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章(7)解脱
12岁的年纪,她就眼睁睁地看着爹娘被日本鬼子害死,相依为命的6岁妹妹送人了,为躲避敌人的追捕,与2岁的儿子失散了,她深爱的丈夫黑子在解放战争中牺牲了。被迫改嫁后,她又尝遍了人世间对后妈的偏见,而倍受揶揄。那饥饿的年代,她又独自承受了失去女儿痛苦。
她不是共产党员,也算不上革命者,她只是一个深明大义的普通妇女。苦难如影随形的折磨了她一辈子,面对苍天她无处倾诉,悲凉的站在路的尽头,等待着不归的儿子,孤独的内心形影相吊。
她不哭了。她在残月瑟缩的无眠夜晚,自己躲在那个中屋里,又轻声哼起那首在她心中流淌了一辈子的歌,来排遣自己的痛苦。
“小白菜呀遍地黄啊,小小年纪没有娘啊。
小白菜呀遍地黄啊,衣破鞋破谁来缝啊。
小白菜呀遍地黄啊,流落街头没人疼啊”。
她在这歌声中心疼着那些没娘的孩子,除了她自己还有黑子、小妮、大宝、盼儿、七哥、二姐。她是一个失去母亲的孩子,也是一个失去孩子的母亲。她尝遍了世间最苦的滋味儿。
她似乎用这喃呢细语,哄着她的盼儿慢慢入睡。又似乎是在祈求上天施舍给她一丝丝慰藉。思绪在哼唱中延伸,苦水在思绪中流淌,母亲用这种方法疗伤,打发着日子。
终于她撑不住了,这天她跟我说,“我的日子不多了,去买火车票,我要回老家”。
晚上我赶紧跟大姐商量,“是啊她这么弱的体质怎么能经得了路途劳顿”大姐不同意。母亲说“我回去见见你小姨,就不回来了,落叶归根吗”。拗不过她,我和大姐跟单位请了假,买了三张卧铺,给母亲带上几件衣服就准备出发了,临走时母亲对父亲说“谢谢你这些年给我一个安身之所,我给你带大了儿女,等你年岁大了,就让她们来照顾你吧,算我对你的回报,你好好保重”。父亲近一年来有所醒悟,对母亲不再凶巴巴的了,他很关切地说,“回去到你妹妹的医院里好好治治,等你好了咱们继续过日子”。
我给小妮姨发了电报。院领导知道了母亲的事,派个吉普车把我们送到了火车站。
两天两夜的时间我们到了沈阳,又转车去了阜新。到了火车站小姨和姨夫开车把我们接到了家里。她家在海州区,住着三室一厅的房子,大概110平方左右,姨夫和小姨都是抗战老干部,才能住上这样的房子,当时觉得已经很宽敞了。
母亲急着打听崔伯伯的情况,才知道他们老两口在几年前就相继去逝了,母亲跟小姨说他是我们的恩人,我对他都没有任何报答,真是愧疚。姨夫说“您也救过他的命啊,都是一起革命过来的,就别再纠结了,咱们有缘分”。
母亲的身体情况一日不如一日,小姨让她住进了阜新市中心医院,小姨夫在那儿当院长,经过检查发现她各个脏器都衰竭了。
母亲弥留之际我们问她还想见谁,她张了张嘴还没说出口就已泪流满面。
我们猜到了,赶紧给北京的肖大夫发了电报,没想到小玉姑姑和大宝叔叔最先赶过来了,母亲见到她们很高兴,病也好了大半,还坐起来吃了点东西。
第二天梅子她爸也赶到了,他说耽误的原因是等着给他的小孙子拍照片,原来婷婷嫂子生了个大胖小子,肖大夫也是因为伺候月子来不了。我们都抢着照片看,好健壮的一个黑小子,特别像英杰大哥。
梅子她爸拿过照片,到病床前把母亲扶起来,他坐在床头边让母亲靠在他肩上说,你看看吧,这是咱们的孙子,母亲的目光集中在照片上,“像咱们的盼儿。我的小孙子”她喃喃的说着脸上露出笑意,眼泪像决堤的洪水冲刷着她干枯的面颊。我赶紧拿毛巾准备给她擦,梅子她爸说我来吧,我还想说什么,小妮姨向我摆摆手,我们大家都从病房出来了。
之后几天母亲看见这么多亲人,精神好了很多。还跟小玉姑姑提起大宝刚来阜新一起搭地炉子的事。
今天母亲的情况很不好,我们帮母亲擦洗完身子,母亲从她的脖子上摘下那个她戴了一辈子的玛瑙坠,那鲜红和雪白的玛瑙越发的油润,梅子她爸也从怀里掏出,和那一模一样的坠子,颤抖着双手和母亲那个对在一起。小姨示意我们都出去了,我和大姐还有小玉在门外的走廊里都忍不住哭了。
