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四章 如猎于林
虽然远处烈火熊熊,但出城逃命的长宗我部国亲却没法多看两眼。一条和本山联军之所以只让本山家攻城是有理由的,因为一条家的重臣们与其所部有更重要的任务:截杀国亲。
加久见宗赖、立石正岩、窪川俊光以及来自兼定直属的津野定胜正率领其部从两面向逃亡的国亲一行人不断逼近,持续压缩着对方的活动空间。
起初众人还能逮到几个落队的长宗我部军士,甚至一度追到了长宗我部军队的尾巴,两军几乎交起战来。但后来随着长宗我部国亲领着其部进入偏僻林地丘陵,一条家众人就不好找了。
可一条军所遇到的困难却这并不意味着被逼入山林的长宗我部方众人的情况就可以乐观了。
虽然国亲通过不断留下小规模部队迟滞拖延敌军,进入了山地密林,但无论他再怎么熟悉地形,夜间强行军于山林之中依旧是凶险异常的。在一条军即使已经被拉开了一段距离却依旧紧追不舍的情况下,仅穿着一件单衣便在夜中疾驰的国亲哪怕难得休息一阵,坐在林中空地的石头上,也依旧忧惧不已。
“殿下,请先穿上吧,夜寒若是染病就不好了。”吉田重俊来到国亲面前,将自己的阵羽织递给对方。
“重俊……”面色蜡黄而沧桑的国亲接过阵羽织却没有穿上。
一路走来,一条的追击力度超过了长宗我部家众人的想象,甚至有人认为当时攻城的只有本山家的部队,而一条家的部队已经全部尾随在他们之后。这让国亲等人一直处在一条家追兵的阴影之下,如今的国亲自己更是颇有一种风声鹤唳,草木皆兵的感觉。
手持着吉田重俊阵羽织的长宗我部国亲对着重俊凄凉地笑道:
“重俊,兼定小儿故意送来半满酒水以挑动城内不满,使朝仓这般坚城最后竟为数桶酒水所破,而我等如今亦几无生路可言,万般苦涩不甘真似当年国破家亡之时一般。”
面对自家主公的心灰意冷,吉田重俊却并未一并情绪沉沦,而是向国亲劝道:
“殿下还请振作,如今不过是丢了朝仓城和高知城,但丰冈城依旧在本家控制之下,根基并未损伤。现在我等已入山林,敌军即使是追击一时半会也难以成事。”
虽然吉田重俊极力劝慰,国亲却依旧面色沉重地说:“敌众我寡,纵使入林中也是缺衣少食,恐终为敌所获。”
吉田重俊闻言默然不语,良久方坚定地说:“我愿为殿下引敌而去!”
“重俊!”国亲震惊道:“不可!纵使诱敌也应该让他人去,你身为家中重臣怎可……”
“殿下,于此危急存亡之秋,当一视同仁!”吉田重俊打断道,正色说:“况且我不及其他护卫年富力强,山林中路恐怕也要成为殿下的累赘,不若为殿下诱敌,以去负担。”
说实话,吉田重俊一番话真得叫国亲为之动容。他自年少流离,半生颠沛,自以为生死看淡。可如今处于绝境,家臣舍命相救,心中亦是百感交集,不由得叹道:
“对抗土州乃吾莽撞之举。早知如此,应当隐忍待时而发。如今却要诸位忠良血亲搏命求生,吾之过也!”
土州是土佐的别称,引申为土佐守,指一条兼定。
“殿下切莫自责,殿下为主公,我等为家臣,竭诚奉公此本分之事。只是主公需谨记我去后,主公之部切不可贸然南下。我恐南方之地皆为敌所占,主公不可自投罗网。当一路北行东进,绕至丰冈方可求得一线生机。”吉田重俊勉力笑道:“前段时日下雨,恰恰说明最近天气当晴。此正是天不亡主公,要主公从山林之中逃出生天啊!”
“父亲!”此时江村亲家来至吉田重俊面前,说道:“父亲可是要以身犯险?”
亲家之前的伤势就未完全痊愈,如今夜中奔逃更是让其显得虚弱。
“要劝阻为父吗?”重俊淡淡道:“为父心意已决。”
“我明白父亲您的决定我难以改动,但是……主公!亲家请也领一路为主公诱敌!”
