泉溪往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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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四章 谷董氏之死

    谷家老疙瘩媳妇谷董氏是河西八大股子人,她娘家也是个种地户,当年找婆家时爹娘非要给她找一个比自己家门户大的人家,地主家没攀上,结果找了谷家。结婚前她娘董老太太跟她说:“闺女,你命好,能找到这样一个人家,能过上体面日子啦。娘知道找一个小门小户人家过日子轻松,但咱们这样的人家能找一个伙计吗!老谷家虽然和咱们家一样都是种地户,可毕竟算大户人家。大户人家人多,人气儿旺,过日子风光,虽然事儿多一些,但总比那些小门小户冷冷清清强!过日子不就图个人气吗?咱们找到这样的人家不容易,过门后你要好好的,该干啥就干啥,该轮饭班子就轮饭班子,该喂猪就喂猪,该打狗就打狗,要把自己屋里收拾干净利索的,让大人小孩出去像个样,别懒散,省着让人笑话。人家笑话你就是笑话我,他们会说娘没把你调教好。”董老太太想想又对闺女说:“听说老谷家老家是山东的,山东人礼数多,规矩也多。都说山东儿媳妇要对公婆毕恭毕敬,公婆说啥是啥,不能顶半句嘴,公婆吃饭你不能上桌,公婆要下地你得麻溜给找鞋,和老公公说话不能脸对脸,得冲着墙说,让墙去传话儿,婆婆出门你得搀着,捞不着搀着不管她走多慢你得跟在后面。闺女呀,咱们进了人家门就得守人家规矩,你要孝敬公婆,别让人家笑话咱们不懂规矩。你也要好好待两个大伯哥,大伯子是半个公公,你待他们好他们就会待你像亲妹子一样。”对于娘的教导,谷董氏都记在心里,结婚后她也确实照娘说的那样做了。但她发现公公婆婆没那么多说道,对她都挺随和,倒是大伯子谷德升更像个老公公,轻易不和她说话,说话也不正脸说,她和他说话时也只是哼哈答应。大伯子当家后变得更加摆谱,在家里说一不二,咳嗽一声全家人都得竖起耳朵听着,不管他咳嗽的是对还是错。对家里人也越来越蝎虎,把家里人指使得团团转,大人小孩一天到晚闲不着。还新添了句骂孩子的口头语:‘杂种下的’,动不动就骂孩子,吓得小孩子们都不敢和他说话。他还特别抠,做衣服舍不得买染好色的布,就买白花旗,然后分给各股,让各股喜欢什么色儿自己去染。就是白花旗他也不多买,买了也是按股平均分,人多人少都一样。人少的股够做衣服,人多的股做衣服都不够。好在谷董氏这股人少,谷德才还能挣些外快,大人孩子还能穿上囫囵的。不像二份儿人多,小孩子穿得破破烂烂的,衣服补丁摞补丁,做鞋打袼褙都找不着铺衬,鞋都穿不上。即使这样她有时也生气,特别是受伙计气时更生气,就跟自己的汉子反反。谷德才压着她不让她吱声,她就回娘家叨咕,她娘说:“行了,别受点屈儿就针扎火燎的,你知足吧!能找到这样的人家就算不错了,能摊上这样的女婿你就烧高香吧!不管怎么说女婿对你还知冷知热,不东扯西拉的,挣的外快都给你,这样就挺好的啦!如果摊上一个三杠子压不出屁来的主,一句知心话没有,就知道找你睡觉,或者摊上一个邪性霸道的,别人在他面前说你一句不是回来就收拾你,你也得受着!嫁鸡随鸡嫁狗随狗,嫁个葫芦你得抱着走,咱们女人就是这样,你愿意也好不愿意也好,就得过这样的日子。再说了你总比你二大伯嫂过得好!”一番话说得谷董氏心平气和。

