泉溪往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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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五章 村里来了马司令

    中华民国十八年,八大户村迎来了一位贵客。

    节令刚过完二月二,年的气氛还没有散尽,伙计都没有上工,但谷德升已经忙乎起来了,他开始调理车马农具为春耕作准备。这天他领着两个弟弟正在修理一挂大马车,忽然听见大门口有人敲门,抬头一看院门外站着一位身穿蓝灰色军装的军人。院门本来是四敞大开的,可军人没有直接进院,而是有礼貌地敲门。他们迎到门口,才发现院外不止这一个军人,而是一队骑着马的军人。谷德升走到一个军官模样的人马前问道:“军爷,你们光临寒舍有何公干?”军官模样的人说:“这是陆管带的家吗?”谷德升听说是找陆三老爷的,忙说:“是他家,他家在后院住,你们先等一下,我们去告诉他。”说完示意谷德有到后院去找陆三老爷。

    陆三老爷听说来了一帮当兵的起初没当回事,他慢条斯理地来到大门口,可他一看见马上的军官立刻喜笑颜开,大叫一声说:“马小个子,你怎么来啦!”边上的一位士兵说:“别瞎叫,这是我们马司令。”马司令对这个士兵摆摆手,跳下马来对陆三老爷拱手说道:“老前辈别来无恙,在下马某人,特来拜访老前辈。”陆三老爷抢上前去拉住马司令的手,连声说:“好!好!一切都好!刚才他们告诉我说来了几个当兵的,我还以为是谁呢,没想到是你马老弟!”马司令也很兴奋,说:“自从上次在吴大帅那一别又是几年不见了,很想念前辈,这次我奉命到黑龙江去上任,回老家公主岭去看看,又顺道来看看老前辈。”陆三老爷说:“你这军务繁忙还想着来看看我这个糟老头子,我太高兴了!走,进屋!”说完拉着马司令的手就向后院走,走几步回头吩咐谷家哥仨:“老大和老疙瘩你们哥俩好好招待兄弟们,别怠慢了他们,老二你到我那屋里沏点茶,我要和马老弟好好唠扯唠扯。”谷德升答应一声就和谷德才去招呼那些当兵的牵马进院,谷德有跟在陆三老爷和马司令身后向后院走,这时谷德有才明白陆三老爷为什么叫马司令马小个子,因为马司令个子确实小,刚才骑在马上看不出来,现在和陆三老爷并排走在一起就看得非常明显,他的头顶还不到陆三老爷的肩膀头高。

    陆三老爷领着马司令进屋坐定,他仔细端详了一下马司令,只见马司令穿着蓝灰色簇新军服,领口处挂着两块金黄色的牌子,上面各缀有一颗金星,圆顶大盖帽帽檐上有一颗蓝底白花的帽徽,像一个开花的大嗑头,和他的长条脸八字胡特别相配。陆三老爷问:“兄弟,我记得以前你们的军装不是这样式的,是土黄色的,领章和帽徽也和现在不一样,怎么换军装啦?”马司令答道:“前辈你有所不知,我们现在是国民革命军东北边防军,归中华民国政府管,这套军装是东北边防军的军装,帽徽是中华民国的国徽。我这次到黑龙江去是去当黑龙江省剿匪司令,国民政府给了我一个少将军衔,这个领章就是少将领章。”

    陆三老爷又问到:“你现在是剿匪司令,那指定比在吴大帅手下当旅长时官大,你这是升官了?”马司令听陆三老爷提到吴大帅,脸色立刻凝重起来,低头不说话了,陆三老爷也唉了一声不再说话了。