在追击的一条家军中,津野定胜、加久见宗赖、立石正岩、窪川俊光等人正在听取军中的斥候回报:
“长宗我部军中有两队人马从大队中分离,一路向西,一路向东,但大队依旧向北方的山林前进!”
窪川俊光听完后摆手道:“行了,你下去吧。”随后转身与在场的各位同僚商议道:“各位大人,此必国亲诱我等分兵之策,不必理会。我部继续追击即可。”
加久见宗赖却皱眉道:“国亲阴鸷多诡诈,若是其知我等以为他以此诱敌,反而故意借此逃脱,我等岂不误了御所殿下的大事?”
立石正岩闻言恍然大悟,便用点头道:“加久见大人的话有道理啊!鄙人愿做先锋追击!可……长宗我部军分了两支,我等应当追击哪支呢?”
加久见宗赖道:“自然是东行的那支,敌军向东必是欲逃往丰冈城。”
窪川俊光轻笑道:“若是真像加久见大人所言国亲这般算计,那反而要追西边那支了。他们未必不可能向西然后又绕回东方。战场并非合议,与其这般多疑,不如一鼓作气攻克其本阵,纵使元亲真跑了,拿下其本阵大部旗本众的首级也不算此行徒劳无功。”
立石正岩犹豫道:“嘶……窪川大人的话也有道理……嗯……我军若是能拿下本阵也不错啊!这样!我也愿做先锋!”
“不可……”
眼看着众将要吵起来,津野定胜顿时嘴角抽了抽,他虽没什么作战经验,但没有什么政治负担的他,再不快点决定怎么办对方都要跑掉了,便起身“啪啪”地拍了拍桌面,道:
“各位大人!各位大人!我众敌寡,何须争吵决策?既然敌军分兵那我军也分兵便是,何况御所殿下只要我们围堵长宗我部国亲而已,并未说一定要擒获或者斩首。”
虽然窪川俊光等人都是合议众的成员,但毕竟津野定胜是津野基高之子,同时更是御所殿下直辖的军目付。所以哪怕年纪不长,说话依旧有些份量。
见众人没有接话,津野定胜索性道:“我自领兵西向,窪川大人请追击西去之敌,加久见大人和立石大人还请继续围堵前方敌军本部。”
说完也不待众人分辩,就直接出营,着盔提枪,略点亲卫数骑便跃马扬鞭向东而去。
而向东诱敌的正是江村亲家,此刻他正轻装简从而行,因为担心自己跑得太快反而失去了诱敌的作用,所以三骑走走停停,一时间竟也没了亡命的氛围。
只是突然后方传来一声大喝:“吾乃一条家军目付津野定胜!远处何人?报上名来!”
闻言江村亲家又惊又喜,直接催马疾驰起来。
津野定胜本为能这么快追上敌军而感到意外,如今见对方这般却急迫要走,心下更觉不对劲。但他也不打算放过对方一行,领着自己这边数骑也是紧紧咬住对方不放。
两队人马你追我赶,很快便过了平地丘陵来至林中双方速度才慢了下来。此时长宗我部家的几位毕竟一路亡命劳顿,更加上江村亲家旧伤未愈,早已体力不支,便终于被追赶上来。
津野定胜抓住时机策马追到亲家身侧,随后挥枪便刺,亲家见状也咬牙拔出佩刀要与定胜在马上较量一番。只听得兵刃碰撞声响,亲家勉力吃下一击,却感觉身体晃动得厉害,眼前世界似要变得黑白,赶忙集中精神盯住定胜长枪,准备要迎下第二击。谁知定胜却直接将长枪脱手,这突如其来的一下直接打飞亲家手中的佩刀。还没等亲家缓过神来,定胜便狠狠向江村亲家撞去。亲家虽因勇气可嘉而换上了国亲的坐骑,但终归已经意识模糊,马虽未倒人却被撞至地上。而定胜则顺势勒住亲家马匹的缰绳,那马毕竟是国亲坐骑,也是良驹,猛烈挣扎之下好险没把定胜也扯下马来。
原来是定胜试探之下发现以对方兵法并非等闲之辈,可见之面色苍白便知其必然体力已经不支,故有此策。
那边长宗我部方其余两骑见状下意识地赶紧勒马要查看亲家的状况,这边一条家数骑便抓住机会将三人两马围住,断了他们的去路。
江村亲家虽然被撞到在地,却也并未就此昏死过去,犹拄着刀鞘勉力起身,怒道:“吾乃秦忌寸长宗我部国亲,汝既擒吾,便将吾首级割去领赏!”
