了余家百年基业,那厨娘也是个奇女子,坚持本心宁死不屈,才会遇见余少爷相守一生。”

    述瑶笑道:“我们云儿长大了,明白不少道理呢!”

    卓暮云脸一红,道:“本来就是嘛!”

    宁王撇撇嘴道:“前朝那些人惯会装清高,出身花街柳巷怎么了?不都是两条腿一个鼻子一双眼的人吗?那些人外表一副道貌岸然的样子,内里不知道破败成什么样呢!”

    述瑶垂下眼帘没有说话,如葱的玉指摩擦着酒杯,虽然别人看不到,可卓暮云看得到。

    姐姐的眼底,有笑意荡漾开来。

    想想也是,若姐姐真讨厌他,怎么会让他一直在身边跟着呢,就算是皇帝的儿子,只要姐姐不愿意就绝不会屈服,大不了一死了之。

    卓暮云扬起唇角,抿了一口黄酒,鲜甜醇和,微微的苦涩、淡淡的酸,顺着喉咙流到胃里,整个人都暖了起来。

    “小心喝多了回去又晕车,”文廷玉柔声道。

    “我就喝两杯,好不好?”

    文廷玉瞧着少女沾着酒液粉嫩的唇瓣,笑意更深,“今天可以喝三杯。”

    “师兄最好了!”

    世子看着目光如水的文廷玉和双颊绯红的卓暮云,又偏头看了看左边狗腿似的给述瑶斟酒的宁王,右边的李传风正两耳不闻身边事埋头吃着,摇摇头叹息一声,再次一仰头将杯中酒一饮而尽。

    “世子一个人喝酒有什么意思,”文廷玉不知何时注意到默默喝酒的世子,举杯道:“在府上叨扰多日,在下敬世子一杯。”

    世子端起酒杯与文廷玉遥遥相敬,道:“说什么叨扰,我在晋阳时不也叨扰你府上了?咱们之间不说这个。”

    文廷玉将酒饮尽,笑道:“倒是我见外了,不过还是要多谢世子昨日对云儿的维护。”

    “这个就更不用谢了,”世子扯了扯嘴角,“本来想过几日等我父王回来再说,不过今日在场诸位没有外人。”

    几个人闻言都放下手中酒杯,李传风也放下手中正拆的起劲儿的蟹壳,扯过锦帕擦了擦手,郑重其事地看着他。

    世子尴尬道:“不、不用这么严肃。”

    “你看你,想说什么就快点说,成天跟着老二好的不学,说话费劲倒学了个十成十,”宁王嫌弃道。

    “咳,启程来盛京的时候,想必卓先生都告诉你了,”世子看向卓暮云,“你或许是我妹妹的事。”

    卓暮云脸上绯红褪去,点了点头。

    “从前我娘说过,前王妃李氏的女儿被掳走了,也告诉过我那位妹妹右手腕上有一颗朱砂胎记,那日在晋阳你受伤,被我无意间发现,便写信送回王府告诉了我娘,我娘又快马加鞭送信去了北境。”

    “世子,一个胎记证明不了什么。”

    “我知道,所以我娘以贤妃娘娘的名义请你住进王府,这也是我父王的意思。”

    “是因为还需要别的佐证吧。”

    世子见卓暮云神情无波,心底有些诧异,面上却不动声色道:“不错,我娘说我那妹妹身上还有一块独一无二的印记,是她亲手留下的,她没说理由也没说为什么,只说带你回王府就能确定了。”

    “那么,你们确定了吗?”李传风插嘴道。

    “自然是确定了,不然咱们此时已经在回晋阳的路上了。”文廷玉道。

    世子点点头,道:“不错,我母妃已经确定,你就是王府丢失的郡主,前王妃李蓁的女儿。”

    李传风瞪大了双眼,嘴微微长着,文廷玉和述瑶担忧的看着卓暮云。

    “啧,本以为是小姨子,没想到是堂妹啊!”宁王挠了挠头,这下更有充足的理由让这丫头帮他说好话了,真是美妙。

    卓暮云牵了牵嘴角,眼神黯然道:“过了这么多年,没想到又多了个父亲和哥哥,如果你们早点找到我,我爹娘或许就不会死了。”

    “云儿......”述瑶将卓暮云的手紧紧攥住,“白叔和婉姨的死不是你的错。”

    “那是谁的错?都不知道为什么!”卓暮云的情绪激动起来,“他们到底是谁?为什么当初要掳走我?还杀了我爹娘!现在又开始追杀我,到底是为什么?这十几年来发生的事到底是谁的错?”

    世子张了张嘴巴,他不知道如何回答这些问题,他没有答案,他能给她的只有一个承诺:“我答应你,帮你找出真相,让他们瞑目。”

    卓暮云低下头,双手捂住脸,沉默片刻才抬起头,定定地看着世子,道:“未知的事情,谁也不知道会发生什么,还是不要轻易承诺的好。”

    “你不信我?”

    “他们不是普通人,他们的主人更不会是寻常之辈,世子心里应该很清楚吧。”

    “我很清楚,不管是他们是谁,幕后之人是谁出于何种目的,我都会帮你。”

    “世子好像已经下定决心了,为什么?”

    “我母妃说过,李王妃救过我们母子的命,保护你帮助你是我应尽之责,而且,你还是我妹妹,难道不应该吗?”

    卓暮云扯了扯嘴角,心道,荣宁也是你妹妹。

    世子像是知道她想什么一样,无奈道:“荣宁不一样,我们从小不亲近,还有王妃,她们母女与我们母子不说势同水火,也好不到哪去。”

    “我与你也不过相识几个月而已。”

    世子苦笑道:“我不知道该怎么说你才会相信,既然如此,你就权当我是遵从母命再加上好奇吧!”

    “我不喜欢空口无凭,单凭嘴说没法让人相信。”

    “那你想怎么样?立字据也可以。”

    “那倒不用,”卓暮云起身走到世子身边,十分郑重道:“当着大家的面,击掌为誓,”又向宁王福了福身子,道:“就请王爷做个见证吧!”

    这个丫头,有时候脑子转的极快,有时候却像个三岁半的小孩子。世子起身,严肃道:“可以,不过我有个条件。”

    “什么条件?”

    “以后不许叫我世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