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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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章地狱门开(三)

    张巡是个充满睿智的人。他能从不为人注意的蛛丝马迹中找到事情的真相,还能正确地从中推导出事态发展的所有结果和影响。

    赵阿大事件远不似刚才对人侃侃而谈的轻描淡写,它是事态失控的苗头。

    这些天张巡一直有些隐隐的不安。赵阿大事件的发生让这种不安转化成了恐惧。

    张巡不是一个荒诞无行的妄人,相反,他有远超常人的缜密筹算。

    以人为食是风险极大的极端临时应变措施,稍有不慎极有可能演变成人人互啮,将引发灾难性后果,必须有严苛的时间控制。因此,张巡在决定实行前作了专门的推演。而推演的基础是:他确信睢阳是江淮门户,是无可替代的战略要冲,朝廷不可能放弃睢阳。一旦睢阳真的形势危急,朝廷必定会派兵并敦促邻近各军火速救援。援军到达的时间不应该超过五天,极限不可以超过十天,因为第十天意味着睢阳城五分之一的人口成为了食物,城市将不攻自破。

    自从颁下吃人令,各方反馈回来的信息不断在摧毁他的信心。没有朝廷出兵的消息;附近的邻郡也没有兵马行动的迹象;甚至城外围城的叛军改变策略,对睢阳城只围不攻,也在昭示着睢阳的孤单。

    所有的迹象似乎在陈述一个他不想承认的事实,在朝廷大佬、各方军头的心目中,广袤富裕的江淮大地并没有自己想象的那么重要,更遑论所谓江淮咽喉的睢阳。

    这个结论几乎击垮了他所有的信念、所有的坚持。

    假如在预设的时间里得不到援军,那么,他下达的吃人令无异是推开了地狱的大门。

    他的脑海闪现一幕幕下达吃人令后的场景,小妾临死时坦然、冷漠,带着高傲的嘲讽;许家老仆临死时呆滞、无助,带着弱者的迷茫;南霁云临别时惊疑、悲怆,带着赴死的慷慨;土狼等捕食时亢奋、狂热,带着兽性的红芒。

    红芒?!张巡悚然一惊。他仔细地回想每一个参加捕食的人员表现出的神情。的确没错,他们每个人眼底都带着诡异的红圈,不似正常人类。

    战事平静得可怕。

    既没有叛军想攻城的消息,也没有援军要来的信息。

    张巡在惊惧中坐立不安。甚至,他一度祈盼叛军能够马上攻进睢阳城,借叛军的手终止自己愚蠢的决定,尽快关上恶鬼的大门。

    天色暗了。张巡没有让人点亮照明。

    他绻缩在房间角落,静静地与黑暗融为一体,仿佛只有这样才会心安。

    外面一阵喧哗,土狼率领高举火把的队员们,推搡着门外侍候的仆佣闯了进来。

    土狼发现双手抱膝团坐在角落地面上的张巡,略有些诧异,随即马上又被另一种亢奋取代。

    他异样惊喜地大声说道:

    “张大人果然在这里!”

    “大人!有好多吃食在逃跑!”

    “大人赶紧去拦下他们!”

    吃食会跑?!张巡微微错愕,马上恍然:是被定义为吃食的人。他心底泛起一股浓烈的悲哀,莫名地,南八临别时无法抑止的悲愤与绝望的神情在脑海里越来越鲜明。

    他心神一动,仔细地端详起土狼。

    土狼很躁动,从进来就一直手舞足蹈地没消停过。甚至脸上的肌肉也在不停的抖动,说话的语调也带着抖音。眼底的红圈在火把下发着妖异的红芒。

    这不是一个正常人类应该有的状态。

    他继续用眼睛的余光飞快地扫视一下跟随土狼的那群队员,这是一群状态相似的啮噬者同类。

    张巡心底微微一晒,自己居然天真地相信这样一群东西会是睢阳城的守护者是江淮大地的守护者。更加悲哀的是,他们是自己亲手释放出来的。

    张巡沉吟了一下,说:“马上带我去看看吧。”

    ※※※※※※※※※

    舒菖蒲、徐苍耳等的出逃行动,虽然不算大张旗鼓,但也没有刻意去做点保密措施。

    在他们看来,带人离开,并没有对睢阳城造成危害,从某种意义上讲,这种行为还间接地减轻了睢阳城食物压力。这是好事,不是什么见不得人的龌龊勾当。因此,他们自己觉得行事磊磊落落,也从没有担心城内的阻扰。之所以选择晚上,最大的原因是出城后,需要偷偷渗出叛军的包围圈。

    当舒菖蒲、徐苍耳等携带着一群老弱妇孺走近城墙的时候,四周忽然涌现出串串火把,将他们团团堵住。

    这是几支捕食小队的联合行动,他们不能容许丢失食物的浪费行为。虽然他们事先就了解逃跑计划的时间、地点、方式,但是眼前的规模大得超出了掌控。而且,再加上领头的舒菖蒲、徐苍耳等几个兄弟都是出了名凶悍的狠角,在军中颇有威望。所以,他们暂时只能象狼群一样,将猎物紧紧围住,不敢轻率动手。同时四下里紧急报信,召集更多的各友好小队前来参予这场捕食盛宴。

