泉溪往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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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半拉耳朵

    都说父母大丧之年琐碎事儿多,这话还真是不假,自从谷八爷死后,谷家的琐碎事就没断过。先是春天家里的一窝鸡瘟死了,家人伙计吃了四五天,吃得满嘴都是一股鸡屎味,后来都不愿意吃了。过一段时间拉磨的驴把腿插进耗子洞里别折了,成了废驴,只好杀掉,驴头下水留家里人吃,驴肉让谷德有挑到大房身去卖了。没过几天,老份儿的小振海在院子门口逗狗玩儿,狗被惹急了,冲着他的胯部裆就咬了一口,差一点就把他传宗接代的小玩意儿给咬下来,吓得谷德才和谷董氏俩口子又是打狗又是看伤,找一把白糖按在伤口上揉搓,听说这样可以把狗嘴里的毒吸出来。连续这些事把家里搅得乱糟糟的,全家人都盼着晦气快点过去。

    正在这节骨眼上谷德升又被胡子绑了票。

    谷德升是到大房身骡马市去看驴的路上被胡子绑票的。前一阵小毛驴没了后,拉碾子拉磨非常舍手,谷德升算计着六月前儿正是牲口闲着的时候,市场上牲口价格也应该是最低的时候,他就和两个弟弟合计着再买一头驴。本来家里买卖东西都是谷德有的事,但买驴是添置大牲口,谷德升要亲自去看一看。他早早从家里出门,可是天黑透了还没回来,家里人有些着急,知道他不是个磨叽人,就是拖拉一点下半晌也应该到家了。谷八奶奶打发谷德有和谷德才哥俩去找,两人拿着棍子摸黑走到大房身,整个大房身镇都是黑灯瞎火的,连一个人影都没有,他俩急急忙忙赶回家也没见着人。全家人顿时毛了,谷杨氏和两个丫头开始哭起来,谷八奶奶说:“哭有什么用,能把人哭回来?该睡觉睡觉,明天再去找!”话是这么说,可家里摊上这么大的事谁还能睡得着?除了几个不懂事的孩子,一家人谁都没合眼。

    第二天,谷德有到大房身骡马市去问了一圈,全市场的人都说没见着过这么一个人。当他在大房身其他地方踅摸找人的时候,家里这边来了一个货郎,说自己早晨出来卖货,路上碰到一个人托他来给捎个信儿,说你们当家的被一伙叫老山川的绺子绑了票,让家里准备五百块大洋赎人。谷家在家里的人都是不经事儿的人,一听说当家的被胡子绑了票,立马炸了庙,哭成一片。谷德有回来一进院听到这么大动静,还以为是大哥自己回来啦,等他问明白怎么回事儿后,就知道这是胡子来下传票,刚才来的货郎是胡子的花舌子。他说:“不管怎么样知道大哥下落了,人还活着,咱们就不用太着急了啦,下一步想办法把他整回来就行了。胡子要五百块大洋咱们家拿不出,我去上沟问问陆三老爷认不认识这个绺子,要是认识的话让他给说和说和。”

    陆三老爷没有在家,谷德有又去找关乡优。关双泉一听说是和胡子沾边的事,就连忙表示自己也没有办法。自从上次胡子来他家砸窑后,他听到胡子这俩字就打怵,自然也不愿意和胡子打交道,他怕惹火上身。谷德有没有办法,只好决定等花舌子再来的时候自己当面锣对面鼓和他说。

    果不其然,没过两天货郎又来了。谷德有再三道辛苦,央求他给绺子大当家的过个话:“我们种地人家哪能拿得出五百块大洋,求大当家的少要一点,高抬贵手放过我们当家的。再说他们绑去的是我们当家的,当家的不在家张罗不来钱,我们去借人家信不着。”说着又把谷八奶奶叫过来。谷八奶奶红肿着眼睛,又是作揖又要下跪,嘴里喊着:“好汉哪好汉,放过我们家老大吧,他不在家我们家的天都塌了,这个破落家你都看到了,哪有那么多钱!”货郎站起身,挑起货担就向外走,嘴里说着:“我就是个传话的,这些话和我说不着。”说完扬长而去。

