残香 下
闫荽回头看了一眼,大房间里的人没有动静。他眼疾手快抽走三根塔香,手指一边捻落多余的香灰,一边转身疯狂地跑出小房间蹿下楼梯,并顺手把塔香塞进纸人待着的心口口袋。
一瞬间他就听到了身后来自原住民的吵闹,虽然他听不懂它们在吵什么,但是它们还没反应过来他去了哪里。在拿到塔香的那一刻,这个世界的声音像海浪一般向闫荽涌来。
“妈耶——”闫荽余光看到后面追上来的原住民,差点没背过气去。
它们突破了人体的界限,四肢像青蛙,长而有力。追赶者并不走楼梯,而是从不同的地方攀爬着向闫荽冲来,手掌脚掌像壁虎的爪子,牢牢地攀附在墙壁和天花板上。有的体型小的,或者行动不够迅速的,竟被从楼梯上挤了下去。
“如果我下次再信老板娘的话我就是——”闫荽跳起来躲过一只爪子,“纯纯的大冤种!!”
数息之间他已经跑过了两层楼,然后顺利地发觉墙壁不太对。
一个巨大的,几乎占据了一面墙的橱窗,不知何时出现在墙壁上,面向着楼梯。
橱窗里堆着黑纱黑布,点缀着绸缎白花,不对称地摆放着花圈,花圈中间是一个硕大的“囍”字。在闫荽跑过橱窗的时候,他才看到在橱窗的边缘摆了一个穿黑婚纱的假人模特。
假人模特在他路过的一瞬间动起来,扑在铺床的玻璃上,挣扎得整个橱窗玻璃震动起来,发出沉重刺耳的响声。这声音激得身后的蛙人更是兴奋,闫荽骂了一句,加快速度蹿到了一楼。
他无比庆幸这栋别墅并不高,即便内部装修的层数相比于别墅外所看到的要多,但是实际的高度并没有相差得很过分。
蹿出别墅正门的那一刻,纸人开始发挥作用。
一只小小的纸人飞出来,带着闫荽往别墅之后绕去,躲开了进入别墅时那一览无余没有藏身之处的低矮灌木,一头扎进了攀枝错节的山林。
林中有小道,此刻热闹得很。
前面飞着的纸人落地成了个粉雕玉琢的女娃娃,脚步飘忽,移动迅速。纸娃娃落地现形的瞬间,高低错落的灌木丛里也出现了别的东西。
有和屋子里的“蛙人”外貌相似的蛙人,嘴巴裂至耳根,张大的嘴巴里是一圈圈尖牙利齿;有上半身人形,下半身像破碎布条的飘忽人影,不知嘴在哪里,发出尖利的咆哮;有柔软无骨的“人”,没有骨架的支撑,像被风吹动的塑料布。那无骨的“人”飘过来,张开自己的身体露出布满牙齿和脓包的内里,试图把闫荽包进去,闫荽一只手按着心口的塔香,另一只手只能做个格挡的动作,最多不过是让自己看不见它。
“卟——”
纸娃娃被无骨人包住了,一点声音都没来得及发出,又有新的纸人飞出来领路。
或许是纸娃娃充当了这一段路的祭品,无骨人收下纸娃娃之后,和其他怪物一起隐匿在树冠里。
老板娘没有给闫荽很多的纸人,只有三个。接下来的一段路,有各式各样的衣服。
吊在树枝上,挂在树干上,悬在灌木里。在闫荽跑过的时候,衣服便动了起来,耳朵边开始出现可以理解内容的声音,几件童装跟在闫荽身后,发出孩子玩闹的欢叫声。
“快来陪我玩——”
“快来——陪我玩——”
“我拿小手和你玩——”
“我拿眼睛和你玩——”
童装雀跃着,像真正的孩子在跑在笑,或长或短的衣袖飞扬着去扒拉闫荽的手臂,被闫荽几个闪身艰难躲开。
突然间前面几步飞下一条红色小裙子,直向闫荽迎面扑来——
“给我你的眼睛!”
一个稚嫩的声音尖叫道,激得闫荽爆出一身冷汗,他来不及刹车,又不愿意直愣愣地跑。红裙子几乎封锁了他前进的路,在几步之遥。
“刺啦——”
前面带路的纸人像投网的飞蛾一样被红裙子撕碎了。
奔跑着要留下闫荽的衣服便凝固在这一刻,闫荽看到了前面的石阶,奋力一跳跃上去,在瞬间进入了一条车水马龙的街道。
街道很旧,但是很干净,墙上用蓝漆或者红漆写着一些标语,比如“先治窝,后治坡,先生产,后生活”,“广阔天地,大有可为”等等。
街上的人们衣着朴素,没有什么很出彩的颜色,多是低饱和度的蓝灰绿。
闫荽茫然地站在这里,塔香还在,他找不到纸人。
周围的一切似乎都是活生生的,带着一点历史的浅黄色。
“年轻人,杵在这里干什么?”一位拄拐的老人看着闫荽,“天要下雨了,还不回家帮你家人收麦子?”
