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生关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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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一章 天下为公

    二人相互客套两句,不破俊述却着实有些热得难受,兼定偶尔甚至能感觉到旁边的小巫女有些为此偷笑。

    不多时,不破俊述也不再卖关子,直接让边上的小巫女呈上两件祈福之物给兼定。

    那小姑娘恭敬献上,礼数周全又不见半点惧色,反而偷着机会还好奇地看了兼定两眼。

    兼定也好奇起来,从其手中接过东西的时候便留心观察了一番。这红白色的巫女服,配上这副处变不惊的气质,让兼定一时间脑子里总是充斥着“这个妹妹我曾见过”的感觉……

    “殿下?”

    见自家殿下发愣,还盯着人家小姑娘发愣,着实有些失礼,秋利康次便直接轻咳了两声,小声提醒到。

    兼定这才回过神来,在不破俊述笑眯眯的眼光之下端详起了两样物件:

    一个是精致的绣有类似一条藤纹的细布布袋,一个是小巧的叶片型状的彩色木片。

    “这是……御守,那这个是绘马?”

    不破俊述笑道:“正是。不破八幡宫上下在玉依姬命尊面前为殿下请下此御守,殿下能将其随身佩戴,好保佑此战之后,身心无虞,平安归来。”

    “玉依姬尊?”兼定闻言疑惑道:“战事不应该向作为战神八幡神的品陀和气命(应神天皇)或者平乱开拓的气长足姬尊(神功皇后)祈祷吗?”

    “若是祈祷殿下旗开得胜,战无不胜那自然是向那两位祈祷,但对于殿下大胜之局面,本社一向坚信不疑。自然唯一期盼的就是殿下大胜之中身体康健了。故而请下这御守留给殿下伴身。”

    不破俊述娓娓道来,兼定也才明白这其中的道道,不由得说道:“不破宫司有心了。那这绘马也留在我这吗?”

    “绘马乃许愿、祈福之物,殿下若是有什么祈愿之事,大可于其上写下,在下带回神社之后挂起。”

    不破俊述一边解释,另一边秋利康次已经很自觉地拿来了笔墨。

    兼定端起笔来思索良久,满脸纠结也没有下笔。

    不破俊述见状,不由得紧张起来。原本他是不想来这一趟的,毕竟一条家大军开拔之时就没有来不破八幡宫祈福以祈祷战争胜利,也许就已经证明了自己和自己女儿阿叶对于兼定关于不破八幡宫的重视程度有所误判。如今自己在女儿的死缠烂打之下不请自来,实际上着实有些不合时宜,毕竟他来时就已经听说战况不就之前刚有些不太好的变化,御所殿下情绪也因此有“些”失控。只是自己已经走到阵前,被通报了进去,实在是没法回头,这才硬着头皮走了进来,那些汗水不仅仅是正式装束热得,也有紧张所致的。

    一开始见御所殿下身边的紫阳众笔头秋利康次对自己礼让三分,御所殿下对自己也笑脸相迎,还松了一口气。现在看来,自己也许是太乐观了。

    他身侧的小巫女倒还是神态自若,挂着得体又可爱的微笑。

    其实兼定本是不信这些东西的,所以这场土佐的“内战”开打之前,兼定也没有特意去祈求神社的保佑。倒不如说,兼定取得了朝廷的圣旨,取得了天皇许可的平乱大义,就已经取得了天皇这个神道教最高祭祀的神权许可。所以这一仗他更加对不破八幡宫不怎么上心了。

    但若是只是为了博个彩头,以前他在另一个时代类似的事情逢节日碰上也偶尔干过。不过那也只是写些下次考古工作顺利,下批文献能少些自相矛盾之类的事情。若是按照以前那种写法,那他这次大可写些战事顺利,早日破城之类的愿望。

    想着想着兼定不由得咬起笔头来。他过去从未有这个毛病,因为他那个时代也没有多少机会能接触到实体的笔,但是来到战国之后他就经常喜欢咬笔。

    就当兼定苦恼思索之时,源康政带着两个使番样子的人,眉开眼笑地走入兼定的营内。

    兼定见状知道战况好转,直接咬着笔就含糊的问道:“kangzhengdaren,qingkuangru……呸,康政大人,情况如何了?!”