    接下来几天家里闹哄哄的也想不出什么办法凑够这笔钱。货郎又来了一次,赎金从五百降到二百,可谷家还是拿不出来。七八天后,货郎又来传话说:“绺子大当家的同意放你们当家的回来张罗钱,但得拿一个人去换。”听到这个消息全家人一阵高兴,毕竟当家人回来可以主事,但用谁去换家里人犯了难。开始时想用谷振洋去换回他爹,谷八奶奶还有点舍不得,后来同意了,但没想到货郎却一口回绝,他说绺子里要孩子没什么用,要换只能用他一个兄弟去换。全家人商量来商量去,最后决定用老疙瘩谷德才去换回他大哥,大家想谷德有在这节骨眼儿上留在家里兴许比谷德才有用。

    谷德才跟着货郎往大房身的方向走,走到望不见村子的一片高粱地时,从高粱地里跳出两个人,货郎和他们没说什么话,挑着货担径直走了。这两个人押着谷德才进高粱地给他戴上眼罩继续走,谷德才感觉走完高粱地走苞米地,走完苞米地又走谷地,走完谷地又走黄豆地,好像有时还转圈。转来转去走了一小天的时间,来到一个稍微平乎一点的地方,这时两人喊他站住,就听其中一个人说:“大当家的,替换的秧子到了。”随即给谷德才摘去眼罩。

    这时天已经麻麻黑,谷德才眯缝着眼睛半天才看清眼前的一切。这里是一个小河边或者是小江岔边,白亮亮的水边支着一溜搬罾子,岸上有几间大大小小的草房子,好像是打鱼的鱼窝棚,他正好站在一个最大的鱼窝棚前。鱼窝棚门口的木墩子上坐着一个人,正在低头摆弄着一把手枪,看不清脸,但看装束和普通庄稼人一样。这个人听到说话声头也没抬,说了一句:“来了,先关到秧子房去吧。”

    一个年轻点的胡子走过来示意谷德才跟他走。谷德才没见到大哥,就冲着坐着的人喊:“大当家的,我哥哪去了?你们可得说话算数!”大当家的还是没有抬头,说:“这你就不用管了,你就好好想想你自己怎么办就行了。”没等谷德才再问,年轻胡子推着他走向中间的一个窝棚前,拉开透气的木门,把谷德才往里一推,顺手又关上了门,拿一根棍子在外面顶上。

    谷德才仔细打量一下这秧子房,见里面的地方不大,地上铺着一层干草,边上放着一个小水缸,上面挂着一个葫芦水瓢,屋子最里边的角上放着尿罐子,除了这些东西就没别的东西了。谷德才一看还行,比想象的又吊又打的地方强多了,心就平静下来。这两天在家里他没好好睡觉,今天一路上又转悠得直迷糊,走得腰酸腿疼,他想既来之则安之,就躺到干草堆里,头一沾地就呼呼睡着了。不知过了多长时间,觉着有人用脚踢他,大喊:“别睡了,起来吃饭了。”他迷迷瞪瞪坐起来,一看还是那个年轻胡子。从敞开的门他看见外面的天已经完全黑了。

    谷德才跟着年轻胡子来到那个大鱼窝棚,里边有二十多个人正围着一个白茬长条桌子或蹲或坐在吃饭。菜是炖鱼,饭是烀苞米蒸土豆,有几个人还喝着酒,其中就包括那个大当家的。大当家的见俩人进来,咳嗽一声对谷德才说:“别的秧子我们都不让他在这吃饭,让他在秧子房里吃,给一点吃的饿不死就行,我们看你能来换你大哥,觉着你挺够哥们意思的,也挺可怜,今后你就和我们一起吃饭吧。你会不会喝酒?”谷德才连忙摇头说:“不会不会。”大当家的说:“不喝酒那就吃饭吧。”谷德才不敢不听,他拿起一穗苞米退到墙边啃起来。大当家的又说:“别光啃苞米,吃鱼,鱼有的是。”

