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生关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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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章 困兽不斗

    在一条家对长宗我部国亲的包围圈中,吉田孝赖看着连个露营地都算不上的简陋的临时军营,只有远处的主帅住处勉强搭起了临时营帐。至于其他人,莫说是足轻了,就是武士也只是歪倒在地上,争分夺秒地休息。不久前他们还会从河里捕鱼然后直接生吃起来,但几次一条家的突袭让许多士卒被鱼刺卡死加上疲惫和饥饿已经让士卒没了去捕鱼的胆子和力气。

    更要命的是随着时日迁延,天气愈发炎热。原先在林地作战,还不觉得多么炎热,可后来却被一条家逐渐驱赶到荒地,直面骄阳曝晒,以至于饥饿和过劳已经不再是杀死士兵的唯二大头,口渴也加入了竞争的行列,

    而让孝赖感觉讽刺的是,让部队伤亡的多项原因里一条家部队的袭击造成的伤亡却似乎是最少的。虽然每次对方都在自己这边吃饭、休息、换班等关键时刻发起攻击,却每次都只是蹭蹭,没有真正展开致命的冲锋。

    虽然夺命的死神多多,可最近长宗我部部队留下的尸体却越来越少......

    因为全军已经没有多少人了......

    造成减员最多的也再不是一开始的伤亡,而成了逃跑和投敌,如今只剩下最后一点点嫡系部队守护在国亲身边。

    孝赖长长叹了口气,用袖子擦了擦额头的汗水,却发现袖子早已经破烂。原来是之前过林地时衣袖便被树枝划烂,索性直接撤下作伤口包扎用。

    一想到,如今连以袖拭汗都成了不可能,孝赖不由得摇了摇头,提着手中的带着缺口的瓦罐,越过一个倒在地上,不知究竟是累倒还是已经去了三途川的武士,走向唯一的营帐。

    掀开破烂的帐帘,孝赖便看见躺着休憩的长宗我部国亲,与趴一旁打瞌睡的长宗我部亲益。

    “孝赖大人!”听到帘动的声音,亲益顿时回过神来。

    “亲益殿下继续休息便是,我只是为主公寻了些水来。”

    孝赖将瓦罐放下,又看了看身旁挂着深深黑眼圈,面黄肌瘦的亲益。想起来多亏了亲益在来的路上捡到了这个瓦罐,先前将他们逐出林地的那次一条家的突袭来得非常猛烈,大家为了逃活命都将水袋抛下,到了就算找到了水源,装水也不方便了。

    然而又想到当初徒步走来营地附近,几近虚脱的亲益,孝赖又不禁感叹这位小殿下的坚毅。虽然他能过了一条家的包围多半只是对方有意为之,可依旧是了不起的壮举,甚至还为全军带来了数天没有袭扰的喘息机会,只是不知道究竟只是巧合,还是一条家再次刻意为之。

    ‘也许这位殿下更适合掌舵长宗我部家吗?’

    看着亲益浮想联翩的吉田孝赖不由得冒出了这么一个念头。

    毕竟元亲让亲益往包围处跑,心思虽然毒辣,但未免......未免太毒辣了。

    “孝赖大人?”

    被对方看得有些不自然的亲益,小心翼翼地问道。

    “额,不,没什么。亲益殿下你去休息一下吧,上次一条家的袭扰你也没睡好吧?”

    亲益虽然确实很累,却摇头道:“不必了,我......我能顶住。比起那个,孝赖大人,一条家喊的关于冈丰城和兄长的事情......您觉得是真的吗?”

    被亲益这么一问,吉田孝赖顿时沉默了下来。他虽然很想说这些都只是一条家打击他们士气的手段,可理性告诉他这不过是他在自欺欺人罢了。

    就在孝赖沉默之际,虚弱憔悴的声音在小小的营帐中响起。

    “孝赖,你觉得是真的吗?”

    那正是因为听到一条家喊话而晕倒的国亲从精神打击中苏醒。

    “主公!”

    “父亲!”

    见二人惊喜地要行礼,国亲摆了摆手,示意二人不必。

    “父亲,您喝点水吧,孝赖大人刚为您打的。”

    亲益小小的双手捧起瓦罐递到了国亲嘴边,国亲看着这个被自己忽视已久的私生子,如今自己的子女里却只有他陪在自己身边,慈爱的眼神中杂糅着复杂的心思,只是喝了两口之后,国亲却又猛烈地咳嗽了起来。

    亲益一时不知所措,出生以来便谨小慎微的他也不敢动作。孝赖见此连忙上去给国亲捶胸敲背。

    平复下来的国亲勉励支撑起疲惫的面色,慈爱地对亲益道:“弥八郎,你过来......”