    话说了大半,兼定这才反应过来嘴里还咬着东西,赶忙将笔吐掉。

    康政见自家的小殿下心绪相比之前军议时已经好转不少,也眯眼笑道:“回禀殿下,事情已经成了。不过还是让他们跟殿下说具体情况吧。”

    说着就让两个使番上前答话。

    第一个使番因为离得较近所以最先开口,但在开口前,还是仔细观察了一下兼定的表情,见没有之前的恼怒,这才说道:“额……回,回御所殿,津野大人、立石大人、加久见大人已经将吉田孝赖赶入长宗我部国亲所在的包围网之中,二人与其所部皆没有逃脱。”

    兼定闻言,长舒了一口气,一方面庆幸情况没有彻底恶化,另一方面则是高兴津野定胜没把自己的气话当成命令,真在前线把罗网之中的老蝙蝠宰了。

    在连道了数声好之后,兼定又突然发现这使番有些面熟,不用片刻便发现在哪见过,不由得尴尬地抱歉道:

    “之前是我恼怒于战局而失态。迁怒于你,我之过也。”

    那使番闻言连忙摆手道:“不!不!不!殿下您言重了!小人受之不起!”

    这边一个消息已经让兼定心情舒畅了不少,另一个作为使番的忍者则给兼定带来了另一个更大的好消息。

    “殿下,城内之事已经联络完毕,池赖和殿下愿为我军内应,并已经寝返部分城内守军。只待殿下一声令下,即可里应外合,为我军开城。不过……”

    兼定闻言先是兴奋于自己没抱多少希望的池赖和居然真得向自己这边倒戈了。但见忍者有些为难的神色,便知道池赖和估计还有什么要求。

    “是赖和殿下还有什么要求吗?”

    兼定平复心情后淡淡地问道。

    “是的,赖和殿下如今在城内负责后宅各家武士女眷的护卫工作,所以赖和殿下希望殿下开城后能让这些女眷们先行离开,然后……然后再攻击本丸……”

    那忍者说到最后由得有些心虚。

    其实城内一开始谈的条件是让后宅里的所有家眷都离开,但是一方面一些武家子弟可能不愿意,另一方面则是考虑到这些武家子弟比起女眷们来说更有人质的价值,池赖和觉得一条兼定哪怕再仁厚估计也不会放过这么大一条鱼。所以最后只得将条件降到让女眷们离开。

    兼定听到这个条件倒是有些意外,他本以为池赖和会问他要金、要银、要永乐通宝,或者是要本领安堵还有知行加封,甚至可能会要求进入一条家水军中的高级决策指挥层,让十市水军在一条家未来的水军系统中有一席之地。但就是没想到他居然提了这么一个在兼定看来有些怪异的条件。

    要知道战国时代不要说是各类女眷了,带着兄弟子侄殉城的都大有人在。都这个时候了,池赖和居然还有心情拿宝贵的跟一条家谈条件的机会去要求丰冈城后宅的女眷安全离开,而且还是别人家的女眷。

    正是因为兼定一时间有些没想明白池赖和要干嘛,所以不由得蹙起了眉头。那忍者见状觉得兼定这是不悦,他听说了今天一向宽厚的御所殿下情绪有些……不太美妙,于是把他头低得更低了。

    其实兼定倒不是不想答应这个对于他来说无关痛痒的要求,实际上兼定倒是很乐意把那些无辜女眷带离战场,只是他没想明白池赖和一个战国人哪来的这么高的思想觉悟,他的动机让兼定甚是好奇。

    略加思索后,兼定问道:

    “我记得赖和殿下的母亲也在城内后宅。赖和殿下是为了保他母亲周全?还是说要维持‘同僚’关系?”

    后半句话刚问出去兼定就会后悔了。马上就要刀兵相向的同僚关系有啥可维护的?