    舒菖蒲徐苍耳脸色阴沉如水。直到这个时候他们才意识到自己的天真。他们以为带走对守城无益的老弱妇孺是减轻城中对食物需求的压力,但是城中不少人却认定他们将要带走的是行走的口粮。

    吃人令露出了最真实最阴狠的獠牙。

    事实上,吃人令砸碎了人类文明的最后一丝束缚。它将整个睢阳城化成一台硕大的餐桌,睢阳人只存在两类,餐桌旁的食客和餐桌上的食物。少数人窃取着上帝的权柄,随心所欲地决定着谁在桌旁谁去桌上。

    不幸的是,舒菖蒲徐苍耳正在挑衅这种权柄,他们要带走的是被判定上餐桌上的。

    舒菖蒲徐苍耳相互对视了一眼,彼此看到对方眼底的凝重,他们默契地同时拔刀向前,踏进一步。

    捕食小队的队员大多是从前军中袍泽,甚至不少还是舒、徐二人部队里的下属,本来就没有直面这俩人的勇气,这时慑于二人的威势,纷纷乱乱地后退一步,却并没有放开围堵,迷乱嗜血的目光还一直在舒、徐身后逡巡不去。这是野狼围食的习性。

    舒、徐二人的心沉到了谷底,眼前的架势分明是无法善了。然而,他们也不敢冒然动手。他们身后有一两千风吹就会倒下的亲朋们。如果开始混战,他们无法护佑他(她)们的周全。

    于是,他们无奈地选择了对峙。就像荒野上的凶兽群与猎物,双方谁也不肯率先露出破绽。

    散落在城中各处的其他小队收到协助围食的请求,匆匆整队扑过来。

    在如水的夜色里,一支支高举火把的队伍宛如一条条嗅到血腥的嗜血蚂蟥。

    城头对峙的动静,通过各种或明或暗的渠道,也迅速传遍了全城。

    一些不甘心成为食物的人中,胆小的或许选择了观望,而一些胆大者从中看到一丝摆脱命运的契机,决定博一下运气,纷纷弃家偷偷加入到出逃的行列。

    人多嘈杂,加上大家更关心的是带头大哥的对峙上,居然谁都没注意到出逃的队伍在不知不觉中膨胀到近乎万人。

    这是一个让人恐惧的数字。它意味着接近全城五分之一的人口加入到出逃的行动中。

    几支陆续赶到的捕食小队并没有给在场的同仁们带来心安。他们最先感受到对方数量上的压力。几支负责从侧、后封堵的小队距离最近的猎物一直保持一步之遥,却莫名其妙地被挤压离中心越来越远,最后恍然时只剩下眼前黑压压的人影,却再也看不到前方承担拦截的同伴了。

    舒、徐二人不知道身后的变化,新过来的捕食小队让他们压力倍增。然而,他们除了咬牙坚持做足气势不让对方轻举妄动外,再无它法可想了。而且,他们也明白,即使现在他们再怎么努力,也无非是暂时拖延一下时间而已,并不足以改变结局。但是,他们相信时间是个很奇妙的东西,谁也不知道老天在下一秒作了什么安排。永远保持希望,临死前一秒也不要放弃挣扎,是他们多年刀头舔血险死还生的经验。他们期望下一秒有奇迹。

    “舒菖蒲!你想造反?!”张巡张大人的声音从侧前方传过来。

    他排开众人,一直走到舒菖蒲面前,看着他的眼睛,又说了一遍,“舒菖蒲!你想造反?!”语气平淡却又尽显威严。

    张巡得到消息并不算太晚,但是,过来的时候遇到点小麻烦。去城头的几个街口被密密麻麻想出逃的人挤得严严实实,根本过不去,无奈绕了一大圈才到。

    舒菖蒲握刀后退了半步,然后坦然地兜住对面审视的目光,淡淡地说道:

    “张大人也来了!”

    “大人莫非忘记我原本就是山贼?”语气里没有丝毫往日的恭敬,却多了几分戒备、几分讥讽、几分惆怅的味道。

    “对于别的人或许会害怕被扣上反贼的罪名,但我是不在乎的。”

    “当年在山中,您对我说,人不能象虫豸一样活着,在这乱世中,力弱可以独善其身,力强应该守护亲人、守护邻里,乃至庇护一方,为天下人挣得一席安宁。我信了。所以下了山跟了您。”

    “大人胸襟天下,志存高远,不是等闲人可以揣度的。我只有由衷的敬服。”

    “您说做人要有大局观,不能太狭隘,不能只看着自己眼前的一亩三分地。我们信了。您又说睢阳城是江淮门户,守住睢阳城就保护了广袤的江淮大地。”

    “我们也信了。”

    “所以我们不计生死前赴后继地跟随你在这里与叛军浴血周旋。”

    “然而。”

    舒菖蒲的声音开始透出一股浓浓的厌恶和激愤。

    “然而,你说的守护就是可以在需要的时候拿来充当吃食?!”