定胜闻言笑道:“某虽不识大人何人,却知国亲殿下并非这般长相。大人虽为某所获,但身体抱恙的情况下还敢为主诱敌,胆识过人。且御所殿下有令生擒大过献首。于公于私,某皆不愿亦不能杀大人。”说着便命随行的武士将江村亲家等人捉住。
这边东面的双方虽然追逃得激烈,但却很快便分出胜负。而在西面的情况就没有这么容易了。
在窪川俊光一众人追赶之下,吉田重俊数骑虽然也极力逃命,但吉田重俊毕竟上了年纪,武事又非其所长,故而没疾驰多久便在颠簸下感到体力不支。在窪川俊光的追击下很快与相随的数骑失散。
与津野定胜不同,窪川俊光虽然从一条家追击部队的本部中出来得晚,但却带了不少兵士。其中的步兵足轻们虽然与主队骑马武士们脱节,但赶上来后依旧能在搜山检地上发挥很大作用。很快与吉田重俊随行的数骑便尽数为窪川俊光部下所获,吉田重俊也被逼得走上林密道崎的山路,马匹已经难以行进。
经过一夜的折腾,起初是马驮着吉田重俊,很快不久就变成吉田重俊牵着马而行。如今吉田重俊不仅灰土土脸,身上的甲胄更是为了跑路而丢弃在半路了。
看着远处天光渐亮,后面的追兵却还没有追上自己,吉田重俊知道自己暂时多半是逃出生天了,但很快他却又担忧起国亲的情况来,不知道追兵是否回去继续围堵自家主公。
身心俱疲的吉田重俊拖着疲惫的身躯和喘着粗气的马匹费力地来至一条小溪边,俯身下去捧水饮了两口,让自己昏沉的大脑清醒了不少。可凉水下肚让他的饥饿感更加强烈。
感到腹中饥饿难耐的吉田重俊,掏了掏自己怀中原本放着干粮的地方,却发现那里已经空空如也。重俊眉头一皱,心道:坏了,多半是脱甲胄的时候太慌乱,让干粮掉出去了。
思绪越发郁闷的重俊茫然地望向自己之前牵着的马匹。
与重俊的无奈不同,马儿倒是喝完溪水后开始慢慢悠悠地吃起了溪边的青草。感到被盯着,马儿抬头看了看盯着自己的重俊,一边看一边嚼着草,不一会儿又低头悠闲地吃起草来。
想到自己后面的路大概率还要用上它,重俊只得压下想宰马吃肉的冲动,牵着它沿着小溪向下游走去。
在身体的饥饿、精神的疲惫与地形的复杂交加之下,虽然重俊已经走了一天却也终究没走多远。但好在由于之前长宗我部家的坚壁清野,地方村人都流离失所了,忙着逃命去了,所以本地倒也没有落武者狩,重俊还算是安全。
在太阳要落山之时,重俊终于隐隐约约看到了房屋的轮廓。可很快他就发现那不过是空荡荡的断壁残垣罢了,村人们早就不在了。
无奈的重俊只得寻一隐蔽处系上马匹,再找了一处勉强可以过夜的屋子草草睡下。只是腹中空空的重俊在破烂的草席上辗转反侧,难以入眠。
黑夜之中强烈的饥饿感刺激着吉田重俊的神经,他也隐隐约约感到过恍惚,只是他清晰地明白这是饥饿带来的虚弱而非真正的困意。
他突然想念起了那天在中村城中吃到的美味的炸物与那甜美的蛋糕,那是他此生吃过的最美味的东西,在这回味、虚弱与疲乏中,他终于失去了意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