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河东世家、拓跋北逃
代国都城盛乐一带是拓跋部的地盘,平城、新平城周边则是白部、独孤部的势力范围,以二城作为缓冲归于分辖新附乌桓的南部大人治下。
代国的鲜卑人将归附的各部落都称作乌桓,独孤部就是其中之一,前赵靳准之乱(319年),在时为前赵都城的平阳(今临汾尧都区)尽诛刘氏,掘刘渊、刘聪陵墓,同年刘曜在长安称帝,石勒亦在襄国建立后赵。而残留在并州北部的匈奴遗民,一部分形成了独孤部,另一部分逃入山中融入当地的部落被称作稽胡,屠各、宇文、沮渠、贺兰、铁弗等部也与之类似,都是匈奴后裔形成的新部落。
白部鲜卑原居白山(今大兴安岭一部,内蒙赤峰以西),也因此得名,加上白为素色,也称素和部。前赵时,白部鲜卑已驻牧于并州东北部的雁门、新兴两郡,与雁门一带的铁弗部都依附于前赵刘氏,后来双方联兵攻打晋朝并州刺史刘琨,被拓跋猗卢遣拓跋郁律率援军击败后,铁弗部逃入朔方,白部再次降附于拓跋部。
而在晋阳(今太原)以北地区,一些小部落又依附于白部鲜卑,其中有两支契胡部落,一支因为世居尔朱川(今山西西北朱家川,流经神池、五寨、保德),遂以居住地为氏,称尔朱部,另一支在新平城西南,马邑县(今朔城区)北,称侯骨部。
契胡与羯人同源,后赵石氏是因为分散到上党武乡羯室(今山西榆社),才称羯胡,契胡最早是汉时从北匈奴分化出来的一支,前赵刘氏则是东汉时内附的南匈奴后裔。
地域歧视直到现代都多多少少的存在,魏晋之世尤其重视门第,羯人一直都是整个鄙视链的最底端之一,除了被中原人士看不起,还被别出于匈奴的其他各部欺压,所以尔朱、侯骨两部才宁可依附于鲜卑,也不投向同样出自匈奴的铁弗部和独孤部。
而在当时的河东大姓之中,汾阴(今山西万荣)薛氏也是类似的遭遇,东汉末,沛国相县人薛兰与张俭、檀彬、褚凤、张肃、冯禧、魏玄、徐干并称八俊,在吕布麾下时,于巨野被曹操所杀,其子薛永随刘备入蜀,蜀汉灭亡后,薛氏作为豪强家族被从蜀地内迁至河东,作为外来者,在所难免的受到中原世家排挤。
其实在曹魏、西晋时,薛氏几代人一直都担任二千石高官,却还是被蔑称为河东蜀薛,不仅不能与一流高门相提并论,连二、三流的次级士族也与之划清界限。
河东世家里,安邑(今运城夏县)卫氏卷入西晋皇室与外戚的争斗,八王之乱前夕就已衰落。闻喜裴氏在曹魏至西晋时,与琅琊王氏同盛一时,时人好比论品评人物,将两家杰出之人对比,有八裴八王之称,但八王之乱及永嘉南渡以后,裴氏也已大不如前,与解县(今运城盐湖区解州镇)柳氏都已经跌落为次级士族。
永嘉之乱时,北方大族大多数都选择了一部分人留守乡梓,出仕胡人政权,一部分人南迁。裴氏侨居于寿阳,柳氏则侨居于襄阳,因为地处长江防线要地,多以边将作为入仕起点。
也就是一度与琅琊王氏、陈郡谢氏结盟抗衡桓温的太原王氏,勉强挤进了东晋的权力中枢,但与前两者相比,还是略逊一筹。
河东有表里山河之险,薛氏因为受到其他世家蔑视,所以并未南渡,但历经前赵、后赵,直至前秦伐代时,一直都是凭河自固,拒不出仕,聚族筑坞壁而居,以部族武力割据一方,不效命但也不反对。而且这么做的并不止薛氏一家,当时的北方,尤其是函谷关以西的河东、弘农、三辅可以说是坞堡林立,胡汉各族皆是如此,比如苻坚之所以看重隐士王嘉,就是因为他对三辅各地坞堡主的号召力,而薛强作为河东大姓薛氏的首脑人物之一,也是前秦重点拉拢的对象。