    谷家的小孩闲不着,但干不了别的,只能放猪。春天沟边道旁的青草刚一拱出地面,家里圈了一冬天的猪就得赶出去吃青草,这样能省点猪食。谷家老份儿的谷振海十多岁了,二份的谷振江也七八岁了,家里放猪的活就落在这两个孩子身上。这天吃完早饭小振海领着小振江把猪赶到泉溪南边的淌水沟里,几头猪在沟里找草吃,两个孩子把住沟口不让猪跑出来。俩人干站了一会儿,小振海留下小振江看猪,他到附近地里去挖婆婆丁苣麻菜清明蒜。小振江年岁小,正是贪玩的年龄,他一看二哥去挖野菜,自己也到沟口的柳树上折柳树枝拧叫叫儿玩。柳树枝刚冒出小绿叶芽,折下粗细均匀的一段用手一拧,就可以把外面的树皮和里面的木芯儿拧松动了,抽出里面的木芯儿,就得到一段空管,再用手指甲掐齐两头,用指甲盖把一头刮出韭菜叶宽的白色嘴儿,就成了一个柳树叫叫儿,用嘴一吹就能吹出各种各样的动静。柳树枝长短粗细拧出的叫叫儿发出声音不一样,有的声低,有的声高,会吹的人拿一排放在嘴里就能吹出很好听的曲调。小振江玩完粗的玩细的,玩完长的玩短的,粗粗细细长长短短玩得不亦乐乎,等到他二哥挖完野菜回来找猪时才发现大爷家那头顶账来的老母猪不见了。

    谷振海害怕了,他知道这头老母猪是大爷家小份子的,大爷为了它上了不少火。别的猪跑了没事,猪记道,从小养大的猪能自个儿找回家去,可这头老母猪是大爷从万春号赶回来的,它跑了就有可能跑回万春号的家去,这要是让原来的人家密下不还,大爷肯定饶不了他。所以他顾不上回家吃午饭,让小振江先赶猪回家,自己一个人去万春号找老母猪。

    谷振海在万春号村里踅摸了一圈,没有看到老母猪的影子,心想老母猪没回万春号,那就有可能回新家了,毕竟老母猪在新家呆了这么长时间,它要记道也有可能记住回八大户村的道。谷振海急急忙忙往家赶,赶到家的时候还是没有见到老母猪,家里还不知道丢猪这回事。原来谷振江赶猪回家直接把猪赶进圈里,没敢对家里人说丢老母猪的事。老婶问他二哥到哪里去了,他撒谎说二哥直接跟着伙计到地里去了,气得老婶直骂这傻孩子也不知道回家吃饭。谷董氏在儿子回到家吃饭时才知道丢了老母猪的事,她告诉儿子说:“傻孩子你着什么急,等会儿吃完饭下晌慢慢找呗。”