    这时谷德有进屋来倒茶,陆三老爷对他说:“老二,你让老疙瘩中午做几个好菜,我要和马老弟好好喝点酒。”马司令抬头说:“别别老前辈,不用太费事,简单弄点饭吃就行,我们吃完就走。”陆三老爷说:“那怎么能行!你这好不容易才来一趟,说什么也得住几天。咱们今天先吃一顿家常饭,明天杀猪!”马司令说:“老前辈我还真不能在这住,从奉天出发时少帅就吩咐我赶快到齐齐哈尔去交接,那里还有一大堆事儿等着我呢。本来我们是要坐火车,这不中东路事件后老毛子不让用火车运送部队,我们只好骑马。这次我不在这住了,以后到你家的机会多的是,你夏天不是还到拜泉那边去吗?到那时咱们就能常见面。”陆三老爷说:“以后是以后的事,今天你到了八大户村,怎么也得住一宿。”

    谷德有插话问:“三老爷,家里没什么菜,用不用杀几只鸡?”陆三老爷训斥他说:“妈了个巴子你这不是杀鸡问戚(qīe)吗?这还用问!今天杀鸡,明天还要杀猪呢!家里没菜你不会到大家沟去买呀?挑好的整!”谷德有红着脸出去了。

    谷德有走后陆三老爷又提起一个话茬:“咱们奉军不是挺厉害的吗?大家都说张大帅把奉军搞得兵强马壮,比关内的那些乱糟糟的部队都强,还把山海关的大门关上了,自给自足,关内的人管不着咱们,咱们也不和他们来往。这才几年功夫,奉军怎么就归了中华民国政府,是不是咱们东北这旮哒也归了中华民国政府?”马司令说:“那可不是嘛,虽然东北现在还是张少帅说了算,但他是中华民国政府任命的全国陆海空军副总司令和东北边防军司令,他是民国政府任命的,那他管的东北能不归民国政府吗?你刚才说的张大帅把山海关关上了,那是民国十一年他率领奉军进关和吴大帅打仗,结果战败了,他领兵退出山海关后就宣布东北独立,号称东北不再服从中央政府管,东北的事儿东北人说了算,他自封为东北保安总司令,从那以后人们就说他把山海关关上了,都管他叫东北王。”

    陆三老爷打断他的话问:“你等等,怎么吴大帅到了关内?还和张大帅打上了?”马司令说:“关内的吴大帅和咱们的吴大帅是两个人,关内的吴大帅是直军的头头,那个人可是文武全才,全国人都服他,所以都叫他吴大帅。咱们的吴大帅是东北独立后当上了保安副总司令,张大帅为了给他树威信叫他吴大帅,之后东北人才跟着叫他吴大帅。”

    陆三老爷想知道东北是怎么归的国民政府,就接着问:“刚才你说张大帅当上东北王这事儿我知道,去年他和吴大帅一起被炸死的事我也知道,怎么他这才死了半年东北就归了中华民国政府!这是怎么回事儿?”马司令说:“张大帅当上了东北王,在东北这疙瘩说一不二,这要是一般人早就知足了,可他不知足,他还想当中国王。第一次在关内吃了败仗后回到东北又是练兵又是办军工厂,两年后组成镇威军又进关和直军打仗。这回他打赢了,奉军也进了上海,可没想到后方的郭鬼子反水,想要推翻他,扶持他儿子作东北王。后来他虽然在日本人的帮助下打败了郭鬼子,可奉军伤了元气,部队实力大不如前。但就是这样他还不消停,他进北平组织安国军政府,自任海陆空大元帅,坐上了金銮殿,成了中国第一号人物。树大招风,他这么一折腾全国各路诸侯不干了,纷纷起兵联合起来打他。好汉难敌四手,单凭奉军哪能打得过全国的军队,结果连连战败。张大帅眼见着奉军在关内支持不住,就想着要退到关外。这时日本人也来趁火打劫,逼迫他答应在东北修建五条新铁路,还要承认外蒙独立。他没答应,他也不能答应,他要是答应了就成了卖国贼,别说是中国王,就连东北王也当不成。日本人见他没答应,就在他回关外的路上做了手脚,在皇姑屯把他炸死了,结果吴大帅也跟着搭上了性命。”马司令沉默了一会儿又接着说:“要不人呐还得知足,知足才能常乐,人们总说‘人心不足蛇吞象’,人要是总不知足就像蛇要吞大象一样,哪能吞得下去?就是吞下去了也得被撑死!”陆三老爷问:“张大帅死后东北怎么样了?”马司令说:“张大帅死后张少帅接了班儿,但他太年轻压不住茬,他爹的那帮老人儿都不拿他当回事儿,还和过去一样叫他小六子,什么事儿都是先斩后奏,办完了再告诉他。张少帅憋气,但他不敢把他爹那帮磕头兄弟怎么样,就拿两旁世人开刀,结果找了个由头把杨宇霆和常荫怀杀了。他本来是想杀鸡给猴看镇镇这帮老人儿,可是没想到老人儿们更加愤愤不平,说他是卸磨杀驴。日本人这时也来找麻烦,让他允许他们修建铁路和外蒙独立,说是他爹在世时答应的。张少帅没有他爹那两下子,既不能和日本人打哈哈,又不能答应这件事,结果和日本人弄僵了。他内外交困,正好这时南京国民政府派人来拉拢他取消东北独立,给他又是封官又是许愿,还给了他不少钱。张少帅想背靠南京国民政府这课大树好乘凉,也能把这些闹心事儿甩出去,就宣布取消东北独立,归顺南京国民政府,奉军也就归了国军。”

