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一章 宫中飨宴、席间诸事
长安,宫中飨宴。
古人崇拜天象,以星宿对应分野,于是喜过重日,如正月正、二月二、三月三、五月五、六月六、七月七、九月九,这七重吉庆节日,起源极早,相应习俗在民间也很普及。
刘库仁入觐长安,正值端午过后不久,任平阳太守的慕容冲,也在此时以上计入朝。在兄长慕容暐的赐第稍作休憩后,慕容冲在还都次日就入宫拜谒,第一站就是姐姐慕容姝所在的明光宫别殿。
慕容暐的府邸在洛城门内侧以东,向南就是明光宫,只隔着一条宣平门大街,皇后所居的北宫在明光宫西南方,中间隔着安门大街,而北宫西南,越过直城门大街,才是未央宫所在。
前燕清河公主慕容姝只是居住在别殿楼阁,如同一只养在笼中的名贵鸟雀,并非偌大的明光宫主人,加上苻坚甚少来此,直至苟太后故去,这里的冷宫名头才被南面空置的长乐宫取代。
发生鱼羊食人事件的明光殿,在未央宫沧池以西,跟明光宫距离甚远,长安城外,章城门以西的建章宫,宫里也有一沧池一渐台,即太液池与池北的凉风台。
平阳公主苻蕾嫁给杨定后,就住在北第的驸马府,而以杨定执掌禁军的领军将军这一重身份来看,住在临近武库的东第要更为合适,可实际上挨着武库的却是京兆尹府衙的慕容垂,苻坚关于内外、亲疏的制衡防备,由此便可推断一二。
慕容姝不得苻坚宠幸,可因政治缘故,在个人待遇方面却是不差,心境上也十分的安然、闲适,慕容冲外出任官后,她在宫中也并不显得孤独,不光有苻蕾、苻桐这样的宫学同窗为伴,还有公孙荣等原先邺城宫娥里的旧相识作陪,一众闺蜜闲时便在苑中悠游作戏,比起在家中仰赖于并无几分怜爱的母亲、兄长鼻息,显然要好过许多。
慕容冲比刘库仁早至长安半月,特意赶着端午来的,晚到的刘库仁虽然错过,但为了迎接他,苻坚特意设宴接待。
苻坚继位后,力行节约,减省宫人,如今一月之内,宫中两次大宴,不光只是食材、饮品的采办,还有其他方方面面,从炊具、食器,到案席、觥筹,再到仪礼、舞乐,禁中人力不足驱使,上下人等忙得团团转。
宫宴当日。
慕容冲以此为由,早早入宫,想尽可能的多陪伴打小最为亲厚的阿姊,但也已是临近午间,不想正赶上公孙荣与慕容姝话别,更差点遇上自他还都后,最想见也最怕见的那人,于是匆匆忙忙的扭头就走。
作为辽东安氏的合谋者,对公孙荣的远嫁离去,慕容冲早有预料,其原本就是被安氏与公孙氏联手献入慕容暐后宫以期固宠,若非前燕灭亡,此时的公孙荣恐怕已成为他的小嫂子之一,当然他名义上的嫂子只能有一个,那就是他母亲的堂侄女可足浑氏。
慕容冲回到长安的这些时日里,慕容暐、慕容垂、翟斌三方,汇聚在司马、颍川公苻同成府邸门前争聘一女的好戏也已上演,内秀、聪慧的苻桐早已看破这出闹剧,因此连日躲入宫中小住,只在苟皇后、慕容姝两处往来,而慕容冲一直对她避而不见,一是惭愧不安,二是尴尬难堪,不知如何应对。
慕容垂、慕容暐这对不睦的叔侄,是苻坚用来平衡、掌控前燕降人的两个标杆,而部众被安置在洛西的新安、渑池一带,原本无足轻重的中山丁零翟氏,此时因为时局的变化,地位也重要了起来。
前秦灭代国后,拓跋氏的崩溃,令阴山南北,此前被拓跋什翼犍以武力压制的敕勒各部蠢蠢欲动,苻坚将代国分置东、西二部,扶植代理人上位控制漠南,而非直接吞并,其中原因之一,就是不想陷入被塞北游牧部族袭扰的战争泥潭。
前燕、代国覆灭,没有了两国连年北讨的掠夺,短短十数年间,敕勒各部加快兼并,迅速联合壮大,成为北方继匈奴、鲜卑之后的新威胁。
而灭代的主帅苻洛,以关东幽、冀镇兵主力,牵制代国南都平城、新平城一线,为邓羌、范俱难的偏师在悦跋城战胜刘库仁,创造了极为有利的前提条件。
可谁也没想到的是,拓跋氏随后自己内部发生变乱,一番自相残杀后本部溃散,各部群龙无首,就此投降,让原本只是渡河打先锋的张蚝,立下率先引军夺据盛乐的大功。
苻洛这边就像蓄满力道的一拳挥了个空,但事后了解到其中详细,即便不得不接受现实,心中也多少有些恼火、怨气。
之后,邺城镇守关东的苻融受召行将还朝主政,苻洛满以为坐镇关东六州的重任,会由身为宗室重臣的他来接手,可苻坚却只字不提,反而派了年纪轻、辈分小、资历浅的苻朗前往临淄任青州刺史,随后加都督青、徐、兖三州。
这就更让苻洛不满了,而紧接着,长安朝廷不说予以安抚,反而还要派他督兵去辽东和龙,驻屯边境以为警示,为受天灾影响陷入对峙的高句丽与百济、新罗之间调停战事。
行唐公苻洛很不爽,相当不爽,而他的嫡亲兄长就是镇守河洛一带的北海公苻重,此时东晋方面荆州镇将桓豁将死,苻坚有意趁机夺取襄阳。