过了许久,屋里没有了说话的声音,传出轻微的抽泣声,我们推门进去,梅子她爸从床边站起来走向窗口,背对着我们站在那,我们看见病床上的母亲安详的闭上了眼睛,完全没有痛苦的表情就像睡着了,在她胸口上那两半个玛瑙坠儿,对在了一起,红红的太阳和雪白的月亮终于合成了园的。母亲带着她黑子哥最后的爱,安然离去了。
梅子她爸给母亲做的花圈上写着“生如夏花之绚烂,死如秋叶之静美”。他把泰戈尔的诗献给了母亲。
按照母亲的遗愿把她的骨灰撒向家乡的河流,让她深爱着的这方水土,永远伴随她左右。母亲的英灵如山河般壮阔,大气磅礴。
梅子她爸问大姐,“我想把你调到北京去,不知道你愿意不”?大姐想了想说“谢谢爸,我还是不去了,我父亲年龄大了也需要我照顾”。梅子她爸听见大姐叫了他,激动地眼含热泪说“好孩子你做的对,你父亲比我们更需要你,以后有事随时到北京来找我们”。小玉姑姑也对我说,有什么需要一定不要客气,来北京找我们。
我和大姐又坐火车到了高山子车站,去平房店看看生养我们的故土。
三十年光景,小村庄面积扩大了很多,茅草屋都变成了大瓦房,但村庄的样貌一见如故,那熟悉的水井、道路、树木、废弃的石磨,都像久别的亲人,真想拥抱它们。
村里能认识的没有几个人了,体力还健壮的都外出务工去了。我和大姐到记忆中的小西河去看看,没想到那里变成了只有几个水坑的一片湿地,像几滴眼泪挂在干枯的河床上,水草荒芜地生长着,再也听不到哗哗的水流声。
那年我们告别了故乡,如今故乡告别了我们的记忆。
对,去看看老道口,那是儿时我们经常上火车道的地方,当我们来到这里,失望的发现它被拦住了,提速的火车不允许再有这样的道口,但是那个高出地面的斜坡依然通到铁轨的路基上。我对这里深深的记忆是因为,小时候经常在这里,等母亲从道口的那边拾柴禾回来,天都麻麻黑了,我和三姐饥肠辘辘的盼呐盼呐,终于母亲背着像山一样,高过她头顶的柴禾篓子,慢慢的从道口那边过来了,她艰难的弯腰走着,我们只能看见她的两条腿在挪动。一次两次,整个秋天都是这样。当年的情形深深刻在我的记忆里,仿佛就在眼前,泪水又一次模糊了我的双眼。
回到我们没人住的老屋,地上的织布机和炕上的纺车,像文物一样演绎着母亲当年的劳作。土炕上沉淀着母亲纳鞋底的嗤嗤声,娓娓动听的故事伴随着我童年的成长。
告别了家乡的黑土地,我感觉像离开了母体的胎盘。我赤裸裸的吸足了她的营养,却还没有给她一点回报。我的故乡,我的母亲-------,女儿想你,永远的想你。
父亲退休以后,劳动了一辈子的他依然闲不住,锅炉房旁边有一块空地,离我们家只隔了一栋楼,父亲没事就在那开了一片地,种了很多菜,浇水施肥很是投入。吃不完的菜就东家送一点,西家送一点。我们姊妹们有时周日回去,给他包羊肉馅饺子,这是母亲在时他最爱吃的饭食。
父亲不慎摔了一跤,走不了路了,当时我就坐卫生处的救护车,把他送去了空军医院,χ光片看见他左脚上一块儿小骨头折断了。打了石膏医生就让回家养着。我们坐救护车又回到家中,姊妹们得知也都赶了回来。七哥给爸买了一个轮椅。吃过饭大家心里都在想,谁来陪护他呢?沉默了一会,大姐开口了,她说“你们都有家有孩子,我搬回来住,陪着爸,你们都不用管了回去上班吧”。
沟下的路修了一个大斜坡,不必上大楼梯的台阶,沿着斜坡就可以到达沟上的大马路。
这天下班后我吃过饭想要去后边楼看看爸,见大姐正推着爸坐着轮椅往斜坡上走。父亲腿脚好的时候,喜欢吃过饭出来走走,多年养成了习惯,连下雨天也不例外,打着伞也要出来转。
他见到我说“在家实在憋不住,难为你大姐了”。我们说没事,出来换换空气很好。我和大姐一起奋力把轮椅推到了沟上大马路上。“大姐说你快回去吧,家里还有孩子”,说完她就推着父亲向远处走去,我站在原地目送他们走远,落日的余辉洒向大地,她们的背影渐渐消失在我的思绪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