    听到自己父亲这么称呼自己,亲益先是一愣,随即便惊喜不已,脚下却忘了动作。

    当年自己因为出身原因,父亲为掩盖是非,让自己年幼便草草元服,也没机会用到长宗我部家的幼名,一直用的都是自己原先在岛家的。故而如今被父亲称呼一句象征真正接纳的“八郎”意义匪浅。

    “父亲!我!我!”

    国亲见状微微笑道:“过来,八郎。”

    一边说着,国亲一边在孝赖的搀扶下起身,拿起身侧自己的血迹斑斑的头盔。

    “八郎,当年我为你元服过于潦草,为父今日为你重新及冠。”

    话音一落,国亲将大大的头盔戴到亲益小小的脑袋上,一瞬间亲益泪水便涌出眼眶。

    “父亲!我......若是母亲也能在这里也会很高兴的......”

    国亲笑道:“若是能回丰冈,我以后一定多去看你母亲。”

    “嗯!”

    国亲正室虽已经不在,但仍有许多没有名分的侍妾,亲益之母完全只是因为有亲益这个意外产物才接到丰冈,此外基本上不闻不问更不去,关注还没有对亲益的多。

    “好了,八郎你先出去吧,我和孝赖还有话要说。”

    待到亲益离开,吉田孝赖才神色复杂地对国亲说道:

    “恭贺主公和亲益殿下解开心结......”

    疲惫的国亲伏着身子低沉道:“我亏欠他……他们母子的太多了。国亲、亲贞、亲泰......没想到如今却只有这孩子还陪在我身边,唉……”

    “主公......”

    国亲长叹道:“我不过是亡羊补牢罢了。唉,孝赖,冈丰的沦陷我早有预料,元亲那孩子走到那个地步也怨不得他人。只是……”

    吉田孝赖闻言会意,也叹道:

    “只是主公您终究心有不甘。”

    国亲闭上流出泪水的双眼,沉重地点了点头。

    “这段时间我每每入睡便要做梦,每每做梦都看见长宗我部家一统土佐乃至四国为天下一方诸侯。可又每每被一条家的突袭所惊醒,方知这一切都如镜中花,水中月,终归化为泡影……”

    似乎是刚刚苏醒,光是说话就颇为耗费体力,国亲深吸了一口气。

    “嗯……可自从在绝望中昏迷之后的这一觉却睡得无比舒适。”

    抬起头来的国亲,惨笑一声,看着面沉如水,泪水默淌的孝赖。

    “孝赖!我不甘心呐!不甘心呐!”

    说着说着此生漂泊,起伏不断的国亲掩起面来低泣,一时间帐内君臣二人涕泗横流。

    年幼时国破家亡也好,年轻时寄人篱下也罢,后来几次被敌人逼入绝境也不曾这般。

    良久国亲才收起悲哀,却又突然精神起来,对孝赖问道:

    “孝赖,军士们情况如何。”

    孝赖被突然这么一问,也如实汇报,一如当年刚刚光复领地时的样子。

    “死走逃亡十之八九。”

    “军粮还余几何?”

    “早已全尽,淡水也无。”

    “我军现处何地?”

    “高峰脚下荒地。”

    国亲听完,短短沉默,缓缓点了点头。

    “我明白了......孝赖,拿笔吧。”

    吉田孝赖见国亲的精神大落之后陡然大喜现在又落了下去,已经心知肚明,颤声道:

    “是......”