这种战事的规模,不亚于此前出兵灭国,所以必然是长安中兵精锐尽出,如此,关中空虚,最怕的就是内部生乱,所部驻在新安、渑池一带的翟斌,自然也就有了被拉拢的价值。
苻洛的抱怨引起了苻坚忌惮,倘若苻洛并非宗室,苻坚大概率会下旨加官赏赐进行安抚,可他自己就是由宗室政变上位,他的仁慈从来是对外而不对内。
苻重拥有征调洛州兵的权力,这个洛州不单是指狭义上的洛阳,还有周围的宛、许、荥、颍等地,而他作为豫州刺史,与东晋争夺前沿的小半个豫州,也归其统属。
不过从河洛想要轻易进入关中也是不易,洛阳北面的金墉城,向西还有陕城,崤、函二关以及潼关,其间的城池、关防,守相、镇将都是由长安方面任命。
可为了攻打襄阳,苻丕麾下的蒲州兵,其中以漕兵为基础的水军被大举抽调,缺乏水军呼应,陕城一线的防御也因此变得薄弱,尤其是对内情熟知的“自己人”。
于是苻坚派近臣黄门郎石越为将入洛,干脆把洛州镇兵精锐也抽调一空,往鲁阳关居中集结、屯驻,随时准备南下,越宛城入新野作战,并作为偏师扫荡处在前秦、东晋争夺之中的豫州方向,以保护主力侧翼。
之所以派石越去,除了其本身才干之外,还因他是吕光正妻石氏的弟弟,二者是郎舅姻亲加至交,说服起来难度较小,且吕光时为苻重的军府长史,从说服同僚将吏到调用士卒物资,由上到下都能给予极大的支持。
况且,吕光在苻重部下,也不是那种空头幕僚,而是直接掌握一部镇兵的实权大将,一旦发生紧急状况,甚至可以越过苻重,直接调动大军。
吕光出身略阳氐酋世家,是故太尉吕婆楼长子,再加上往昔功勋,他在来自长安中兵,主要由氐人组成的洛州镇兵当中,威望甚至还要高于宗室出身的苻重。
席间。
枋头之战,桓温北伐前燕大败而归,十四岁的公孙荣作为美人,被长兄公孙眷通过好友安氏,献入慕容暐后宫,哪知前燕迅速倾覆,如今八年过去,被归入长安掖庭的她,却是被苻坚赐给慕容姝,成为侍奉女官。
依照几家筹谋,公孙荣与一干擅长舞乐的前燕宫人将在宴席上献舞,因此并未穿着行动不便的襦裙,而是一身简练却又风姿绰约的胡服样式。
长安是西域商路进入中土,经姑臧后的又一贸易大都市,加上当时佛教在北方更加盛行,社会各阶层从衣食到起居行止,都深受外来文化影响。
主舞的公孙荣与一众献舞宫娥皆是飞仙髻,下着膝裈、胫衣和蔽膝半裙,上着窄袖宽口的对襟上襦,领口、袖口都有彩绣,裙上有莲纹,不仅鬟上扎有“鼠皮”,手里也拿着“鼠皮”浑脱,舞蹈动作模仿日常汲水、采撷时的行止。
裈其实是不外穿的内衣,膝裈就是及膝的有裆大裤衩,胫衣就好比两截套在腿上的裤管,以绑带扎系在膝上,或者像吊袜带一般系挂在大腿或腰肢处,让人不禁想起欧洲中世纪的穿着。
而公孙荣等宫人,手足皆戴彩绳,下着丝履,所穿胫衣动作时隐约显露脚踝,有着宽阔敞口,如同喇叭裤,衣料上的莲花纹饰,随着佛教的传入兴起而流行,“鼠皮”实则是被统称作貂鼠的貂、鼬、狸之类皮毛。
盛乐虽是代国都城,可与长安一比,那就是远离经济、文化中心的边陲远地,刘库仁此前的人生里,哪里见识过什么精致的舞乐,席间不由为宫娥们的身姿倾倒,虽仍保持清醒除非礼仪必要并不敢多饮,但多看几眼主舞的美人却无甚大碍。
西苑。
吕氏作为勋贵,也在受邀之列,吕光不在京中,赴宴的吕德世、吕宝都不是显职,只列在远离中席的位置。
不在核心区域也有其好处,列次席间的都是中下层官员,没有贵宦在场,在座者反而没有太多拘束,气氛更加高涨,不像中席,还设有酒正监礼。
吕隆已满十岁,也按照官宦人家惯例,随家中长辈出席类似场合,以增长阅历,但他跟着露了个脸,没多久就离了席,趁着难得入宫的机会,来到苑中与苻馨见面,宴上缺乏人手,身为宗室的苻馨也担任了引路的女官。
吕隆上身着褶,下身着裤,头戴平上帻,这是自战国赵武灵王倡导胡服骑射,改革服饰以来,逐渐形成的武家常服——裤褶服。
褶即短身上衣,裤褶一称始自三国孙吴之初,当时叫作袴褶,是军中便装。而东晋时,随着永嘉南渡,裤褶服在南方快速流传并被采纳、接受,江左士庶都流行裤褶服,军中士卒着裤褶被称作急装,文臣武将也普遍如此装束,以为常服,只在较正式的场合加礼服。
平上帻也叫平巾帻,算上介帻,三者系出同源。帻巾裹额自古有之,王莽时改做成硬顶,覆罩头部,之后演变出顶部呈介字形状的介帻。东汉时,用一种平顶帻巾作为戴冠时的衬垫,称作平巾帻。西晋末,平巾帻又演变出前部半圆平顶,后部升起呈斜坡状的尖顶,只罩住发髻的小冠。而褶裳宽大,帻冠窄小,也在当时被视作风流时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