薛氏在薛永之孙薛懿之后分为南、西、北三房,西房的薛强是薛懿曾孙,王猛尚未入仕前秦时,二人就是志趣相投的好友。桓温第一次北伐驻军灞上时,王猛身着短褐进入军营拜见,扪虱而谈旁若无人,期间就推荐了薛强。薛强随即从商山赶去会面,但他认为桓温空有大志而无法成就功业,于是很快离去,走时还劝王猛一起。前秦立国后,苻健在裴氏堡(今垣曲古城镇东南)侨置幽州(353年),与击败冉魏占有河北大举南下的前燕连连交战,薛强为此避居到商山。
此后河东屡次被战祸波及,桓温第二次北伐(356年),姚襄在伊水兵败后逃至平阳,又被张平击败,与其约为兄弟达成和睦,随即驻兵北屈县(今吉县北),不久就渡过黄河进军关中,后败死于三原。而张平当时向东晋称臣,据有新兴、雁门、西河、太原、上党、上郡六郡大部,壁垒三百余,胡汉人口十几万户,与前秦、前燕为敌,反复无常。
苻坚继位后,信重王猛,在其推荐下,派胞弟苻融专程去征聘薛强,遭到拒绝。没过多久,苻坚亲自领军讨伐并州张平,进入河东后只率数百骑从亲卫,来到薛强壁垒下请求会面并邀其出仕,再次被拒绝,麾下诸将请命攻打,苻坚约束众人叹说:“须吾平晋,自当面缚。”
就是为了防御张平,苻坚以晋公苻柳镇守蒲阪(今永济),五公之乱时又是王猛统兵攻破蒲阪,杀苻柳及其妻、子。
除了嫁女与铁弗部缔结姻亲,拓跋什翼犍对待其他前来依附代国的大部也是一样,铁弗部刘虎占据朔方后,东渡黄河侵犯代国西部(318年),被时为代王的拓跋郁律(拓跋什翼犍之父)击败,刘虎堂弟刘路孤率部众投降,娶了郁律之女,创立独孤部。
刘路孤死后,其子刘库仁继任首领,不仅是拓跋什翼犍的外甥,还娶了拓跋氏宗女。
前秦建元十二年(376年),十月会师之后,各部伐代军队开始进攻,代国南部东、西两侧,分别从属于白部、独孤部的小部酋帅无力抵御,纷纷告急,率部北走。
此时,盛乐的代王拓跋什翼犍却做了一个备受争议的决定,将外甥刘库仁任命为南部大人,代替因病无法亲征的他作为主帅,这对其庶长子拓跋寔君来说,无疑是一个不妙的政治讯号,因为拓跋寔君从几岁大时开始,担任南部大人足有三十六年。
拓跋什翼犍因为旧时箭疮复发,头痛到连普通行走都异常艰难,更别说是骑马领兵作战。十二年前(364年)的冬天,拓跋什翼犍率部征讨代国西部的反叛部落,随后逐走与之暗通的刘卫辰,其时右眼被流矢射中,因治疗不善患处时有发作,也就是旧伤口感染导致的发烧和一系列并发症。
除了被临阵撤换的拓跋寔君,拓跋什翼犍又以已故第二任王妃慕容氏所出嫡次子拓跋翰统领宿卫。其实在前燕灭亡之后,慕容氏所出嫡长子拓拔寔就很是尴尬了,作为世子他缺少足够的支持,拓跋什翼犍为他选择的妻子是贺兰部首领贺兰野干之女。
贺兰野干的妻子是拓跋什翼犍的另一个女儿辽西公主,两人的女儿嫁给了拓拔寔,又生下了拓跋珪。也就是说,辽西公主既是拓跋珪的姑姑,也是他的外祖母。
贺兰部与独孤部一样,在代国都是鲜卑人口中的新附乌桓,而这两部的得势,也是得益于前秦灭代之后的任命。
也正因为嫡子缺乏有力支持,前秦灭前燕次年(371年),拓拔寔因诛杀谋反的长孙斤伤重不治后,拓跋什翼犍才没有再立世子。