    半个时辰后,在国亲一声充满悲凉的大叫中,亲益凄惨的哭声响起,军中将士也有泣声响起,唯有吉田孝赖带着一封沾血的信纸,骑上国亲的战马向一条家的围军的方向离去。

    而在另一侧一条家的军营里,津野定胜也才刚从睡梦中起来。

    他倒不是昏迷,只是前段时间连夜追击袭扰他都亲自出动,贯彻御所殿下“敌疲我打”的策略,这段时间岸御所殿下的说法已经到了收尾的阶段,要徐徐图之,他也趁此补起了觉来。当然,也是给长宗我部家的部队一些喘息之机,让国亲不至于被自己这边逼死。

    但他可不是睡到自然醒,而是被下属叫醒。

    “大人,立石大人求见。”

    津野定胜揉了揉惺忪的睡眼,翻了个身子道:“让传话的人进来说话便是。”

    那下属犹豫道:

    “大人......不是传话,立石大人亲自来了。”

    听到属下的汇报,定胜如弹簧般瞬间从床上起身。

    虽然立石正岩和加久见宗赖目前因为定胜是兼定直属,所以在听他指挥,而且立石正岩前不久还差点酿成大错放跑了长宗我部国亲,可他们三人毕竟名义上还是互相协助,更何况这两人都在合议众里任职,和定胜老爹津野基高属于是同僚。立石正岩如今给定胜来这么一出,定胜可是不敢接,连外衣都没穿就直接出去与立石正岩相见。

    这么一见,立石正岩倒是楞道:

    “定胜,你这么不衫不履的......”

    看着对方衣甲齐备,定胜便知道有正事,便也不顾及对方错用成语,赶忙问道:

    “立石大人,是发生什么大事了吗?”

    不得不说立石正岩自从知道上次自己确实险些闹出大问题之后,态度确实好了很多,也不摆老一辈的架子,而是老老实实跟津野定胜说道:

    “长宗我部军有人来投降了。”

    话虽这么说,但这段时间长宗我部军投降的人太多了,立石正岩赶忙补了一句:

    “代表他们全军投降。”

    定胜闻言这才恍然大悟,想来能让立石正岩亲自来找自己,那多半是长宗我部国亲亲自来投降的。

    想到那让自己追了这么久的困兽如今终于不斗了,定胜笑道:“长宗我部国亲亲自来投降真是难得。”

    立石正岩发现定胜想岔了赶紧纠正道:

    “定胜你......情况有些复杂,你先跟我去那吧,加久见大人在那看着呢。”

    及至定胜衣甲齐备正式地来到长宗我部家来投降的地方,却发现看守的军队并没有欢呼雀跃,加久见的家臣武士也面色凝重,加久见本人更是满脸忧愁。此时定胜心中已经隐隐约约觉得不妙了。

    “你就是津野定胜?”

    如佛像一般端坐在马上的人见到一条家围追部队里最后一位年轻小将终于来了,这才再一次开口说话,原先他只是将投降之意和长宗我部本阵里的情况告诉了一条家的部队,之后便在那不动了,像是跟敌军比赛瞪眼一般,眼睛都红出血来了。

    “我是。嘶,你是......吉田孝赖大人?”

    津野定胜看对方憔悴的模样好一会儿才认出对方是当初险些领军杀穿包围圈的吉田孝赖。

    对方也不回话,只是默默滚鞍下马,端正跪坐在地上,如同在正式的室内一般,从胸前掏出一封书信,在草地上恭敬递上。

    “在下替秦忌寸长宗我部国亲向一条御所殿下献上请罪之书,望一条殿下能上表朝廷,宽恕本家罪孽,从轻发落。”

    定胜下马上前正要接过书信,却发现信上染着红色的痕迹,像是刚染上不久的。顿时眉头紧皱,内心猛颤,用力咽了口唾沫,试探着问道:

    “额......嗯......那个,那个,额......长宗我部国亲,我是说国亲殿下怎么不亲自来?还有,还有这书信上的红迹,请罪之书岂能这般?”

    闻听得对方慌张胡乱的话,吉田孝赖毫无感情地回应道:

    “回大人,这是鄙先主公的切腹之血。”

    “啊?!”

    定胜闻言顿时腿软,一个踉跄险些摔倒,万幸又近侍搀扶才没摔在地上。

    稍稍稳住,定胜便追问道:“此言当真?!”

    吉田孝赖仍是那般无悲不怒的声音:“鄙先主公尸首仍停在军帐之中,身侧有亲益殿下哭泣,大人去找很容易就能找到。”

    “明明说了只要投降就既往不咎!你们怎么!”

    定胜惊极则怒,冲上去直接薅起对方衣领怒吼。

    然而那冷漠的声音又一次响了起来。

    “朝敌之罪,不死不足以谢天下。”

    “你!”

    愤怒的定胜用手指着吉田孝赖“你”了半天却没了下文,立刻上马疾驰向长宗我部军的营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