    撂下饭碗谷振海马上就要去找猪,在院子里碰到大爷,他对大爷不敢隐瞒,告诉大爷老母猪丢了。谷德升一听顿时炸了,大骂:“杂种下的,连个猪都看不住,还能干啥?白养活你们这些白吃饱了,以后别吃饭了!”谷振海吓得哭起来。谷董氏在屋里听见儿子哭声来到院子,本来儿子中午没按点回来吃饭她就心疼,现在又见大伯子把儿子骂哭了,就顾不上规矩直接对谷德升说:“大哥你也太蝎虎了,他一个孩子放那么多头猪,一时看不住跑个一头半头那也是备不住的事,你看他该找都找了,晌午饭都没正点吃,没找到一会儿再去找呗!犯得着你这么骂他么!还杂种下的,他是我和你兄弟下的,我和你兄弟都是杂种呗!”谷德升说:“你别和我说话,没规矩!”谷董氏说:“规矩!什么规矩?要说规矩那头老母猪是你们小份子的,你凭什么放夥里养?凭什么让夥里放?规矩都是你给别人定的吗?”谷杨氏和谷董氏平时处的不错,妯娌俩总在一起说知心话,她听见谷董氏提小份子的事不乐意了,立马接嘴道:“你说那个,我们把老母猪放夥里养那才占多少乡优?你们老份儿占乡优的事多了,你别拿谁不识数!”她指的是谷德才当大厨挣赏钱和卖豆腐密钱的事,想点一点谷董氏是当家的让她汉子挣的外快。谷董氏也不示弱,翻出来谷德才替谷德升到绺子里当秧子丢了半拉耳朵和帮着要回老母猪的事。两个女人翻起了小肠,越说越来劲,说着说着就往一起凑,手比比划划指着对方的鼻子,唾沫星子崩到对方脸上。谷德升听她们越说越不像话,大喊一声:“都给我住嘴,破家家的不嫌磕碜呐!”这俩女人正在劲头上,嘴里还是说个不停,谷德升见状顺手抄起㧿在墙根底下的掏灰耙子走过去想把她俩吓唬开。谷董氏见大伯哥冲了过来,手里还拿着家伙什,就连哭带嚎低头撞了上去:“谷老大你还要打我!你兄弟还没打过我你要打我!我嫁给你兄弟还嫁给你啦?你打吧,今天你不打死我你就不是你爹揍的!”谷董氏不知怎么骂出来后面的一句话,这句话彻底给谷德升惹翻儿了,他顺势一手抓住她头上的疙瘩鬏,另一只手倒握住掏耙,用掏耙杆子在她背上抽了两下。谷董氏挨了打,身子一倒趴在地上,双手搂住谷德升大腿破嗤啦声哭喊:“哎哟我的妈呀!大伯子打我啦!我没法活了!你打死我算了,打死我你好给你兄弟娶个好的!”谷德升抬脚踢开谷董氏,抡起掏灰耙子还要打,谷杨氏上前死死抱住他,抢下他手里的掏灰耙。谷八奶奶在屋里炕上听到他们吵闹,等到她下地穿上鞋颠着小脚来到院子里时谷德升已经打完了谷董氏。她看见谷董氏趴在地上嚎啕大哭,谷杨氏正紧紧拉住大口喘着粗气的谷德升,就大喊一声说:“大恶鬼你干什么?你这个不懂人味的东西!你还要打人呐,你来打我吧!”谷德升听见娘的话才停下来。谷杨氏撒开自己汉子奔向谷董氏,谷董氏趴在地上号哭着,双手拍着地,两脚刨着地,嘴里喊着:“你打死我吧!你打死我吧!我没脸活了!”谷杨氏上前拽她,她挣扎着不起来,谷杨氏哀求道:“好妹妹,好妹妹!你别和他一样的,这大恶鬼平时对我就这样,你别看他,你看嫂子。”谷董氏坐起身来用手一搡她,说:“你别来装好人了,刚才要不是你能吗?这回你汉子把我打了你满意了吧?现在来装好人了!”谷杨氏连连扇着自己嘴巴:“嫂子不是人,嫂子不是人!你别和嫂子一样的。”谷刘氏也过来帮着劝到:“妹子,快起来吧,大哥就这脾气,他在气头上不知轻重,你消消气,快起来,地上冰凉的别作病。”谷董氏站起身来,哭了一会儿,突然冲向东厢房就要撞墙,两个大伯嫂撵上去死命拉住。谷八奶奶走过来对谷董氏说:“老份儿家的,别哭了,我替这大恶鬼给你陪个不是,我一会儿打他骂他,给你出出气!”谷董氏这才抽抽嗒嗒停下来。她被两个大伯嫂连扶带拽回到自己屋里,谷八奶奶跟了过去,大份儿的二丫也来到老婶屋里,大家一起劝着谷董氏,都在数落着谷德升的不是。