    俩人唠得正热乎,谷德有进来说饭好了,问他们俩在哪儿吃。陆三老爷说:“你这样,去告诉你哥和老疙瘩在前院陪着弟兄们吃,要陪好了,让弟兄们吃好喝好,你就在这屋里陪着我俩吃。我这酒量不行了,你能喝点酒,替我好好陪陪马老弟。”谷德有答应一声去厨房端来酒菜,陆三老爷看着酒菜说:“妈了个巴子怎么就整这两个菜!我怎么跟你说的?”谷德有忙回答:“三老爷,我到大家沟市场转了好几圈也没看到什么菜,好不容易才买到点鱼。明天的,明天我早点去市场。”马司令说:“老前辈这就挺好的了,有鸡有鱼还有干菜,都是我爱吃的,这刚过完年,市场上卖菜的肯定没有几家。”说完夹了一口黄瓜干吃,吧嗒吧嗒嘴说:“哎吆这菜做得挺有滋味呀!”陆三老爷用下颏点了下谷德有说:“他家老疙瘩是大厨,在大户人家做过菜。”喝了两盅酒后,陆三老爷说:“这些菜要是在吴大帅家根本端不上桌。”马司令笑笑说:“也不一定,吴大帅用山珍海味招待客人,他自己还是愿吃家常菜。”陆三老爷点点头说:“苦出身的人不管他当多大官都忘不了小时候的滋味,要说人家吴大帅吃什么吃不起,但他还是愿意吃小时候的东西。”

