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零四章 望之却步
若不是偶然瞥见织影颤动双睫下眼波流转,曲觅倒真以为这三万六千多个日夜已经冲淡她对那个人的情意,毕竟这些年,她几乎再未提及红尘那两月的时光以及时光中那个始终相伴的人。
但见织影凝望那时刻逸散着灼热气息的源泉,温煦的阳光点亮了双眼,也暖化了唇弯:“陌上花开,可缓缓归矣。”
曲觅秀长眉毛挑动了下。
近段时日,九重天犹如被架在蒸笼上,热得有些过了头,各方心照不宣地没有查证。
盖因此事与碧海扶桑林不无关系,但碧海扶桑林是东华帝君的地界儿,百年前帝君已交出神籍宝箓,关闭紫府大门,连带着碧海与苍灵墟也一道升了屏障。
谁有这个胆子去叩帝君的大门?
久而久之,也便由着天儿这么一日日炎热下去,权当在人间过了个夏,众神明里没再多有怨词,私下却对于碧海扶桑林闭关的小金乌诸般猜议。
三足乌与寻常神族有些不同,是个从太阳里飞出来的物种,可以说三足乌凝聚着纯厚强烈的日之精华,故而专精太阳真火一道。
古之羲和孕育十日,被当今太阳神一族奉为始祖,后来大羿射九日,留下现今独照天地六合的一个,三足乌一支便开始稀绝起来,近千年唯一化形的还是小金乌这个无神不知的“煞神”,未免令人有些唏嘘,这也算是东君迟迟未向他下手的原因之一。
现在回想起来,曲觅倒觉得小金乌处境颇为艰难,心底生出小小的同情。
然而,有的人天生就不适合旁人同情。
仿似高挂于九天的太阳骤然陨落,四下温度急剧攀升,滚滚热炎如惊涛骇浪般咆哮而来,疯狂肆虐脚下这座白云铸就的宫殿,视野里的洁白被炙烤蒸发,雕栏玉彻成灰,安谧的空间被撕裂,动荡不安。
曲觅感觉自己小臂被谁拽了一把,抬眼就目睹前一刻滞留的石亭已变得焦黑,寸寸粉化,适逢一层余兴未尽的热浪决然扑来,顿时黑灰簌簌,呛人鼻喉。
身侧一阵冰冷疾风前掠,将灰烟凝冻,像是下了一场暗色的霜。
霜花落尽,露出一张俊逸沉肃的面孔,细看之下,周身神泽强劲磅礴,隐与身侧的织影相媲。
他竟已成为上神!
现如今上仙升上神的劫数,跟小溪流一样拐个弯儿就能遇上,说渡就渡么?
曲觅还在惊叹不已,织影已款步而出,雪白裙角热情拂过地面,带着霜粒相继滚动,发出微脆的轻响,远不似语气中那般生硬:“才出关就这么大火气,若非闪得快,我也跟着亭子化了灰。”
“出关无人相迎,本君心中不大痛快,失手殃及上神寝殿,实属意外,想必上神能够体谅本君的心情。”他以牙还牙,眼中阴霾随字句愈发深重,金色的瞳孔却益发灿亮,甚而盖过身后的耀日。
“本上神倒是无妨,稍后天帝召见,神君莫再失手将凌霄宫给烧了,届时天帝可不一定似本上神这般体谅。”
曲觅位于织影身后,虽仅见她松挽的长发,但看小金乌阴沉得快要滴水的脸,能想象得出她必然端着一个不怎么令人愉快的神情。
眼见两人话中战火愈盛,曲觅颇觉不妙,为免引火烧身,她还是避开为好。
打定主意,她上前对两人道:“你们且叙旧,我去外面瞧瞧。”
这两人没理她,犹在用眼锋厮杀,她不禁扶额,恍然觉悟自己今日实不该出现在这儿,遂立马抽身远离“战场”,由着这两个继续针尖对麦芒。
偌大的观景台乍然没了石亭,显出几分空荡。
时隔百年,小金乌细细端详面前的女子。
她还是喜着单调白衣,懒于梳妆,眼下约摸睡醒未久,侧颊还有压出来的拇指大一点印痕未消,头发松松垮垮,绾发的簪子好像随时都会掉下来,面庞也愈发白得透明,犹如冰雪捏就。
也有一些不同。
比如气势,比如眼神,这种让他讨厌的淡漠的眼神。
他不禁嘴角一弯,带起三分讥诮:“什么时候这般敬奉天帝了?”
织影随口道:“天帝为天界之主,我等身为臣民自当敬奉。”
小金乌撇嘴:“言不由衷。”
怔看他良久,织影几步迈出,还欲再近,目下已然只余半丈距离,她不得不就此停步,腹中积攒的千言万语也徒留那干涩的一句:“欢迎回来。”
这般克制的举动落在小金乌眼里无一不是疏离,他微眯着眼,唇际留有余笑:“怎么不敢过来了?”
织影轻轻摇头:“你归来的阵势过于引人注目,巡察神使即刻便至。”
已有数道气息进入她的神识范围,想来除了巡察神使,还有在暗中盯着他的东君,曲觅明着说给他们空间叙旧,实则已在外间守候,以免有人上来杀个措手不及。就算他对曲觅不甚了解,听不出这话外之意,但她的话已经如此明显,他还不明白?
小金乌拧起眉毛:“你担心我会连累你和云族?”
织影恨不得狠敲他脑壳。
这个家伙闭关是连带脑回路一道关了么!怎么一出关,这不靠谱的想法一个接着一个冒出来!
眼下是叙旧的时候么?在众神眼里他们认识么?
好吧,他一出关就“失手”把她的影殿烧了,想不认识都难,而且如此轰动,要不是她及时在观景台周围设下结界,尽量减少影响扩散,恐怕不少族人都将来此围观这个罪魁祸首。
没等她再次说明,小金乌面带歉然:“今次是我考虑不周,将你陷入两难境地。”
两个人之间,最要不得的就是误会。
织影忙开口与他澄清:“笨蛋,我怕的不是这个……”眸光微闪,她陡然转了语调,“既然你毁了我的亭子,就依着我的规矩,与我打一场吧,赢了我就饶了你!”
小金乌万般莫解,冰刀霜刃已扑头盖脸地来。
他一路退避,顷刻已披霜戴雪,也觉出她出手间势头虽劲,却全无杀意。
又一轮冰刃迎面打来,他旋身而避,恰巧看见巡察神使与东君几个相携往这里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