    谷德升站在院子里,他的气还没有消,这时小振江从西厢房里跑出来想到北房老婶屋里去。谷德升看见他跑,大喝一声:“站住!你个杂种下的,跑什么跑!你是不是也去放猪了,你干什么去了把猪放丢了?”这孩子平时怕他大爷,又见到了刚才的阵势,突然听见大爷喊他,当时就吓堆绥了,涨红着脸说不出话来,嘴里只是哼哼。这一哼哼不要紧,谷德升以为孩子是在哼他,火气腾地上来了,眼睛一撒瞙看见了㧿在院墙上的扫帚头子,他紧走几步一把拎住孩子的脖领子来到扫帚跟前,另一只手抄起扫帚头子就往孩子身上狠狠地抽打。小振江被打翻在地,嘴里也能说出话来了,不停地告饶喊着大爷。谷德升没有住手,改用双手握住扫帚苗子用扫帚把狠劲砸着,把孩子打得满地翻滚狼哭鬼嚎。

    谷德有晚上打更白天在自己屋里补觉,他先是听见谷董氏的哭喊声,但是他没有出屋,他知道大伯哥不能管兄弟媳妇的事。后来他又听见小振江的哭声,出屋一看大哥正在拿扫帚头子打自己的儿子。他不知道孩子闯了什么祸,但大哥替他教育孩子这让他没话说,他不能拦着哥哥,只能站在边上看着,嘴里加钢说:“揍,揍!打死他!”谷刘氏在谷董氏屋里听见孩子哭,出来看见大伯子正在打自己儿子,孩子妈呀妈呀地在地上翻滚,自己的汉子站在边上加钢儿。她知道这还是因为丢老母猪的事,她看着孩子挨打又心疼又不敢上前争讲,更不敢上前拦着大伯子,只能在边上又急又气地呜呜哭。

    谷振江的哭喊声惊动了后院的陆三老爷。陆三老爷正在睡晌午觉,他隐隐约约听到前院哭闹,开始时还以为是孩子们打仗,所以没虑会儿,但后来听着孩子哭声一直没停,而且越来越不是动静,就感觉有点不对劲儿。他趿拉着鞋来到前院,看见谷德升正在拿扫帚头子打小振江,就大喊一声说:“谷老大你想干什么!你要打死这孩子啊?”谷德升听出是陆三老爷的声音,这才住了手。陆三老爷说:“这孩子干什么了你这样下死手打他?这不是老二家的孩子吗?不是你们家的孩子你也给打!人家老二家养活儿子是为了将来养老送终,你给打死了将来你能为人家养老送终啊!”几句话说得谷德升拄着扫帚头子耷拉着脑袋不说话。陆三老爷又瞥了一眼谷德有两口子说:“你们这俩完蛋玩意儿也真够呛,眼看着自己孩子快被打死了,连个扁屁都不敢放!真够一说的!孩子摊上你们这样的爹娘也真是倒了八辈子霉啦!”说完转身回后院去了。

    院子里只剩下了谷德升,他低头想了一会儿,手提扫帚头子走向东厢房,在门口把扫帚搭在窗台上,对着窗台垛子狠狠地踢了一脚,嘴里疼得啊了一声,然后又单腿蹦了几下,这才一瘸一拐进屋去了。

    第二天,惹事的老母猪被人送回来了。这回老母猪是真的打圈子了,它自己跑到万春号去找炮卵子,跑到一家有炮卵子的人家在院外拱门,这家人打开门放它进去和炮卵子呆了一宿,谷振海去找的时候它已经进了院。这家人是个仁义人家,认出了这是顶账给八大户村老谷家的老母猪,第二天估计老母猪一宿应该是怀上了崽,喂完猪食后连溜带赶把老母猪给送了回来。谷德升千恩万谢给了配猪钱,他想既然老母猪回来了,这个事也就过去了,昨天的事对他来说不是一个大不了的事。