    借着吃饭的机会,谷德才仔细端详了一下大当家的。大当家的四十岁左右的年纪,黑红脸膛,长得还算周正,和普通的庄稼人看不出两样。他又撒瞙一圈其他人,这些人衣着打扮也和普通人差不多,吃饭喝酒也不吆五喝六,看样子就是一群庄稼人。

    吃完饭大当家的对年轻胡子说:“小崽子,以后你就看着他,不用看得太紧,别让他跑了就行,他要是想跑你就开枪打死他。”说完又转头对谷德才说:“你也别在这吃闲饭,以后这里有什么活你多干点,别不知道好歹,要好好干。”谷德才连忙点头。他听关双泉说过绺子里的小喽喽都叫崽子,就知道这个年轻胡子是这伙胡子里的小喽喽。

    第二天早上小崽子早早把谷德才从秧子房里放出来,让他到各屋把尿罐子拎出来倒掉,又把房子周围的屎粑粑撮走扔到远处。然后去挑水。水是河边挖坑渗的水,小崽子告诉他这水不能直接喝,得烧开了才能喝。

    从此以后谷德才成了绺子里打杂的人,别人不干的活他都得干。相比其他的秧子,他行动自由一点,干活之余可以在附近溜达溜达。开始时小崽子时时跟着他,后来跟得不紧了,但他还是不敢往远处走。大当家的说过,他要是想跑的话小崽子可以开枪打死他。

    这帮胡子轮流做饭,胡子做饭忙不过来的时候就叫谷德才来帮忙打下手。谷德才经常看胡子做饭,时间长了就看会了,有时候就替胡子做。他是一个爱琢磨事的人,每顿饭后他都琢磨菜是咸了还是淡了?火候怎么样?好吃不好吃?饭做干了还是稀了?软硬合不合口?饭菜怎么做才能好吃?再做饭时就注意这些,一来二去练出了一手好厨艺,做出的饭菜胡子吃了都赞不绝口。大当家的当即决定谷德才以后不用干别的活了,只管做饭。

    谷德才成为大厨后小崽子对他看得更松了,告诉他愿意干啥就干啥,但警告他绝对不能跑,否则就打死他。其他胡子就更不管他了,逐渐拿他不当外人,说什么话也不背着他。有一次大当家的问一个胡子:“给他家漂海页子了吗?”那个胡子回答:“漂多少次了,可他家就是不出血。”大当家的对谷德才说:“你大哥真操蛋,心也太狠了。”谷德才不知道漂海页子是啥意思,以前他没听关双泉说过,就去问小崽子,小崽子告诉他:“漂海页子就是给秧子家送信儿。”谷德才这才知道家里拿不出钱赎他回去。他绝望了,就安心在绺子里做饭,也有闲心做一些其它的事。

    谷德才经常做的事就是捅咕搬罾子打鱼。搬罾子他在家里整过,农闲时用这玩意儿到西甸子里去打过鱼。搬罾子是一张四四方方的渔网,用两根十字交叉的弓形木棍四角撑开,木棍的交叉处吊在一根稍微向下弯头的木杆头上,木杆架在一人来高的马架子上,长的一边吊着渔网伸到水面上,短的一头吊一个装土的土篮子。搬鱼时人一提土篮子渔网就下去沉到水底,渔网用猪血泡过,网兜里还绑着豆饼,过一会儿人再往下一压土篮子鱼网就升出水面,里面就有一些大大小小贪吃的鱼,人拿抄捞子就能抄出来。

    搬罾子只是老山川绺子的一个幌子,他们年年挂锄后来到这里支上搬罾子装模作样打鱼,住在年年不扒的鱼窝棚里,让别人以为他们是长年打鱼的。实际上他们白天让留在家里看家的人摆弄一下搬罾子,打上鱼就算,打不上鱼拉倒,大部分人都派出去做无本买卖。晚上让站岗放哨的人一边站岗放哨一边打鱼,两不耽误。打上来的鱼先可着自己吃,吃不了就交给插签的或花舌子去卖。他们走街串户一边卖鱼一边访听谁家有钱,还能给秧子家漂海页子,也算是搂草打兔子一举两得。