    这时桌上的谷德有突然问了一句:“吴大帅是谁?”本来他在这个桌上不敢说话,但现在喝了几盅酒,就借着酒劲插了一句嘴。马司令听了哈哈大笑:“什么?你连吴大帅是谁都不知道?那你可真是啥都不知道!我告诉你,吴大帅在东北可是个名人,早年间在前清时就当过奉天后路巡防营统领,民国后当过骑兵旅旅长,当过洮辽镇守使,当过二十九师师长,当过黑龙江省督军兼高官,后来还当过东三省边防司令和保安司令。这也难怪你不知道他,他除了在奉天当官就是在黑龙江当官,没在吉林当过官,但你还是应该听说过他,他和你们东家是磕头兄弟呀!”陆三老爷说:“这事儿他们不知道,我没和他们说过,怕他们说我吹牛逼。”谷德有说:“三老爷,那你今天就给我说说呗!”陆三老爷点点头说:“好!那我今天就给你说说吴大帅的事。我和吴大帅磕头那可有年头了,得有三十来年了,那时我在黑龙江巡防营当管带,吴大帅是辽源捕盗营一名哨官,我们是在查干花剿匪时认识的。那时蒙古人造反,朝廷命令东北三省联剿,我带领黑龙江巡防营参加,吴大帅跟随辽源捕盗营参加。我比他官大,可以坐镇指挥,他是哨官,必须得领兵冲锋陷阵。他打仗不怕死,一次领兵冲进敌阵,被蒙古人包围了,连冲几次都冲不出来,眼看着就要全军覆灭,多亏我的兵及时赶到把他们救了出来。我手下的一个哨长回来跟我说:‘辽源捕盗营有一个姓吴的哨官真勇敢,打仗只知道往前冲,不知道向后退,就跟黑瞎子一样,长得也有点像黑瞎子,备不住就是黑瞎子托生的。’我问他黑瞎子怎么打仗?他说:‘黑瞎子打仗一个劲儿往前冲,不知道往后退,肚子被打破了肠子掉出来也不知道疼,用爪子抓起来捋巴捋巴塞进肚子里扯把草堵住窟窿继续向前冲。’正好这时吴大帅到我这来感谢救命之恩,一见他面我就乐了,心想这哨长说的真没错,他长得确实有点像黑瞎子,个子不高,敦敦实实的,脸盘儿也和黑瞎子差不多。他很客气,又是磕头又是作揖,说了很多感激的话,最后提出来要和我结拜兄弟。说实话一开始我没看上他,一方面他官没我大,自古以来人们就说肩膀头一齐才是弟兄,另一方面他长得也确实不怎么样,说话还呜啦呜啦的。但转念一想古人说‘人有异相必有异秉’,不管他有没有其它的长处,最起码能看出来他是个有福的人,再加上他态度特别诚恳,我就答应和他结拜。他没我大,是属猪的,比我小一岁,管我叫大哥。结拜后我告诉他手下的人说他是黑瞎子托生的,他一点儿都不奇怪,说他周围的人也是这么说的。后来我才知道他说话呜啦呜啦的毛病不是天生的,是他小时候给人家放马把嘴冻坏了,说话时舌头在嘴里翻不过来阀,为此别人还给他起了个外号叫吴大舌头。你别说我这人看人还真挺准,后来他果然洪福齐天,从那以后就步步高升,没用多长时间就成了东北数得上的人物。可吴大帅这人讲究,他虽然官越作越大,而我解甲归田了,可他从来没有小看过我这个大哥,不管到什么时候对我都够意思。”马司令接话说:“吴大帅这人是讲究,他不仅对你好,就是对后来的磕头兄弟也没有二心。他和张大帅是磕头兄弟,本来他的年龄比张大帅大一旬,张大帅管他叫二哥,可是张大帅是他的顶头上司,他就放下哥哥的架子维护张大帅,对张大帅是言听计从,处处想着为张大帅排忧解难。那年冯老四不服张大帅管,哥俩闹别扭要动舞把抄。张大帅想找人说和,他先去找马老大,马老大说自己年龄大了,不想掺和这事儿,没办法他又去找吴大帅,吴大帅到冯老四那好说歹说才给他俩讲和了。”陆三老爷插话问:“怎么又出来个冯老四和马老大?”马司令说:“老前辈你离开军界时间太长了,后来的事你都不知道了。当年奉天有八大风云人物,他们都是各个方面的头头,把持着奉天军政两界。他们还是磕头兄弟,分别是:马老大;吴老二,就是吴大帅;汤老三,外号汤二虎;冯老四,就是和张大帅闹别扭的那位;张老五,外号豆腐匠;孙老六,前些年在吉林当过督军;张老七,就是张大帅;张老八,就是现在的吉林督军。他们这些人各有特点,有几句顺口溜说的就是他们:

    马跃龙潭吴俊生,

    烈臣能战景惠熊,

    冯汤二麟一对虎,

    张作霖相真英雄。

    这冯老四仗着自己在江湖上出道早,当张大帅还是个小混混时他就已经拉起了绺子,所以后来黎元洪大总统任命张大帅为奉天督军时他不服气,要和张大帅争督军这个位子。张大帅何等人物,他一方面派吴大帅去讲和,一方面又使了点别的招,把冯老四给摆平了。张大帅第一次领兵入关战败后,段祺瑞为了挑拨离间,撺掇大总统免了张大帅的职,任命吴大帅为奉天督军。吴大帅一口回绝,他说:‘这督军我一天也担任不了,你们不让张大帅干我也不干,我们一块撂挑子。’又说:‘在东北谁是英雄?我看我们都是狗熊,只有张大帅是英雄’。张大帅第二次领兵入关胜利后,奖赏有功的人,他偏向老人儿,给那些老人儿都升官进爵,而那些真正有功的新人却啥都没得着。郭鬼子心里不服,就起兵造反,那时留在东北的部队一大半都在郭鬼子手里,他领兵打到巨流河,眼看着就要打到奉天了。张大帅手下的七梁八柱都吓跑了,他自己也急得要撞墙,这时他又想起了吴大帅,任命吴大帅为讨逆军总司令。我们跟着吴大帅从黑龙江赶到巨流河,在河东岸和郭鬼子对阵。吴大帅召开阵前军事会议,你别看他说话呜啦呜啦的,但是挺有意思,节骨眼上特别会鼓动人。他说:‘我是大老粗,不懂得用红蓝铅笔在地图上描描画画的,可我知道两人打架,我扯谁的后腿谁就趴下’。他话说得实在,一下子就把我们的士气鼓舞起来了,我们冲过河一顿猛冲猛打就把郭鬼子的部队打垮了。当时我是骑兵团团长,冲在队伍最前面,活捉了郭鬼子和他老婆。”陆三老爷问:“你活捉了郭鬼子两口子,吴大帅给没给你奖赏?”马司令答:“我正要说这个。要不说人家吴大帅讲究,一点都不差事儿,就因为我活捉了郭鬼子,就提拔我当了旅长。不仅这一次,以前也是,只要是我立了功,吴大帅就提拔我,要不然我也不会有今天。有时我琢磨吴大帅为什么对我这么好,后来我想明白了,这是我们俩的缘份。我们俩小时候都给人家放马,吃的苦差不多少,吴大帅的嘴不就是那时候给冻坏的嘛。后来他到四平街当铺当小伙计,东家诬陷他偷东西把他撵回了家,他没办法才到辽源捕盗营当了兵。而我是被诬陷偷马,一气之下跑进山林当了绺子,后来被怀德县衙收编当了兵。如果不是被诬陷,我们俩就不可能去当兵,也就不可能走到一块。自从我投奔吴大帅后,由于小时候放过马,我马骑得还可以,再加上打仗敢往上冲,吴大帅就特别稀罕我,两三年就给我提一级,他在的时候我就已经是旅长了。这次张少帅提拔我当黑龙江剿匪司令也和他有关,他是张少帅的二大爷,而我是他的人,张少帅对我能不高看一眼吗!”陆三老爷说:“大帅指定得提拔那些马骑得好、作战勇敢的人当官,因为他就是这么起来的。他不仅马骑得好,而且还会给马治病。刚开始当兵的时候他在伙房给人做饭,有一次当官的马病了,找了好几个兽医都没治好。眼见着马就要死了,他跟当官的说他可以试试,当官的以为他说大话,心想一个做饭的还能给马治病?但一看马就要死了,就想活马当成死马医吧,就让他治了,没想到他竟然给治好了。当官的见他有这个本事就让他当马夫。他摆弄马确实有两下子,把马养得膘肥体壮,不管多烈的马到他手里都服服帖帖的。当官的见他是个人才,几年后把他编入骑兵哨,他马骑得好,打战还勇敢,多次立功,所以不断得到提拔,没用多长时间就当上了巡防营统领。他稀罕马,在黑龙江督军府里养了不少好马,我每次去第一件事就是跟着他到马圈去看他那些马,有时他还找手下的人表演马术给我看。对了,马老弟,咱俩不就是那个时候认识的嘛。”马司令说:“是啊,那时候督军府一有客人来,只要我在齐齐哈尔,吴大帅就让我表演马术给客人看,弄得我像个马戏小丑似的。”陆三老爷说:“那可不是,那是吴大帅稀罕你,想让你在人前多露脸。吴大帅跟我说过你:‘你别看这小子个子小,那是让心眼儿给坠住了,他心眼儿多,遇事儿能算计,能屈能伸,将来肯定有大出息。’吴大帅看人准哪,你看你现在不就当上司令了。”马司令笑笑说:“老前辈,我没有埋怨吴大帅的意思,他那是看得起我才让我表演,再说我表演也是给你们这些和他好不错的人看。”陆三老爷点点头说:“是啊,吴大帅对和他好的人什么都能豁得出去,我每次去他那他都得留我住几天,好吃的好喝的都舍得拿出来。”马司令听到这笑着问陆三老爷:“老前辈,督军府里有你一个笑话,说你那年在督军府里面住,每天早上洗完脸下人们都发现香皂被铰去一块,他们笑话你太小气,以为你每天偷一小块攒起来拿回家用。过两天你要走,吴大帅以为下人们怠慢你,就问你为什么急着走,你吭哧了半天说:‘你这里什么都好,就是早上的干粮太难吃。’原来你把那香皂当干粮吃了。他们都这么说,不知道有没有这回事儿?”陆三老爷哈哈大笑说:“有这么回事儿!真是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我这点磕碜事儿都传出去了!那是我第一次到督军府去看吴大帅,吴大帅不让我走,非要留我住几天。第二天早晨我刚起来,下人就拿来一条手巾端来一盆水和一块方方正正的白东西,放在凳子上就走了。这水我知道是洗脸用的,毛巾是擦脸用的,可这白东西干什么用我就不知道了,以前没见过,拿起来闻闻还有香味儿,我就以为是干粮,心想这督军府和平常人家就是不一样,一大早晨起来就给干粮吃。洗完脸后我想吃干粮,可用牙干咬咬不下来,就找剪子铰下来一小块,放在嘴里一嚼我差点没吐出来,心想这东西太难吃了。当时我还以为是高级干粮咱们吃不惯,所以就没敢跟下人说,怕他们笑话我没见识,后来才知道这东西叫香皂。我平时在家洗脸用的都是猪胰子,谁见过这洋玩意儿!结果弄出了笑话。”马司令和谷德有听完都忍不住哈哈大笑。