    小孩子忘事快,小振江挨了这一顿暴打,两三天后身上不疼了就把这件事抛在脑后,该吃吃该喝喝该玩玩,就好像这个事从来没有发生过一样。但这事谷董氏过不去,挨了大伯子的打对她来说是件特别丢脸特别窝囊的事,虽然事情过去了好几天她还是觉着没有脸面出门,把自己圈在屋里越想越憋屈,坐在屋里想想就哭,要不是有一双儿女她真想一根麻绳吊死算了。白天谷杨氏有功夫就过来陪她,二丫更是不离开老婶屋,她们不停地说软乎话,想尽各种话来逗她开心,可是这些都不管用,谷董氏终于还是给自己憋屈病了。挨打那天正赶上她来事儿,都说女人这个时候挨打容易得病,可她心里明白自己的病不是打出来的,自己的病根在心里,她心里过不去那道坎。有病这段时间谷杨氏亲自照顾她,端茶倒水,嘘寒问暖,在谷德升的默许下每天开小灶,今天做点疙瘩汤,明天擀点面条,汤汤水水都随她的意。但是实病好治心病难疗,谷董氏的病赖赖巴巴过了小半年也不见好。

    谷董氏想她娘了,谷德才赶着马车到河西把丈母娘接来。董老太太见到闺女还以为她是有喜了闹小病,又见大伯嫂子亲自伺候她,谷八奶奶对自己也是异常热乎,开始时挺高兴。当她从闺女嘴里得知生病缘由后顿时炸了,坐在谷八奶奶的炕上颠着屁股骂:“你们老谷家什么人家?大伯子都能随随便便打兄弟媳妇!你们说我闺女她哪儿不像样了?是泼你们老谷家米了还是撒你们家的面了?你们给打成这样!闺女是我养的,她不像样我也不像样,你让你儿子把我也打死算了!”说完站起身来就往谷八奶奶身上撞,众人忙上炕拉住她。谷八奶奶不停地陪着不是:“亲家母,千错万错都是我的错!我没管好儿子,我们家这大冤种都是我给惯的,从小脾气就是这样,上来虎劲儿就不管不顾的,这次他干下这缺德事确实是该打该骂!一会儿我把他叫过来,当你面打他,你也打他出出气!”董老太太说:“吆!我哪敢呐,你们家老大是当家的,谁敢动他!胡子也不敢把他怎么样,绑了他还不是让他囫囵个回来啦,只敢剌他弟弟的耳朵。”谷杨氏听到这话扑通一声跪在地上:“大婶子你说这话可真让侄媳妇没脸了!我们家大恶鬼他不是人,我替他给你跪下了,你打我吧,打我你老消消气。”董老太太说:“哎吆老大家的你可别这么说,我可受不起!你是大功臣,我们家丫头这些天多亏你伺候了,我还得谢乎谢乎你呐。”董老太太夹枪带棒说了很多,谷家凡是能说上话的人都过来说小话,最后还是谷德升过来下跪赔了不是,谷八奶奶又作势要打他,董老太太这才消停了。

    谷董氏见了娘家妈,又见婆家一家老小都拿她挺当回事儿,就感觉轻松了不少,病也有了起色,身体一天天地见好。为了她尽快好起来,两个大伯嫂子从她得病那天起就接替了她的饭班子,家务活也尽量帮着她干,谷刘氏还让自己的二儿子谷振河经常到老婶屋里逗她开心,她喜欢这个孩子。可是平常忙碌惯了的人突然长时间闲下来会浑身难受,谷董氏就有点难受了,她想干点啥,也想借着干活的机会出去散散心。她领着小振河到泉溪南的园田地里去摘菜。这个季节的泉溪水量不大,搁往常一抬腿就能迈过去,可这次她干照量就是不敢迈步。小振河找了几块土坷垃垫在水中间,又找了根木棍拉着老婶过了泉溪。谷董氏走走停停,捱到菜地里摘完菜,回去时她挎不动菜筐,只好和小振河一大一小两个人拖拖拉拉地抬着。再过泉溪时她让小振河踩着土坷垃,自己没脱鞋就趟过溪水,到了溪对岸她喘着粗气一屁股坐在溪边土塄上。她望着缓缓西流的溪水哭了,小振河眼巴巴地望着老婶,吓得紧紧拽住她的衣袖,谷董氏摸摸他的脑袋安慰他说:“别害怕,老婶没事。”歇了一会儿后娘俩用木棍抬着菜筐回家,到家后谷董氏一头扎进自己屋里,从此再没有出过屋。