    报告城内情况的忍者见兼定情绪正常,并没有如传言一般最近十分愤怒,不由得松了一口气,继续回道:“也许两者都有,但是据赖和殿下所言,他在城内的职责便是保护后宅家眷,以其安危为己任。虽然这只是一个无关紧要的职位,而且于私来说他也想报答殿下之前在十市砦的不杀之恩,但是于公来说赖和殿下还是希望能尽可能完成自己的职责,并且此战之后更是土佐传檄而定,所以希望殿下能宽宏大量,放那些无关后面战事的女眷离开。”

    忍者的话说完,兼定的内心却仍然有相当大的震撼,着实是没想到历史上没啥太大笔墨的池赖和居然能有这种觉悟。虽然和他一开始思考的方向不同,但是能在这个基本已经是乱世的天下还能有这种为公的想法还是挺可贵的。

    但是转念一下,池赖和也就这么一说,毕竟他终究还是被自己寝返了,能做到这个程度也许只是在作秀……但能做这个秀,就已经比很多人强了,起码说明脑子灵光。这种时候确实这样子更能取得长远的地位,还能尽可能维护自己的名誉。

    念及此处,兼定不由得想到:‘这个池赖和,之前在十市砦的时候我怎么一点没看出来这么深谋远虑呢……不会真是高风亮节吧。’

    琢磨片刻,兼定一拍大腿,笑道:“好!赖和殿下一片公心着实可贵!不过这只保全女眷不过是小公。所谓‘公’,既是公事之公,也是天下公众万民之公。既然要保,那不如就要全保了。”说着兼定哗得一声打开折扇,对着那忍者说道:

    “转告给赖和殿下,他的要求吾不仅答应,而且不是女眷,城内的家眷,只要没参过战斗,不是长宗我部家家的直系家属,吾都放走。那些守城的町人村人,也全部放行!这才是真正的为公!”

    忍者闻言顿时觉得自己听错了,甚至一度以为自家殿下是怒极反笑的反话,在那不敢动。

    在场的众人也一脸惊奇地看着兼定,满脸地不可置信,在这个年代,这种开城的条件大度的有些不可置信。

    兼定却不以为意,将折扇放下,拿起军配,继续对源康政下令道:“康政大人,速令全军整备,待城内开城之后攻入二之丸。随后,先行放人出城,再攻入本丸包围殿守!”然后对秋利康次说道:“康次,备甲!”

    康政与康次父子二人见兼定所言不假,还态度坚决,只得无奈应下。

    “是!”

    “是!”

    而兼定此时此刻也终于想好了要在绘马上写什么了。

    拿起早已干了的毛笔沾了沾快干的墨水,兼定在那块不大的木板上写下了四个字——“天下为公”。

    这四个字原处于《礼记·礼运》:“大道之行也,天下为公。本来是指君王之权力并非为一家一族服务,而是要为天下人服务。而在后世这四个字还有不一样的含义:天下为天下所有人所公有。这一度理想社会的状态,却是兼定曾经实实在在出生、成长的世界,是兼定所真正经历过的一切。

    自从来到这个战国乱世之后,两个世界巨大的割裂感就一直在困扰着兼定:过去的世界美好的恍惚如梦,现在的时代却又残酷得更似一场噩梦。

    过去兼定有时会纠结与自己要不要和能不能与天下群雄相争,一度也想过或许关上门自己来照样也能过自己的小日子。

    这是他是出生并成长在在真正摇篮之中的人,在离开摇篮之后他自然会迷茫。

    但在现在兼定已经明了,与其让自己适应这个天下人是天下一人的天下,不如让天下朝着天下人是天下众人的天下而前进,哪怕只是一两步!

    这也是因为他是出生并成长在真正摇篮之中的人,他清晰地知道哪个天下是真正值得为之奋斗的。

    因为这个“摇篮”绝非是为了让人离开“摇篮”而存在的,而恰恰是为了让“摇篮”中的人创造新的“摇篮”而存在的。

    在不破俊述惊讶诧异的目光中,兼定将那片小小的木片递到了其手中,但不破俊述却觉得这小小的木片有千斤之重。原本自己送来御守与绘马恰好赶上战事转好的那种欣喜之情也迅速消退,耳边却又想起兼定稚嫩而坚定的话语:

    “就请不破宫司将这绘马高高挂起!为这天下的公众万民祈福求愿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