    谷德有问:“吴大帅现在在哪儿?”陆三老爷唉了一声说:“吴大帅现在没了。”谷德有一脸诧异,又问:“是怎么没的?”陆三老爷沉默了一会儿说:“怎么没的!是让日本人给炸死的!”他转头对马司令说:“去年大帅死的时候我正在拜泉,知道信儿已经过去了好几天,也不知道哪天出,太远我就没去,你去没去?”马司令说:“我哪能不去!我不仅去了奉天,还到皇姑屯现场去看了看。现场那叫个惨哪,铁路桥洞子那四人合抱粗的石柱子都给炸得稀巴烂,铁道轨炸得跟拧劲儿麻花似的。我去的时候张大帅和吴大帅坐的车厢还在,炸得就剩一个车底盘了。听当时在现场的人说,吴大帅当时就不行了,张大帅抬回大帅府第二天才死。你说咋那么寸,炸药崩起来一个小铁道钉子正好就打在吴大帅脑袋上,把脑浆子都钉出来了。”陆三老爷唉了一声说:“要说该着的事多了,你说吴大帅他也没在北平,张大帅坐的车在北平出发时他也没在车上,可他非要从齐齐哈尔赶到山海关去接张大帅,上了火车还非得和张大帅坐一个车厢。张大帅的磕头兄弟多了,人家都不去接,就他非得去接。火车上的头头脑脑多了,人家都不和张大帅坐一个车厢,就他非得和张大帅坐一个车厢,你说这是不是该着的事!按迷信说法这就是老天爷让他去陪张大帅死啊。听说他们坐的火车还是当年慈禧太后的蓝钢列车,慈禧太后那老娘们我知道,你用她的东西那还了得,她肯定得去阎王爷那告状,阎王爷这是把他们老哥俩都招去对证去了。”马司令说:“拜把子时都说:‘不愿同年同月同日生,但愿同年同月同日死’,吴大帅作到了。”陆三老爷说:“所有的拜把兄弟磕头时都这么说,有谁作到了?吴大帅就是太讲究了!”