    天天吃鱼谷德才就天天琢磨怎么做鱼,时间长了他就把鱼做得色香味俱全,胡子们天天吃都吃不够。绺子里每天的菜不止有鱼,有时还有鸡鸭牛羊猪肉和各式各样的青菜,不时还有山珍野味。谷德才发挥他能琢磨的特长,不管什么菜都能做到各有其味,以前没听过没见过的东西,他也能做到各尽其味,绺子里的大小胡子都吃得摇头晃脑。

    小崽子对谷德才的看管更放松了,甚至还有几分放纵。可谷德才不想跑,他觉着在这里除了分不到钱外,其它的都比在家里好。现在绺子里的人对他都不错,几个和他还有了交情,特别是小崽子,有什么话都不瞒他。他到这里后陆续又来了几个秧子,不几天就都放回去了,就他一直没动静。一天他问小崽子:“我看后来的几个秧子都挨了打,你们怎么不打我?”小崽子神秘地告诉他:“绑你家好像是绑错了,打你也打不出钱来,大当家的都后悔让你哥回去了。”

    不管大当家的后不后悔,谷德升确实回到了家。他是被绑十多天后被两个胡子从鱼窝棚里带走转来转去押送到一片高粱地里,其中一个胡子出去了一会儿,回来后给他摘下眼罩就把他放了。他迷瞪了一下认清回家的路跌跌撞撞回到家,家里人惊喜之余告诉他老疙瘩去替他了。

    谷德升是那天早上离开家后走到一个叫金城子的地方被绑票的。金城子是一个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地方,一圈土塄子围着四四方方一大片农田。这里传说是金国老鞑子的一座城池,土塄子就是倒塌的城墙底子。今年不知是谁把土愣子也平整一下种上庄稼,庄稼长得焦黄的,和周围的庄稼明显是两个色儿。谷德升正在琢磨这些庄稼能不能有收成时,从庄稼地里跳出两个人,用木棒逼住他进了庄稼地,三下两下就把他捆住蒙上了眼罩,七转八转把他带到了鱼窝棚这个地方。

    开始时谷德升以为是遇到了棒子手,到地方一看这里有人有枪有窝子,是一帮胡子,才知道自己被绑了票。胡子问出他姓氏名谁、家乡地址后把他扔进秧子房。

    谷德升是一个能沉住气的人,他知道胡子绑他是为了钱,但他能值几个钱呢?他盘算着:家里既没有买卖,也没有势力,家里那点家底子就是砸锅卖铁、挑犁杖卖地又能凑出多少钱?他想到这里心里有数了,断定胡子绑的是瞎票,相应地他也想好了自己的对策。

    第三天胡子才给他过堂,拷问他家里能拿出多少钱。他按自己琢磨的想法说家里有几间房,几垧地,都值多少钱,给人种地收成多少,交租多少,伙计劳敬多少,费用多少,反正就是个年吃年用。审问的胡子一拍条案:“你少跟我来这一套,你们家的家底子我们都知道,不然的话能绑你!你爹是不是出的经理殡?”谷德升忙说:“你们弄岔劈啦,那是我们村另一家老谷家,我爹今年才死,他们是去年出的经理殡。”嘴上答着心里却想着和他们一个姓真够倒霉的,就为经理殡这事儿自己家跟他们吃了多少挂落!