    谷董氏的病又大发了,先是还能起炕穿衣,扶着炕沿在屋里走动走动,后来就起不了炕了。白天两个大伯嫂子轮班照顾她,晚上就是谷德才领着两个孩子伺候她。上秋后又添了咳嗽的毛病,日夜停不下来,最后躺不下身,只能用枕头支着下巴喘气。吴大先生来看说是肺气肿,开了药方吃多少副药也没见效。到大家沟镇请大夫来看了还是肺气肿,换了药方又吃多少副药仍不见好。随着天气转凉,谷董氏的病一天重似一天,过了冬至竟然没治了。临死前她说不出话,流着眼泪看着一双儿女,谷八奶奶说:“老份儿家的,你放心走吧,孩子我给你经管。”谷董氏这才闭上了眼睛。

    人死了办理后事,陆家厚道,允许谷家在陆家大院前院发送谷董氏。谷八奶奶发话丧事要办得像样些,置办棺木寿衣不能寒碜,所以这些东西没费周折就办齐全了。剩下难办的事儿是如何告诉她娘家信儿。

    谷董氏娘家在河西八大股子村,八大股子人刚烈,有股子天不怕地不怕的狠劲。清光绪二十六年俄国人修建大清东省铁路,设计通过八大股子村南的王八坑,施工时要把水坑填上。当填到只剩下一个小水泡时,水面上浮起一只小王八,一个老毛子工程师想把小王八捞出来玩,没想到他刚把小王八拿到手,脚下的泡子沿就往水里片,吓得他回头就跑。可不管他跑多快,后面的泡子沿撵着他往水里片,跑出很远后他才想起来把小王八扔回水泡,泡子沿这才停止继续片。这时小水泡又变回了原来的大水坑,以前填的沙石也不知道哪里去了。再填大水坑时却怎么都填不满,最后铁路只好改道。改道要占用八大股子村一大片好地,而老毛子给的占地费又非常低,八大股子人当然不干。老毛子勾结官府要强行施工,八大股子人不信邪,组织护地队阻拦施工,暗地里破坏筑路材料。老毛子护路队要进八大股子村抓人,八大股子人不让老毛子进村,拿大刀扎枪洋炮和护路队干了起来。还别说,老毛子第一回合真没占着便宜,愣是没能攻进村里去,不得不从陶赖昭叫来援军。护路队架上大炮要轰炸村庄,开炮前通事喊话让八大股子人撤走,否则炸平村庄。可八大股子人没理那个茬,在村子里坚守不退。最后老毛子开炮炸毁了整个村庄,满村子的人除了事先撤走的老人小孩外,大部分青壮年都被炸死了,酿成了八大股子惨案。要说当时八大股子人如果让让步,让老毛子进村搜一搜,人肯定是抓不到的,这事也就过去了,不至于死那么多人。可八大股子人觉着这是一种耻辱,宁死不让这个劲儿,坚决和老毛子干到底!八大股子惨案虽然过去了几十年,村里人搬进搬出不知换了多少茬,但八大股子人生死不怕的民风传了下来,所以谷家打怵告诉谷董氏娘家信儿,害怕他们来闹事。

    谷德升的意思是先不告诉董家,等事情过去了再说。谷八奶奶说这样不行,人家闺女死了不告诉娘家信儿这话怎么都说不过去,得告诉董家信儿,哪怕人家来闹一闹也是正常的,咱们都得受着,这一关早晚得过。她特意指派谷德有去告诉信儿。按理说兄弟媳妇死了轮不到大伯子去给娘家送信儿,这在礼数上有点过了,但谷八奶奶说一定要在礼数上做周全,不能让董家有一丁点挑理的地方,礼数过了不要紧,礼多人不怪,但不能亏欠。谷八奶奶安排谷德有去董家送信儿还有一层意思,就是谷德有先前的媳妇娘家在河西揽头村,离八大股子村不远,谷德才和谷董氏的婚事就是他原先的老丈人给保的媒,所以他到董家能说上话。谷八奶奶希望谷德有把一些话当着谷董氏爹娘的面说透了,说服她的父母,他们就能发话压服压服她的兄弟姐妹。