“收麦子?”闫荽喃喃地重复一遍,他突然意识到了什么。
“对,收麦子。我得回家帮忙。”
他露出一个老实的笑容,主动告别了老人,躲进人群里。
这一段路,或许是最后的障眼法。
闫荽的历史不算太好,他知道这是20世纪中的街道,但是一些小细节显示这个“20世纪中”的范围是有点太大了。比如橱窗里摆放的不合时宜的,和街上行人主要服饰出入极大的色彩鲜艳的衣裙;比如有些女子时尚的卷发。
他沿着街道慢慢走,警惕着四周。口袋里最后一个纸人已经飞出,但是人来人往,车水马龙的街道,闫荽根本找不到一张小小的纸人。
这是一个压制灵异的时代。
没有人类意识的支撑,纸人这种东西不可能以商品以外的身份堂而皇之地出现在街道上。
闫荽转动着眼珠,“难道是人吗……”
“我的纸人特别漂亮。”
闫荽突然想起来老板娘的这句话。她给的纸人在第一段路的时候就落地成人的模样,与真实的娃娃别无二致,颜值上反而还比很多人类幼崽更胜一筹。他莫名相信老板娘审美是一直在线的,毕竟当时纸人剪出来的样子就很好看很利索。
于是闫荽大胆地去看周围人的样子,眼睛略过一张张呆滞的面孔,在街道转角处发现了一个长卷发的时髦女人,面容精致,在人群里颇为拔尖。她像一个假人模特一样站在那里,似乎是在等人,不对来搭话的任何人产生反应。
“找到了。”闫荽立刻跟上前去,女人感应到了他的目光,和他四目相对。在闫荽距离她只有几步远的时候,她转过身,用一种略微僵硬的、卡顿的状态,带着闫荽钻进一条条巷子里。
可能是刚才来找女人搭讪的人实在太多,女人挑的路子刁钻偏僻。略窄一点的只容得下瘦子和小孩通过的巷子,她压缩自己成为薄薄的一页纸就过去了,逼得闫荽不得不收腹拉伸身体,以求可以顺利地通过纸人带着走的小巷子。
七拐八拐,上了一段吱呀作响的铁楼梯,钻进筒子楼的楼道里,又爬了两层楼,看到了一面贴着对联的旧墙。墙上还严格以一扇标准的门的格式,在合适的位置贴了福字和横批,还有门楣位置的五张利是钱。
纸人恍若未觉,一下消失在墙里。
“卧槽?!”闫荽大惊。
“我会不会过不去?说过不去不就撞墙了吗?”
他在墙边咕噜噜转了几圈,一不小心踩到不知道谁丢在楼道里的易拉罐,一下摔进了墙里。
“卧槽——谁丢的易拉罐啊!会摔死人的!”闫荽拍桌而起,放声大骂。
“什么易拉罐?”老板娘用看智障的眼神看着他,把红绳一圈圈缠好收起来。“我说,刚才你在门外转什么?”
闫荽震惊地看着老板娘。
“我回来了?就这?那真是个门?!”
“不是门你怎么进来?”老板娘翻个白眼,“我知道了,你以为那不是门,怕撞墙失去更多的脑子,所以在门外转成陀螺。”
“我看到的是一堵墙。”闫荽不允许她随意诋毁自己的智商。
“那是门。门上有的装饰我都贴好了,那就成了门。”老板娘的语气理所当然。
“行了,少废话,眼睛拿出来。”老板娘对闫荽伸手。
“这明明是塔香,怎么就是眼睛了?”闫荽抱怨着他在里面看到的东西,一边掏出三根塔香放在老板娘手掌上。
塔香长短不一,倒也没有成一长两短的样子,看起来很是老实。
“怎么就不是眼睛了呢?”
老板娘合拢掌心,再度打开双手,塔香的底部便显出了一只金线描绘的眼睛。
“这就是眼睛。”她跟闫荽解释道,“这三根塔香,是用来牵引的。灵的世界很大,我称呼它为灵界,灵界之大,不同生态环境,不同文明背景的灵,是无法随便接触交流的,更无法相互看见,以免扰乱小世界里的法则。”
“想交流,就需要'看'到对方。”
“这三根塔香就承载了这么一个功能。作为一个桥梁,看到想要见的人。”
“那要怎么使用?”
“取决于客人所属的生物种类。”老板娘拿出来一片白稠,包裹塔香。“对了,你觉得山茶怎么样?”
“啊?很漂亮很好的姐姐。怎么了吗?”闫荽一头雾水,老板娘的话题总是瞬息万变。
“你看到的她是一朵花吗?”
“人怎么可能是一朵花?”
老板娘笑一笑。“来看看客人的尾款吧。”
“那位客人用什么来换?”闫荽顺利接上了话。
“嗯……夜游神专用的灯笼。可让暗生的灵物在人间可以顺利旅行。”
“她不需要了吗?”
“或许之后都不再需要了。”老板娘把打包好的塔香交付给店外三米高的女性人影,目送她渐渐隐没在街尾的黑暗里。
“再见。”完全消失之前,这位客人突然转身,字正腔圆地向两人告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