    在这以后胡子又审过谷德升几次,还劈头盖脸打过他,他坚持着没松口。谷德升在草堆里住了十多天,每天吃两顿饭,也没太饿着。只是屋里屎尿味难闻,但他觉着这些都不算遭什么大罪,和拿钱相比自己都能忍受。一天大当家的过来跟他说:“你家离开你还真不行,明天就放你回去张罗钱,一百块大洋少一个子也不行,别以为这事过去了,我们什么时候都能找到你。”第二天一大早,两个胡子带着他翻山越岭转转悠悠来到那片高粱地,把他放回了家。

    回到家谷德升昏睡了两天,缓过乏后家人告诉他被绑以后发生的事。当他听说赎金从五百降到二百,又想起胡子大当家的亲口和他说最少一百,他第一个反应就是这事儿可以讲价。隔两天花舌子来催要赎金,他哭穷搪塞过去,后来又来了几次,他还是一遍遍哭穷,或者说没借着,或者说哪天哪天能凑够,请大当家的再宽限两天。胡子知道自己绑错了人,知道榨不出多少油水,也是第一次遇到这样软硬不吃的人家,他们没有了章程,赎金从一百大洋降到六十大洋,又从六十大洋降到三十大洋,谷家还是拿不出来。这样一天天磨着,从秋天磨到冬天,从满山遍野的绿庄稼磨到皑皑白雪,谷德才一直没有回来。谷八奶奶几次催谷德升想办法赎人,谷德升都说:“我再跟胡子好好讲讲价,看看能不能再少拿点钱,老疙瘩在那里遭不着罪,顶多也就是多呆两天。”

    来到腊月,快要过年了,花舌子再次登门,这次他没说什么,撂下一个黄纸包就走了。全家人围过来看着谷德升打开黄纸包,里边露出半只人的耳朵。谷八奶奶嗷的一声昏了过去,众人七手八脚把老太太抬上炕,呼天喊地把她叫过来。谷八奶奶半天才缓上气,一声声喊着老儿子,指着谷德升就骂:“你这个没良心的玩意儿,你老兄弟替你去遭罪,你倒没事了,我多少次让你张罗钱把他赎回来,你就是哼哈不动地方,这回好了,他死了,你得劲儿了吧!”谷德升听完老娘的话才明白她以为老疙瘩死了,忙说:“娘,老疙瘩没死,只是割(ɡā)了半拉耳朵,再说这也不一定是他的。”谷八奶奶一听人没死,情绪缓和下来,说:“这耳朵不是他还能是谁的!你快点想招,你说说你想怎么办?”谷德升想了半天,脸一黑说:“挺着!”

    腊月二十八下了一天的雪,等到快半夜的时候,谷德才突然回来了。一个被胡子绑了票的人,一分钱没花竟然囫囵个回来了,只是被剌(lá)了半拉耳朵,这对谷家来说是个天大的喜事,全家老老少少喜气洋洋,就像家里添丁进口一样。往年都是大年三十吃团圆饭,今年改在腊月二十九,而且预备的菜比哪年都像样。过去做菜都是三个儿媳妇的事,谁做哪个菜拿手大家都知道,每个人都想趁着过年露一手。今年谷德才主动要求做菜,两个嫂子和自己媳妇在吃惊之余就改做下手,伺候他一个人做菜。只见谷德才舞勺飞铲,烹炒煎炸,煮炖溜蒸,不一会儿就做了一大桌子菜。全家人一吃都赞不绝口,纷纷夸说好味道,任谁都想不明白以前连锅台边都不碰的人能做出这一手好菜。

    他们不知道谷德才在胡子窝里练出了大厨手艺,更不知道他的手艺后来又得到了提升。

    谷德才和那帮胡子在鱼窝棚待到九月前儿,这时节下过几场小清雪,河边水面结了小冰碴,鱼窝棚里冷得呆不住人,胡子们张罗着要回去了,他们急着回家去收拾秋。一天傍黑时来了两挂大马车,胡子们收拾装车,大当家的告诉谷德才和他们一起走。谷德才不敢问别的,装完车后跟他们一起上了车,小崽子给他戴上眼罩。大马车连夜赶路,谷德才坐在车上感觉车七拐八拐上了大道,是哪个方向他不知道,就感觉马车走了好长好长时间,坐得他脚都麻了,车才好不容易停下来。胡子们都跳下车跺跺脚,他也摸索着跳下车,小崽子给他摘下眼罩,他才发现天已蒙蒙亮,车停在了一家院子里,周围都是大山。这家人已经备好早饭,胡子们忙三火四吃完,立马找地方睡觉。人困马乏,醒来时已是吃下晌饭的时候,吃完饭天已经擦黑儿,大马车继续赶路。谷德才又被蒙上眼睛,感觉马车又走了很长时间,车再次停下来的时候胡子让他下车,他刚下车大马车就赶走了。有人给他摘下眼罩,他发现天已大亮,自己站在一个大院门口。