    果不其然,董家的兄弟姐妹听到信儿后立即跳起了老虎神,他们都嚷嚷着要给姐姐报仇。谷董氏的几个弟弟里边有个叫董二虎的吵得最凶,他要招呼村里的远亲近邻去平了谷家。谷德有说尽了好话听尽了数落,他们还是不依不饶,最后还是董老太太发话了:“谷老大不是人,他就是个畜生,干下这缺德带冒烟的事。但这事也怪咱们闺女心眼小,她把自己给窝囊死了。她得病的时候我去了,人家老谷家上上下下都对她不错,是她自己想不开。你们几个去把她送走就得啦,不要太难为老谷家,人已经死了再作再吵也没什么用!你们不是还有外甥外甥女在人家吗?打断骨头连着筋,这亲戚怎么都断不了,差不多就行了。”

    董家的几个弟兄到了谷家后,扶棺扑地大哭了一场。董二虎起身要到房上去压纸,众人连说带劝也拦不住,最后还是陆佩先站出来说:“你们要干什么?这是我们家的房子,你们要给压纸?你们压一个我看看!你们要闹老谷家到别处去闹去!我是看在种地户的面子上才让他们在这院里发送你姐,你们要这样闹就把棺材抬走,到外边随便闹!”几句话才把董家的几个人镇住。

    董二虎又提出让谷德升披麻戴孝,大捞忙的王国太劝董家兄弟:“谷老大不管有多错毕竟是个大伯子,没有大伯子给兄弟媳妇戴孝的道理。他是个当家人,还得领着一大家子人过日子呢,你们多少得给他留点脸面。再说了让他披麻戴孝对你姐也不好。”村子里有头有脸的人都来说和,好说歹说才把董二虎压服住了。

    谷家波波折折好不容易把谷董氏给发送出去了。

    谷董氏死了,她的死在八大户村引起了议论,人们有各种各样说法,有的为她叫屈,有的为她不平,但没过多久就没人提这事儿了,人们渐渐淡忘了这事,也渐渐淡忘了这个人。只有谷德才心里长时间放不下这事,他变得更加沉默寡言,时常到泉溪边溜达坐一会儿,在那里眼睛盯着溪水发呆。一天关双泉看见他,陪着他坐在泉溪边,劝他说:“老疙瘩,别再想了,人已经死了,人死不能复生,再想她她也活不过来啦。”谷德才还是默不作声。关双泉指着水里的一块土坷垃对他说:“你看见那块土坷垃没有?你看它前面水有波纹,后面就啥都没有啦。人这一辈子就跟这土坷垃一样,生前还能有点影响,死后就啥都没有了。现在它还硬梆,还能给人垫垫脚,等时间长了它就泡酥了,水就一点点把它冲走了,人就啥都看不见了,谁还能到西边饮马河里找找它的泥沙冲到那里没有?人也一样,活着的时候给后人垫垫脚,死了就啥也不是了,谁知道能不能上西天!人呐活着的时候就好好活,别想死后的事,有些事都是命中注定的,你想躲也躲不了,就像这溪水一样,它要向西边河里淌,谁能挡得住?”谷德才听得似懂非懂,他问:“乡优,照你这么说人这一辈子不管是做好事还是做坏事,还是不做事,结果都一样,最后都得死,那还让人做好事干什么?不都一样吗?”关双泉回答:“那可不一样,做好事是为了让自己活得心安理得,这样活着舒坦,再说了还有报应跟着呐。”