    “你的守护与护食兽类有什么不同!?”

    舒菖蒲停顿了一下,似乎是要平复一下激荡的心绪,又似乎是需要时间认真思考究竟有什么异同。然后自嘲似的冷笑一声,说:

    “呵,还是有不同。兽类有时候还会付出,还会哺饲作为吃食的动物;您没有对他(她)们没有付出只有索取。”

    “或许你心里不认同这种比较,而且,你会觉得自己一直在付出,付出了很多。”

    “的确啊,大家都看得见的,您为守住睢阳城禅精竭虑,日夜不寐,真的很辛苦。”

    “但是,他(她)们最后都会被您吃啊!您付出的守护对于他(她)们根本就是一个笑话啊!”

    “这些天我一直在想一个问题。”

    “张大人您平日里对任何人都很和蔼可亲平易近人,大家也都很愿意亲近您、跟随您。”

    “然而在大人心里,您真的把他们、把我们当成和您相同的人?”

    “其实你很清楚,你一直把自己当成人上人。其他的如我等,不过是一种称呼为人的工具。在有必要的时候还可以是一种吃食。”

    “但是,请你看清楚,在你面前的的都是和你一样用两条腿行走,用一双手劳作,他们一样也有想法有爱憎有憧憬有灵魂,他(她)们和你并无不同。”

    “你自我感觉的所谓高人一等,无非是依仗家世好、权力大、自身能力强。仅此而已。”

    “每个人能出现在这个世上,秉承的是老天的意愿,收回生命也只能是老天的权利。你有什么资格代替老天做主?就凭你自以为的高高在上?”

    “你不是老天。也不用自我标榜代天行事。生命的由来不是任你决定,终结也不应是由你安排。”

    “大人志向远大,你有你的理想。”

    “但是抱歉我不认同。从今往后我不再陪你继续玩了。”

    “我只是一个目光短浅狭隘的俗人,只看得见眼前的地方,只能守护身边束手可及的亲人。”

    “我要带身后的人离开这里。”

    “请你让道。”

    张巡惊呆了。

    舒菖蒲一向是个木讷少言的人。虽然平常也很有主见,但那都是山里人在犯倔脾气。他是山里生山里长的,没多少文化。从小既没接受过双语幼教的培训,也没经历私立中学的熏陶。有幸识得的几个字还是当年梅先生酒醉之余胡乱强教的。地方倒是走过不少,但是那也不过是从这里的山头奔到那里的山头,转来转去,还是在山里转悠。即使长有了不少见识,但再大也大不出山外。当年张巡收他,看中的仅仅是他搏命的狠劲。

    闷声葫芦憋出来的果然都是大招。

    舒菖蒲的言语象山上的青石又冷又硬,无情地将张巡的内心世界砸了个稀乱。

    张巡甚至怀疑,是不是老天在借舒菖蒲的口展示最真实的自己?替天行道、代天牧狩,自己居然真的在各种华丽的替代中迷失了自我,真的狂妄地把自己当成老天,随意规划着他人的命运。然而,老天何曾要替代?

    他抬头看了看黑沉沉的天,偏头看了看眼前乌泱泱的人影,低头看了看自己身下两条腿,叹了口气。侧身让在一旁,同时对土狼等捕食队员命令道:“放他们走!”

    正跃跃欲试想要上前动手的土狼闻言一滞,不敢相信自己听到的是这个。他几乎下意识地跟了句:“什么!?”

    张巡瞄了一眼土狼,心底涌出一股厌恶,不耐烦地加大了声音,“我说,放他们走!”

    土狼呆了呆,身体还在不受控制地左摇右晃。忽然,他情绪激动起来,带着哭腔嚷嚷道:“不能啊!大人。”

    “他们都走了,我们吃什么?”

    “没有吃的我们怎么守城?”

    “我们要守城。”

    “我们要吃人。”

    许多队员也纷纷跟着鼓噪,道:

    “是啊,他们都走了,我们吃什么?”

    “大人不能把他们放走。”

    “没有吃的我们怎么守城?”

    “我们要守城。”

    “我们要吃人。”

    ……

    张巡平素待人平和,实际骨子里极其刚硬。再加上出道以来千里转战从无败绩的骄人战果铸就赫赫威名,所以,一直以来都是言出法随,令行禁止,从无人违逆。但是,今天似乎撞了鬼。先是舒菖蒲一番言语将自己砸了个七荤八素,紧接着土狼等居然又不听使唤。他彻底暴怒了,向土狼逼进一步,瞪着他狂喝一声,

    “我~~~说!放他们走!!!”

    土狼被这一喝吓得后退了几步,却仍然不肯死心。摇晃着身子若若地嘟囔:

    “大人你不能这样子……大人不能这样子。”

    “你让我们吃人我们吃人。”

    “你让我们守城我们守城。”

    “你不能这样子。”

    “你又不让我们吃啦。”

    “你不能这样子。”

    “我们要守城。”

    “我们要吃人。”

    “我们最听大人的话。”

    “大人不能这样子。”

    ……

    张巡没来由地泛起一阵无力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