    这是一个三进大院落,青砖青瓦房,青砖铺地,青砖大院套。谷德才被领进二进院子里西厢房靠北的两间房,有门的一间屋大,是个厨房,里边是一个小屋,是住人的地方,谷德才这才明白让他来这里干什么。

    在这里做饭不比鱼窝棚里,做饭家伙什儿多,食材精,佐料也全,上数的菜换着样做。偶尔拿来一些没见过的菜让他做,管事的都告诉他如何如何做。这家主人对菜的口味要求很高,管事的多次转告他,说某某菜味道不对,里面差点什么或多点什么,以后注意改过来。这样的练手条件加上谷德才的悟性,他的厨艺日见精进。

    谷德才出不了院,厨房平时不来人,他闷得慌,没事的时候拉着能见到的人唠起来就没完,其中和一个做豆腐的人最能唠得来。这个人大高个子,一脸麻子,在东厢房北侧的豆腐房里专管做豆腐。看见他脸上的麻子,谷德才想起了儿子,就和他有了格外的亲近感。

    大麻子都是头天泡黄豆,晚上磨豆子,第二天一大早起来做豆腐,正好和做饭的时间岔开。谷德才趁着没事的时候就往豆腐房里跑,开始时是为喝一碗热豆浆,吃点豆腐脑,后来就有了学做豆腐的想法。大麻子也乐于教人,把做豆腐的过程一遍遍讲解,从泡黄豆,到磨豆子,到过豆腐包,到煮浆子,到点卤水,到压豆腐打块,他都手把手地教,很快谷德才就学会了。

    时间不知不觉过了两个多月,进腊月了,这里的天气比八大户村冷多了,雪也特别大。这家人心眼儿不错,天冷一点就拿着几件旧衣服给谷德才送过来。谷德才饿不着冻不着,每天尽心尽力地做饭,院子里有点小活儿也不用指使,他自己主动去干。

    腊月二十三过小年,谷德才按照老习惯把厨房和自己住的小屋上上下下打扫了一遍,要来几块灶糖放在灶王爷供板上,磕头作揖求灶王爷“上天言好事,下界保平安”,然后摘下牌位烧了送灶王爷上天,告诉灶王爷在天上呆七天,大年三十再回来住新家。

    小年晚上下了一场大雪,第二天早晨谷德才早早起来扫雪。雪很黏,风一吹变得非常瓷实,堆在房顶上,整个大院看起来像一片高腿白蘑菇。谷德才把院子里的雪攒成几个大雪堆,等着来车把它拉走。

    谷德才晚上收拾完厨房,就象往常一样到大麻子那屋去扯淡。他刚走到院中间,从雪堆后面窜出两个人,猛地一下把他扑倒在雪堆里,用一团东西捂住他嘴。谷德才用力挣扎几下,感觉被薅住的左耳刺啦凉了一下,那两人跳起来,没等他喊出声来,就手扒脚蹬把他埋在雪堆里,等谷德才连滚带爬从雪堆里站起来,两人早就不见了踪影。谷德才一摸耳朵,只摸到一个茬和一手黏糊糊的东西,他杀猪一样叫起来。大麻子光着脑袋趿拉着鞋从豆腐房里跑出来,看见白乎乎的谷德才,惊叫一声,咋呼着把他扶进豆腐坊。前院的管家听见喊声,领着两个伙计跑过来,拿灯一照,谷德才的半拉耳朵被割了去,正在滴答滴答淌血。管家让大麻子找香灰止血,大麻子手忙脚乱没找到,在灶坑里抓一把柴火灰按在谷德才耳朵上。管家到前院找来红药水,给谷德才仔细清理伤口,抹上药安慰他几句后回前院了。