    谷德有问:“怎么知道是日本人炸的火车?”马司令说:“日本人办的蹊跷事儿太多了。张大帅离开北平的前一天,日本的什么公使去找张大帅签订修建铁路和让外蒙独立的条约,张大帅不签,这个公使就和张大帅吵起来啦,还拿死来威胁张大帅,气得张大帅把翡翠烟袋都摔了,这个公使也气呼呼地走了。第二天张大帅坐火车离开北平,很多日本人搭车要去奉天,可他们都在山海关半夜下了车,包括张大帅的顾问。火车在皇姑屯被炸,炸的偏偏是张大帅的车厢,别的车厢都没事,而且发生爆炸不大一会儿日本人就到了现场。日本人先把现场搜查了一遍,但他们没搜干净,落下了几块装炸药的碎麻袋片儿,上面有日本字。你说有这么多蹊跷事儿,不是他们炸的还能是谁炸的?事后日本人说是南京国民政府派人炸死了张大帅,这话谁能信?可那时奉天群龙无首,人心惶惶,没人敢挑头和日本人掰扯这事儿,更不敢把日本人怎么样,这事就稀里糊涂过去了,可惜张大帅和吴大帅都白死了。”

    马司令停顿了一下继续说:“这事儿别人过去了,我可过不去。吴大帅对我恩重如山,我们俩虽然不是父子,但胜似父子,以后有机会我一定报仇。杀父之仇不报,那我还是个人吗?!”

    陆三老爷拍了一下桌子说:“好!有种!来,马老弟,我敬你一杯!”说完俩人碰了一下酒盅仰头喝了一杯酒,一仰脖马司令才发现日头爷已经上了东墙,他连忙说:“哎呀已经到这时候了,不行,我得走了。”陆三老爷说:“走什么走,太阳快落山了,你走不了啦!”又对谷德有说:“我和马司令接着喝,你出去安排一下,明天早晨早点杀猪,我们要大吃一顿,给马司令壮行!”

    后院喝得高兴,前院喝得也高兴,谷德升和谷德才哥俩使出浑身解数陪马司令卫队的人喝酒唠嗑。卫队中有一个年纪稍大一点的人,自称叫孟宪文,别人都叫他孟老大,是山东邹县人。他听说谷家是从山东逃荒过来的立刻就攀上了老乡,在得知谷八奶奶健在后死活要拜干娘。谷家哥俩把他领到谷八奶奶屋里,谷八奶奶听明白他的意思后只好答应。孟老大给谷八奶奶磕头叫了声娘,谷八奶奶摸出一块银元给他算作改口钱,俩人成了母子。

    第二天吃猪肉时陆三老爷请来乡优关双泉,又叫来村里其他有头有脸的人一起坐陪马司令。吃完猪肉后马司令领着卫队早早离开八大户村,他和陆三老爷洒泪而别,二人再三约定在黑龙江拜泉见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