拓跋什翼犍不光是出于对第二任王妃慕容氏的宠爱而爱屋及乌,更因为拓拔寔、拓跋翰都才能不凡,远胜于愚昧、残暴的庶长子拓跋寔君。拓拔寔性情宽和,为人仁孝,长孙斤刺杀拓跋什翼犍时,他挺身而出与之搏斗,左腋季肋部被刺伤。拓跋翰的才能更胜于兄长,十五岁就被授命统领精骑二千,几次统兵随从征讨敕勒部落,号令严明,每战必克。
撤换南部大人、命拓跋翰掌握宿卫,这两个任命难免让拓跋寔君觉得继位无望,行狗急跳墙之举。拓跋斤在其父拓跋孤死后,由于没能袭封北部大人而心存怨愤,一直都以拓跋寔君支持者的形象在其身边进行挑唆,只因世子之位空悬,拓跋寔君希望尚存而未能奏效,如今拓跋什翼犍的这两个任命一出,彻底打消了拓跋寔君所抱有的幻想,暗中召集部曲准备政变夺位。
时机也很快到来,十月末,刘库仁率代国南部集结的各部主力约十万部众,南下与邓羌所部交战,没有选择去救援消息不明隐隐陷入苻洛军势围困的平城、新平城。
牧地在盛乐东南方向的白部鲜卑有反叛前科,从上到下出工不出力,反正损失的也是尔朱、侯骨这种外围附从部落的利益。独孤部就不一样了,盛乐拓跋部牧地西南,沿河都是刘库仁的地盘,而且在刘卫辰几次被击败后,西岸也隐约成为他的势力范围,毕竟论起关系来,刘库仁还是刘卫辰的叔父。
刘库仁部的动向先在云中武泉县(今托克托黑水泉村)以南被范俱难所部向东渗透的侦骑发现,北面的郡治云中县(今托克托古城镇)此时仍在代国掌握,西南方向黑河口的黄河对岸则是前秦云中护军辖地(今准格尔旗北)。
于是刘库仁率部继续向南朝浑河北岸行进,尚未完成南岸就已经有小股前秦军队出没,但凭借对前套地区黄河两岸的熟悉,以及沿途小部落的策应,他迅速向西渡过黄河,直接攻向悦跋城,意图通过控制秦直道来切断前秦军队的后勤,还设想着为以后争夺朔方打个前站。
这个意图被经验丰富的邓羌识破,原本就是监视铁弗部、保护侧翼的郭庆先一步率军进驻悦跋城,而这也不是前秦军队第一次帮助铁弗部守城。八年前时值五公之乱期间(367年冬季),拓跋什翼犍又一次率部攻打刘卫辰,利用苇草在夜间巧渡黄河,那时苻坚就曾派兵护送南逃入塞的刘卫辰回到朔方,并助其戍守。
实际上刘库仁的战略意图并未完全失败,浑河南岸的邓羌与朱肜、张蚝也紧跟着渡河,但为了避免被截击,向南绕行了一段距离,因此时间上有所延后,而郭庆兵力有限只能先确保悦跋城这个据点。所以刘库仁以兵力优势,一度完成了切断前秦军队补给线这个目标,并围困悦跋城。但仅仅几天后,邓羌、范俱难分别率军从东、北两面赶至,秦、代两军大战于石子岭(今鄂尔多斯西南,乌审旗北)。
兵力上刘库仁仍旧占据少许优势,又比前秦军队多休息了几天,于是选择主动迎战,但其麾下都是战力参差不齐的部族兵。前秦一方的参战主力则是常年戍边的并州镇兵,河套地区的附从部落兵,以及装备精良、训练有素的长安中兵精锐,再就是一路北上时受大军震慑奉调从征的北方诸夷部兵,这些部族大多都还抱着跟随大佬在富庶的前套抢一波的想法。
刚升任南部大人的刘库仁此前顺风顺水时,还能勉强约束提调,但两军进入决战后,他根本无法维持有效的指挥,两军接触、交战不足半日,就转变为代国单方面的大规模溃败,败讯传回到盛乐后,病中的拓跋什翼犍无法亲征,又不放心交付本部兵权,于是率部众往阴山以北避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