    谷德才躺在炕上睡不着觉,一方面是耳朵疼,另一方面是他心里纳闷儿:自己在这好好的,是谁下的黑手?本来他还想着今年过年好好预备做几个硬菜,主人高兴了兴许能早点放他回去。另外这地方应该离家不近,这里怎么过大年他也想知道知道。没想到出了这么一档子事,把他的心情都破坏了,此时此刻他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想家。

    第二天一大早,两个伙计来了,告诉谷德才不用做饭了,他们来做,等吃完饭收拾收拾送他回家。谷德才听到这个消息心里一时不知是啥滋味,心想回家没指望时盼着回家,马上要回家了又有点舍不得,但不管他愿意不愿意现在都得离开这个地方了。饭后两个伙计赶着马爬犁送他,在院子里让他戴上眼罩躺在爬犁上大片筐里,上面盖了一床被。出院上道谷德才只听见马蹄哒哒响,感觉走了很远,从早晨走到下午。马爬犁停下来,伙计让他摘下眼罩,指着前面告诉他那里就是五常了,到那里自己想办法回家。临分手,伙计递给他一个包袱,里边是他穿过的衣服和一些干粮,说:“你大哥心也太狠了。”

    谷德才走到了五常,找拉货的大马车捎脚,上赶着给人家免费装卸车。倒了几次车,走走停停第五天头上才回到家,这时已经是腊月二十八了。

    回到家的谷德才和以前不太一样了,以前他在家时不是话特别少的人,谁和他说话他都轻声细语应着,还算随和。可这次回家后他变得沉默寡言,别人和他说话他都带搭不稀理的,顶多是哼一声,特别是大哥和他说话他干脆不搭茬。大家都不介意,知道他受了委屈,家里人都感觉亏欠了他,尤其是谷德升,一改以前对他指手画脚的样子,称呼也由老疙瘩改为老兄弟,即使得不到回应,一天也要叫上几次,在别人看来都有些低三下四了。

    谷德才过年前主动做了一顿大菜后再也不愿意做了,只是他做的菜太好吃了,把三个轮饭班子做饭的人都比了下去,所以过年几天和正月里来人去戚(qiě)需要做菜露脸的时候,两个嫂子和媳妇还是央求他做。他炒着菜,清鼻涕一滴滴落在锅里,看到的人当时恶心,吃的时候就忘了。外来的客人也吃得津津有味,当知道是谷德才炒的菜,都夸他做菜的手艺好。

    谷德才会做菜的事很快就传开了,先是附近有红白喜事的人家找他做菜,后来十里八村的人也来请他。结婚的人家写上红纸条和他定日子,多的时候他住的屋子半面墙都贴满了。谁家的老人卧病不起,眼看着不行了,还没等咽气家人就来和他定做菜的事。谷德才夹个大马勺一年四季闲不着,得的赏钱都归他自己。这是谷德升定下的,家里其他人也没意见。

    后来知道谷德才还会做豆腐,谷德升找两个弟弟商量开一间豆腐房,告诉他们豆腐坊都是老兄弟说了算,谷德才同意了,谷德有也没说别的。他们收拾出一间仓房安上石磨,买来一头小毛驴,其它的家伙什儿能买就买,买不到的谷德升就照老兄弟说的样子做,很快一个像模像样的豆腐房就支起来了。

    豆腐房开张后谷德才一手经管,从买黄豆、到做豆腐、到卖豆腐都是他一人操办,至于买贵买贱、卖多卖少家里没人过问,每天晚上他报个数就算完事。

    谷德才的生活从此变得忙碌起来,平常的日子做豆腐、卖豆腐,挣多少钱他说了算。遇有红白喜事就停下豆腐房去捞忙做菜,挣的赏钱归小份子。媳妇谷董氏跟他说:“行了,别抱屈了,你那半拉耳朵也算值了!人这一辈子七灾八难,过一难少一难,你过了这一难,以后的日子就太平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